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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夫妻一場》中

(2016-01-22 21:40:56) 下一個

4

她必須是慈母,盡管潘東這個嚴父扮演得很不是時候。一夜沒睡,第二天,思凡反倒覺得是自己不對,青春期,發泄發泄,有什麽不對,老男人尚且需要發泄,何況小年輕血氣方剛,小非已經不是孩子了。潘東嚷嚷了一天,第三天,禮拜日,他非要拉著思凡去見老師。多少年不問事,一問起來,卻特別上心,思凡看得出他多少有些演戲成分,可既然他願意演,為這家,她就願意配合,老師家她知道,拿上超商的購物卡,兩口子開著車就去。班主任自然笑納,說了一些場麵話,又說,小非沒問題,腦袋瓜子聰明,一本沒問題,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情緒穩定住,正常發揮。潘東一個勁點頭,還喃喃自語,說這孩子腦袋聰明,像我。思凡聽了好笑,懶得戳破,都說兒子智商隨母親好不。見完走人,還是思凡開車,潘東屁顛屁顛,坐不住,思凡冷不丁,說昨天兒子也沒說錯吧。潘東笑容頓少,皺眉,說要不你們搬到長豐去住吧,一家人一起,反正現在也有車,早出晚歸,油錢我付。思凡盯著潘東,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簡直可笑,老婆孩子,一個每天要上班,一個眼看要高考,為了他,大老遠搬去蚌埠,每天長途開車往返,現實嗎?他是金山銀山?還是西天極樂?值得她娘倆這麽日日取經跋涉?開車,認真開車,思凡偏過臉,對前方,道路漫漫。一個聲音耳邊飄,說可不是我不讓你們去啊,別整天疑神疑鬼。思凡深呼吸,她要壓住火氣,現在能不發火,盡量不發火。手機響了,思凡對潘東,扶著。潘東連忙伸手抓住方向盤。是院裏有事。潘東說,直接開過去吧,我等你。思凡看了丈夫一眼,猛打方向盤,車子轉了個彎,朝山南開過去。

進去是晌午,出來天已黑透,思凡看到潘東還窩在車裏,心裏暖了一下,他還在等她,半閉著眼,就好像多年之前,在廠門口,她下班,遲了,他硬等,等完了兩個人就去壓馬路,東逛西逛,無目的的。思凡拉開車門,潘東醒了,他問她怎麽樣,她沒多說,隻說,又一個案子,經濟犯罪。誰?!潘東直起身子。思凡沒吱聲,組織紀律,她懂,這麽多年,她和潘東之間已有默契,她的工作,她不多說,他也很少問。潘東又鬆弛下來。思凡說,不該拿的不能拿,不該要的不能要。潘東說,晚上還要繼續?思凡說,不用繼續了,算重大事故。事故?潘東皺眉。嫌疑人自殺了,思凡說得很平淡。自殺,怎麽死的,潘東追問。思凡冷笑, 不歸我們組管,審訊過程中,衝出去,跳樓死的,他沒交代,他的幾個情婦實名舉報的,不死也是死,可這樣害苦了我們同事了。那今天還要加班?潘東問。思凡沒接茬,隻說,情婦都是定時炸彈。她這話是故意說給潘東聽的,其實院裏什麽事也沒有,隻是財務讓她來領上次出差墊付的錢,急著做賬。她說了那麽一大套故事,點睛之處在最後。她用餘光觀察著潘東,臉,胳膊,腿,身子……一根汗毛,潘東沒表現出什麽異常,他隻歎,人,還是活簡單點比較好。這是他的一貫論調,活簡單點,可在思凡看來,他活得一點不簡單,他表麵上豪爽仗義追求自由,其實事業心比誰都重,事業要進步,沒有城府?鬼信!這城府一旦用到兩性關係上,不出問題,可能嗎?思凡胡思亂想,迎麵一輛大車來,思凡沒注意,還是潘東先吼,你幹嗎!思凡連忙朝旁邊避避。潘東嗔道,你被跳樓嚇著了,沒魂了吧,我開,我來開。思凡乖乖讓座,副駕駛上,她扭開音樂,頭靠後,閉眼,她吸氣,吐氣,坐車還是比開車舒服,這些年,這個家都是她在掌舵,她累了。車廂裏都是音樂,是汪峰在唱,扯開嗓子嘶喊,唱什麽,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明白生命已變為何物。潘東說,去吃燒烤吧。荷蘭燒烤,龍王溝路十字路口那家?他們談戀愛的時候就有,現在還沒倒閉?

豈止沒倒閉,到了地方才知道,人家越做越大,吞並旁邊幾個店麵,成荷蘭燒烤城了。菜單來了,服務員小姐拿著筆,小紙本,潘東好像鉚足了勁要追憶過去,死命點,光串雜七雜八就要了幾十,還別說什麽這蛤蜊那生蠔,這韭菜那蘑菇的,思凡嘴上說不要,可潘東如此,她究竟受用,已不是省吃儉用的二十年前了,難得浪漫,胡來就胡來,山珍海味吃過,這樣野吃也好。潘東問思凡,喝不喝啤酒,思凡第一反應,你喝什麽啤酒,肚子多大了,瞬間又覺不妥,改口,喝就喝一點,我不喝。潘東向服務員,道,兩瓶啤酒,凍的,又說,來罐椰汁。服務員說沒椰汁。潘東橫鼻豎眼說,我太太喜歡喝椰汁。服務員說我們這沒有椰汁。潘東吵吵嚷嚷,思凡看著發怔,胸腔裏升起莫名感動,他總記得她吃燒烤愛喝椰汁,可她不能不講理,忙說,算了算了。服務員奔逃,潘東站起身,說我出去給你買。思凡道,算了算了,多大了,在外頭還那麽失態,也不是什麽仙丹妙藥非喝不可。潘東執拗,說你喜歡喝椰汁的,說罷,起身,胖墩墩一個背影出門去,沒多會,果然回來了,兩聽椰汁在手,像手榴彈。各色肉串在鐵網上嗞嗞響,出油了,偶爾一點小火苗上冒,煙,霧,擋在思凡和潘東中間,思凡時不時朝後倒,熏得慌。兩個人自顧自翻烤著,吃著,喝著,一句話都無,這便是夫妻,二十年,該說的話,早已說完,隻剩相對無言,心知肚明,但思凡多少有些不甘心,為自己的付出不甘,為逝去的青春不甘。隔著煙隔著霧,她看潘東,許是胖,皮繃肉緊,能吃能喝,正當年,她呢,吃一點就飽了,煙熏得難受,想追念過去,有心無力。歲月謀殺了浪漫。她隻想過細水長流的日子。思凡叫了一聲潘東,她很少叫他大名,他卻不在意,拿著一串烤好的豬腰子,吃得歡快,她說潘東你回來吧。他唔了一下,再過兩年,快了。她不再問,再問也是多餘,這些年,因為這個事,念了多少回,吵了多少回,沒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的工作性質如此,又或許是他估計不想回來?思凡吃不準。手機在桌麵震動。是個陌生號碼。思凡和潘東四隻眼睛盯著手機屏幕,是蚌埠打來的,潘東不動,思凡警覺,說接啊,潘東哦一聲,說是店裏的人,拿起來,劃了一下,貼在右耳。第一句話是:我在淮南。第二句話是:我在吃燒烤。兩句話下來,思凡的職業敏感和女人特有的直覺又來了,她犯嘀咕,不對,絕對不對,他堂堂一個店總,店裏他最大,用得著向別人匯報他的行蹤?有事說事不就得了?除非是向對方釋放信號,在淮南,在燒烤,意味著,我跟老婆、家人在一起,你別多說了。思凡鐵著臉,問,是誰?潘東嬉皮笑臉,店裏人匯報情況。一嬉皮笑臉就更不對了,不做虧心事,何必嬉皮笑臉討好?思凡的火氣漲滿了。手機又在桌台上震動,這次是思凡的,她接起來,聽了幾秒鍾,迅速起身,說,大姐出事了。

5

老父親老母親都不知道,思凡和潘東到醫院,隻有思平在,潘東去辦住院,思平和思凡簡單說了情況,大姐思念心髒四個瓣膜都有問題,發病前,連走路,提個斤把東西都氣喘,醫生說必須住院,觀察,否則危險。思凡嚷,大姐非要去馬鞍山幹嗎?這病不是一兩天,早都該治。思平苦笑,孩子去美國了,她跟廠裏人搞不來辦了內退,大姐夫一個人在馬鞍山,她能放心?思凡全身發麻,大姐夫?大姐夫從來老實,對大姐百依百順,說句粗的,他媽和大姐掉進水裏,他肯定先救大姐,能出什麽問題?思凡說,不會吧,大姐夫還正派。思平道,這跟正不正派沒關係,男人就這樣,說句難聽的,大姐這樣,你認為他們還能辦事嗎?思凡臉紅,嗔道,怎麽說這個。思平混社會的,生冷不忌,嘿然道,就你傻,現在怎麽辦吧,大姐這事,不能讓爸媽知道。思凡道,我問問老潘有沒有熟人吧,按最好的治。思平道,錢怎麽辦?我先墊著,思凡說得堅定。

姊妹幾個,過去是大姐經濟條件最好,但現在,思凡顯然成大拿了,說富也談不上,當今中國,誰敢說自己富,山外有山,可在小城市,思凡已夠格了,有車,有房,有存款。思念住院的錢,思凡墊著,大姐夫表現不錯,沒幾天就打過來,千謝謝萬謝謝,潘東發揮人脈,找了好醫院好醫生好病房,思平嘖嘖稱奇,說三妹夫簡直手眼通天,外人的誇讚是解藥,思凡懷疑潘東的心淡了些。眼看過年,小城一天冷過一天,多少年不上凍,這年房簷上居然也滴流著冰筒子。思凡帶著小非在山南租房子住,山北家裏的房子空著,一冬暖氣費,照交,父母那沒暖氣,思凡索性把爸媽接到家裏,避寒,姊妹三個就她有這條件。爸媽自然高高興興住下。她爸還那脾氣,養生,上了七十,更是諸事不問,眼裏隻有自己。她媽好些,也操也問,但畢竟年紀大了,管不了那麽多,但思凡自小就愛跟媽媽聊天,隻是進了公檢法,脾氣變得不如以前,娘倆聊得少了。但這一冬,她們卻時常坐在暖氣片旁邊說話。沙發上,思凡媽盤著腿,身後是靠墊,電視嚶嚶想著,半下午,熱氣哄得人怠倦,老母親眯縫著眼,像隻入定的老貓,思凡下午逃班回來,跟著她看韓國家庭劇。母女倆半天沒話,思凡心裏有事,但不知如何說起。就說同學聚會吧,她開張口道,媽,你記得那個馬瑩吧。她媽嗯了一下,慢吞吞,哪個馬瑩,那個你的小學同學。思凡暗笑,她其實什麽都記得。思凡道,是她,離了,現在過得可灑脫,經常出去旅遊。老母親哼哼一笑,旅遊?真就那麽快活?思凡跟著說,她男人有問題,在外頭有人。老母親悠悠地,有人怎麽樣,沒人怎麽樣,人生在世,能抓住什麽?什麽都是假的,好好活吧。思凡心一沉,她沒想到老母親會這麽說。她一時接不上來話,是,她七十了,還有什麽真假,可她程思凡還年輕,四十幾歲,不爭不搶,無欲無求,後麵幾十年,怎麽過?她不敢想,女人,本就很難活得自我。她隻能幽幽地看著母親,時間到了,她父親在客廳裏來回走,僵屍樣,他下午固定要鍛煉,麵無表情,隻是走。她母親也不看她,平呼平吸,吐氣吸氣,這便是她與世界的交流。半晌,她告誡思凡,能過還是過。

五個字,擲地有聲,思凡當時有些氣不平,可真到了同學會上,她發現老娘說的,不是沒道理:能過還是過。拋去那些旁人看不見的糾結,和這些個水深火熱的同學比,她的確有值得驕傲的資本。別人的羨慕嫉妒恨,讓思凡自我感覺良好,也隻有這個時候,她才更加清晰地知道,潘東和小非,對她來說,是如此重要。一個成功的丈夫,一個上進優秀的兒子,當真是一個成功女人的標配。飯桌上,思凡客套著,可那些中年女同學半真半假的奉承,還是猶魔音傳耳:哎呀,還是你們家老潘能幹,數來數去,哪個都不如他,怎麽就你那麽好運——哎呀,小非走一本沒問題,太棒了,棒,棒,棒——說這話的女的幹過記者,說話一向誇張,她豎起兩個大拇指,狠勁地比,比到臉上。思凡知道她在演戲,可不得不說,這戲演得讓看戲的人舒服。一場飯吃下來,她有點想潘東了。去看看?這念頭在腦子裏一閃而過。這麽晚,算了吧,都多大了,瘋什麽勁兒,她勸慰自己,可真等坐到汽車駕駛座,她還是不由自主朝蚌埠方向開。周末,小非回家了,姥爺姥姥帶著,她安心。一回生,兩回熟,思凡一路開得順順當當,到地方,已近晚上十點。樓上的燈沒亮,思凡沒打潘東電話,她打開門,拉開燈,房間一新,所有的東西,都放在它該放的位置,敬職敬責,一絲不苟。思凡心裏有些毛,她開始翻東西,用那種極其專業的手法——從廁所到床底到儲物間,大到冰箱,小到一個頭發絲,有形如各類物品,無形如百樣味道,思凡全部以身試法,親身體察,而且最關鍵是,翻了跟沒翻似的。一切檢查好,思凡的心,這才稍微落定。她坐在沙發上,撥通了朱江的電話,裝作沒事問,喂,哦,小朱,老潘在吧。聽筒裏朱江說,哦,店總在,我去叫他。思凡做著假聲問,哦不用了不用了,剛他手機打不通,你別告訴他我來過電話,都忙吧。朱江知趣,哦了兩聲,掛了。朱是她的人,懂得感恩,她還放心。思凡一個人在客廳看了會電視,又看看手機,行為利落得好像個女殺手,她撥了個給小非,跟他說,自己會晚回去點,同學還在聚。電話一掛,思凡反手“啪”把燈關了,整套房陷入黑暗,隻有手機屏幕一小塊光,思凡一按鎖屏,光塊也沒了。她蹺起腿,穩紮穩打,不急不躁,她像一隻貓頭鷹,在等待獵物。思凡覺得自己的心靜極了,二十年婚姻,她不敢確定,自己是否已經愛上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本身。小城晚上燈光稀落,這地方偏,連車聲都無,她能聽見自己的呼吸。等了半小時,樓梯口有腳步聲了。她側著耳朵聽,數那步子數,聽不真切。再是開門聲,脫鞋,開燈,在燈亮的刹那,公文包啪得掉在地上,潘東那滾圓的身子差點沒和地板親吻。你搞什麽?!潘東吼思凡。看他發怒,激動,思凡反倒冷靜,她喜歡激怒他,而且此時此刻,她甚至有點開心,因為老潘是一個人回家。燈壞了,思凡微笑。潘東哭笑不得,說你騙鬼!虧得混了多少年公檢法,說謊都不會。沒出去喝兩杯,思凡說。潘東繃著臉,當真生氣了,他拖著調子,有點像唱黃梅戲——你如果不相信我,你就住過來,天天來,小非讓媽帶!你這鬧鬼嗎?!你說你好歹也是個國家公務人員、知識分子,搞成這樣,自己不覺得可笑嗎?我這血壓,可受不了這驚嚇!潘東砸在牆壁上。他硬,她索性軟了,反正目的達到,她願意做賢妻良母,她說,還沒吃吧,我去給你煮麵。潘東說,氣都氣飽了!思凡假裝要哭,說我是擔心你才來的,你這樣,那我走了,說著她真收拾起來。潘東被逼得無法,隻好說,你到底要幹嘛?你都多大了,能不能正常點。思凡撲到他身上,抓住他下身一包,恨道,我怎麽不正常了,不正常的是你。如狼似虎,潘東隻好順從,思凡鐵了心,今晚要硬碰硬。

6

小非二模成績不錯,年級排名二百,上一本大有希望,學校開家長會,思凡圍著問,老師也都跟她說,放心,考合工大沒問題,思凡聽了一百個滿意,清華北大,早都不想了,能上合工大,以後留在省會合肥,過得舒服,離她也不算遠,是最好的安排。可等到晚上,小非下了自習,娘倆坐在餐桌旁吃宵夜,小非卻說,以自己目前的狀態,合工大沒問題,但他不打算第一誌願就報那,能出省還是出省,他想學生物,索性走遠點,他不怕遠。思凡不自在,可又不好勸,兒子從小就有主意,更何況,好男兒誌在四方,她不能耽誤他。她隻說,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合肥多好啊。小非回答得幹脆,不喜歡。小非說完去睡了,三分鍾,入眠,高三學生,最缺的就是覺,可他的一句輕描淡寫,卻留給思凡無盡思緒,她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她打電話給潘東。他第一時間接了。她有些奇怪,快一點了,他還沒睡?聽聲音精神百倍,不是應該是那種慵懶的調子嗎?轉而她又笑自己多疑,她說了兒子報誌願的事,潘東立刻批評她,你這是杞人憂天自尋煩惱,一切,都要等到成績下來,看了全省排名才能知道怎麽走,你現在想那麽多又睡不著。思凡反問,你怎麽不睡。潘東沒好氣,我剛從店裏回來,現在什麽都壓縮,團購走不動,正在想辦法呢。思凡善解人意,說要不要我幫忙。潘東說,你能幫什麽忙,你能把家裏那一攤弄明白就不錯了,媽過生日,你回頭去看看,我回不去了。思凡不假思索,過什麽生日,話說出來才後悔,說哦,知道了。

婆婆整七十,六十九大過了一場,所以今年格外低調,但思凡還是拎了蛋糕過去,上麵一個壽桃,又封了個紅包,添福添壽。公公出去打麻將了,夫妻多少年,他也不管什麽壽不壽,他玩他的,小姑子在北京做陪讀,也回不來,但禮物到了,一件大衣,羊毛的,婆婆個子矮,穿上像個汽油桶,可隻要是她女兒買的,她總滿意。婆媳倆對著壽桃坐著,思凡要給她點蠟燭,老太太有點抱怨,說年年浪費這個錢做什麽,東東多累啊。思凡一聽火氣就來,他累,誰不累,這麽多年,孩子誰帶的,家誰撐的?他出去賺錢,也是為養老潘家的後代。可她還得壓著火,切蛋糕,切,每切一下,都好像在施刑,就當淩遲。思凡說,他多累,他在外麵快活著呢,比在家快活。那你怎麽不管,老太太橫眉豎目,他不願意回家,不是他的問題。思凡快炸了,那是我的問題?老太太癟嘴,道,也不是那麽說。半晌沒話。婆媳倆各吃各的蛋糕,白白的奶油糊在嘴上,雲朵一般。冷不丁,老太太歎了口氣。思凡問怎麽了。老太太說,東東都有白頭發了。思凡又是氣又是笑,隻對她說,媽,您都七十了,您兒子都多了,我都多大了,您孫子都快上大學了,有點白頭發算什麽。是,算什麽?思凡對著鏡子看,自己的白頭發早都荒煙蔓草,不可控製,她現在染發,都染黑,染別的顏色都蓋不住。這種辛苦,誰懂,誰知道?好在快熬出頭了,高考倒計時的牌子掛在牆上,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紅紅的阿拉伯數字,思凡每天都看,高考一結束,小非上了大學,十八年養育,她完成任務,她總想著,到那時,她就可以過自己的人生,跟三五好友去旅行,說走就走,什麽孩子丈夫公婆爸媽姐姐妹妹,暫時可以靠後,後半生的起頭,隻有她自己。

這話也是潘東反複跟她說的。你的注意力,應該多放在自己身上,放在自己身上,你就不會疑神疑鬼了。潘東在脫衣服,他剛回來,準備洗澡。我都是有憑有據,沒有憑據不辦案,我這沒有冤案。我不是你的犯人,潘東脫光了,一個肉墩墩的背影。轉身刹那,思凡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你的黑曜石手串呢?她問。這手串是她去雲南出差買給他的,他一直戴著。潘東沒轉身,繼續朝洗手間走,斷了。斷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斷在哪了?她又問。都在車上,潘東進去了,太陽燈打得熾熱,不見人影。思凡追進去,她還有疑問,她恨,門被撞開,她指著潘東的脖子,說你這是怎麽回事?一個紅色的血痕趴在潘東脖子上。我不跟你說,你腦子有問題,他扭開淋浴,水灑下來。怎麽回事,哪個女人吸的?!思凡開始撒潑了,水噴到她衣服上,一片地圖,鞋濕了,頭發濕了,思凡衝進水裏霧裏,扭打,她流著淚,淚也不是淚,潘東怒吼如獅,像,他本就一身毛,他把思凡推到牆上,吼著,是部門搬電器壓的,信不信隨你!說完,轉身,出去,赤身裸體一個雨人。程思凡癱在淋浴間,一個小格子,水還在流,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或許真的是搬東西壓的?她不知道,她隻是哭,為自己多年的付出淚流。

整個下午,思凡都坐在咖啡廳,潘東回蚌埠了,小非晚上在學校吃食堂,她有大把時間,消遣,打心眼裏,她承認自己失態了,可她不願承認自己判斷失誤,不是第一次了,潘東絕對有問題。可她能怎麽辦呢?一杯熱巧克力擺在眼前,到了三點五十,又是一杯,是茶,準時準點,劉燕來了。一見麵她就掏出一個信封,推到思凡麵前,說這是思平生意的感謝費。這算賄賂?思凡說。劉燕道,一碼歸一碼,這是給老潘的,老潘不在,給你也一樣。大戰過後,思凡竟突然感覺劉燕這個女人不是沒有親切感,她懂禮數,知進退,講義氣,而且現在她跟老潘,也沒什麽了。思凡手下信封。劉燕說,怎麽,又鬧了一場。思凡驚詫,她怎麽知道?劉燕好像讀懂了她的心,笑著說,看你的眼睛。思凡也逗笑了,她笑自己荒唐愚蠢,女人遇到感情,就失去了理性。老潘這個人,對人太實在了點,劉燕喝了口茶。什麽叫實在?思凡問。劉燕笑嗬嗬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那麽認真,老潘說到底是生意人,生意場上,逢場作戲不是正常的麽?何必那麽分毫畢現,要記住,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思凡氣悶,恨道,你的意思,讓我縱容他出去亂搞?劉燕說,你有能力陪在他身邊?十八年了,如果能,早就去了,而且即便陪在身邊,又怎麽樣?思凡把杯子一放,你別給我洗腦,到什麽時候,做人得有基本道德。劉燕說,忍忍吧,再過幾年,他歸根到底還是回到你身邊。思凡道,過幾年,什麽意思?他身邊現在有人?劉燕低頭,不語。思凡追問,你知道你就說,過去的既往不咎,我隻問現在。劉燕起身,說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你們的家事,今天隻是來送錢,怎麽扯出那麽多老婆舌頭。思凡隔著桌子,拉住劉燕,你告訴我,照實說。劉燕不動。思凡又搖了搖她的胳膊,是哀求了。聽說最近跟一個叫周婷婷的下屬走得挺近的,說完,劉燕快速走出咖啡廳。

周婷婷,這三個字在思凡腦袋裏盤旋好幾天,千刀萬剮,千錘百煉,就連給市裏公檢法係統的新同誌做講座,她一不小心也講出周婷婷三個字,台下懵懂,思凡連忙改口,說哦,這是化名,是之前我們審過的一個犯人,審訊時差點自殺,但未遂,最後還是移交有關部門,判刑,思凡的口氣輕鬆,台下笑了。是,如果她真是犯人就好了,思凡不懂,為什麽國家就不能出台一條法律,偷情,就應該判刑,可是,即便是偷情,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怎麽判呢。不能聲張,回家路上,思凡氣得猛按喇叭,好像一名路怒症患者,叭,叭叭,叭叭叭,一聲就是一顆子彈,槍槍斃命那種。直接問潘東?他肯定不會承認,衝過去店裏,看哪個是周婷婷,當街暴打一頓?她丟不起這個人!這還有七八年才退休,你讓她怎麽混?思凡想來想去,到了家,撥了一通電話給朱江。她先問店裏有沒有周婷婷這個人,朱江答有,她又問周婷婷的基本情況,朱江一一作答,八三年生,已婚,有一個孩子,老公是當地中學的教師,夫妻關係不是特別好,思凡一聽朱江答得那麽細,就知道他關注這個人不是一兩天了,朱江一向有心,如果周婷婷沒有問題,他何必細究。思凡問,她有沒有什麽情況,和店總。朱江說,周婷婷現在很囂張,連部門主任都敢罵。囂張?思凡不解,她憑什麽囂張。朱江說她在當地有一定關係,家裏背景深,而且,她跟店總關係也不錯。思凡急道,你怎麽不早告訴我。朱江委屈,說也沒坐實,所以沒說……這種事情怎麽坐實?有風吹草動就應該及時匯報!思凡也不顧上什麽優雅,對著聽筒大喊大叫。朱江說,有新情況會向嫂子報告,我會幫嫂子,維護住這個家,另外,因為男女作風問題,上個月已經調走了一名副總,我主管店務,下個禮拜我會敲一敲。思凡說,有情況,隨時給我電話。她好像又回到了工作狀態,幹練,果決,說一不二,可心裏的痛,隻有她自己知道,晚上十點,山南大道燈火輝煌,剛下過雨,地麵反著光,平素跳廣場舞的人沒了,過去思凡偶爾也跳,她需要融入,融入到社會生活中去,可即便如此,她同樣感到孤獨,就好比這事,她能向誰訴說,父母?姊妹?同事?同學?還是過去的情敵?誰也不能!這關乎她前半生榮譽,跟小非說?他眼看高考,她怎麽能突然亂了孩子的心。思凡拿著手機,翻來翻去,最終撥通了朱江的電話。喂,電話那頭,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是朱江,喂,嫂子,還有什麽事嗎?他連連追問。思凡這才慌亂地,哦,沒事,不小心點錯了。誤會開釋,掛斷。沒多久,小非推門進來,問,媽,你幹嘛呢。思凡慌亂,連忙收拾情緒,說,快,洗澡水放好了,去洗吧,睡前還是看半個小時英語。隨時準備戰鬥,這就是思凡的生活。

7

高考臨近,全家人表現都不錯,高校自主招生,思凡申請,小非去考,潘東陪同,考東南大學,潘東在南京待過,輕車熟路,盡管錄取的可能性極小,但用思凡的話說,重在參與。高考時,潘東又破天荒請了三天假,全程陪同,從踩考點,到做好後勤工作,小非狀態輕鬆,思凡看著父子倆如此,心裏高興,父親擔當,兒子大氣,高考兩天,思凡和潘東混在考生家長中,站在門口,熱切盼望兒子勝利考出來,有幾個瞬間,思凡甚至忘了此前種種,忘了潘東在濟南、在蚌埠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因為孩子,他們還是一家人,最起碼此時此刻是,考點的鐵門外麵,潘東的一頭汗,讓思凡滿足,二十年婚姻,熬到孩子高考,翻過了多少溝坎,就憑這,思凡就不能放棄。小非出來了,這天是最後一門,思凡和潘東跟著人群擠上去,還沒上車,就問,怎麽樣,怎麽樣,思凡喜歡這種關切,一家人一起的感覺,誰知小非答,能過一本,不過地區不能挑了估計。小非料得沒錯,高考成績下來,過六百了,按往年,這分數不低,但全省也隻能排到小一萬,今年卷子簡單,考得都高。按小非的分數,合工大鐵定能上,估計還能挑個好專業,但一本第一誌願,他沒打算報合肥,一家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選定了西北科技大學生物專業,學校是九八五,專業是王牌,就是地方偏點,但他這個分數,如果能上,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高考完畢,全家的聲音都來了,爺爺奶奶,老爺姥姥,大姨二姨,小姑小姑父,眾說紛紜,感慨的,出主意的,千言萬語,但匯總到一塊,還是思凡的聲音最大,那就是,尊重孩子的選擇。潘東這方麵一向雲裏霧裏,十幾年都是思凡管,他隻說,哪都行,好好混。最終報了西北科技,沒幾天,被錄取了,思凡高興,請了好幾桌,親戚朋友,甚至小非的同學,人生得意須盡歡,她要好好慶祝。十年種樹,她十八年培養出來一個孩子,這還不是勞苦功高?她為自己感動,酒桌上索性一醉!醉給自己看,潘東在,也醉給他看。二十人的大圓桌,吃到還剩思平、潘東和幾個朋友,思凡非嚷嚷著去唱歌,潘東說算了,喝醉了該回家了,我也喝多了,思平說,三妹難得高興,就陪著唱一會,反正也沒事,思平這麽一說,大家起哄,潘東就不好意思說不去了。到水月洞天,全城最大的KTV,開了一個大包,一群人就扯著嗓子喊,輪到潘東了,潘東抹不過麵子,唱了一首《王妃》,還真是那麽回事,眾人都讚他跟得上時代,思凡半醋道,我們家老潘,幹什麽都跟得上,不像我們,都人老珠黃了,人家還是年輕人,我來,我唱一首《千年等一回》!眾人起哄,氣氛炒熱,輪到思平了,她多少有些扭捏,家庭婦女,不常出來走場子,她點了一首阿桑的《葉子》,憂傷的文藝女青年,她雙手抓話筒,唱著——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這句還沒唱完,思凡砰得彈起,張牙舞爪,儼然中了邪魔,抓扒著要打思平,罵罵咧咧說什麽誰也不許提周婷婷,什麽周婷婷……思平委屈,一邊躲一邊帶哭腔,我怎麽了,我走走停停不行嗎?沒唱錯啊,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思凡五心似沸,容不得一絲半點,一伸爪子抓到她二姐臉上,吼,你還婷婷!不許說婷婷!潘東從後麵,攔腰抱住了妻子,思凡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是天亮,頭重,屋子裏有煙味,小非一張臉貼到床前,媽,你什麽情況,那麽討厭阿桑?程思凡不知所以,阿桑,什麽阿桑?小非說二姨一唱阿桑的歌你就抓狂了。思凡腦袋一片空白,喝斷片,這是頭一次,她問,你爸呢。小非說回蚌埠了。思凡敲敲頭,她怎麽都想不起昨晚的鬧騰,她套上套頭衫,手臂一伸,痛得厲害,一看,青了一大塊。思平,對給思平打電話,思凡找手機,電話裏,思平委屈,說我一唱到走走停停你就要打人,思凡一身冷汗,走走停停,約等於周婷婷,她真是瘋了,條件反射,她說老二我昨天喝多了,你別介意。酷暑,熱,一起來就是一身汗,思凡去單位點了個卯,有個經濟案子,她參與,區裏物資局抓了個小頭目,正在審,嫌疑人咬出一大片,出了單位思凡就給思平打電話, 說你上次那個茶葉生意沒什麽問題吧,思平說能有什麽問題,思凡說,我不知道那個做公關的劉燕會不會歪路子,思平道,這才幾分錢的生意,至於麽。思凡叮囑思平別走歪路,交代完,思凡一個人開著車,朝新建的環山公路開,蜿蜒,起伏,兩側是市政府花大價錢栽種的銀杏林,號稱華東最大,等不了從頭長,移過來就是大樹。周婷婷也是這樣的主,不管耕耘,指問收獲,思凡恨得一踩油門,車躥了出去。開到半山腰,思凡停了下來,鎖好車門,一個人沿著山路信步走,時不時有跑山的人從身邊經過,大多是情侶,小樹林裏,冷不防有人在親吻,思凡看到就討厭,鐵定不合法,合法能跑這親?

思凡長舒一口氣,案子又來了,犯罪嫌疑人周婷婷,如何處理,方法有多種,最笨的,就是去直接鬧一通,思凡沒那麽傻,整個反將出來,周某人可能會退卻,也可能不,但可以確定的是,硬碰硬一鬧,潘東在店裏很可能混不下去,降職,辭退,收入受影響,兒子剛上大學,正值用錢之際,一年二十萬的進項,少了萬萬不可,再加上消息傳過來,她程思凡在單位怎麽混?完美,她要完美,硬撐也得撐。再就是,讓人找周婷婷談談,她不出麵,找朱江?似乎也不合適,這樣的女人,一般肆無忌憚。要麽找周婷婷老公談談?不是說她有老公麽?可風險在於,如果周的老公一旦接受不了這個事實發了狂,鬧將出來,也不好。投鼠忌器,思凡痛苦不堪,什麽都不做,她不甘心,但其實如果什麽都不做,再過一兩年,潘東也會調離蚌埠,這是公司的規矩,一旦調離,他和周婷婷是否就結束了呢?這是猜想。思凡甚至最壞的打算也想過,照潘東這麽個生活方式,心髒,血壓,血脂,不出幾年,很可能會出大事,出了事,他不回來也回來,想到這兒,思凡覺得自己有點可笑,真就那麽愛他嗎?不知道,也許,她隻是賭一口氣,她要贏,不論這場馬拉鬆跑多遠,她要贏,可是贏了又有什麽意義?二十年,她再也找不回那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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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佳黎' 的評論 :謝謝
佳黎 回複 悄悄話 你又更新了 好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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