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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夫妻一場》上

(2016-01-21 22:51:17) 下一個

《夫妻一場》

 ©伊北

1

手緊握方向盤,大燈打到最亮,兩隻銅鈴眼似的,在黑暗裏劈開條光路,一側偶爾有車超過去,程思凡就渾身一緊。媽,開慢點,兒子小非說,好好,程思凡嘴上答著,心卻揪緊了。下坡,踩點刹車!小非又喊,思凡恍然,連忙調整方向,是個小坡,少說有三四十度角,不爬到坡頂,看不到對麵來車。這是她第一次上高速,學車學得糊裏糊塗,找了關係,輕鬆拿證,買車才三個月,過去總是在市裏轉悠,真上高速,又是晚上,她考慮再三,加上兒子的鼓勵,才終於踩足油門。爬上坡了,程思凡一頭汗,她嚷著,小非,導航呢,就在車冒頭的刹那,一輛大卡車迎麵而來,燈照得黃亮,程思凡慌了手腳,刹車,油門,方向盤,胡亂打,車像中了邪,直朝國道旁的護欄衝去。程思凡不敢看,索性閉眼,媽!小非猛拽盤,車子來了個九十度飄移,車輪摩擦地麵,一陣澀響,車停住了。程思凡頭朝後,頭發披散著,蓋住半個臉,女鬼似的,眼還沒睜,她不敢,做檢察工作那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別人讓她學車,她一直不肯,現在好了,為了潘東,她那個成功人士的丈夫,她深夜驅車,要開八十公裏!見鬼!額頭一燙,程思凡這才睜開眼,小非摸著她的頭,他說媽,你沒事吧,要不我開吧。程思凡眼眶一熱,差點沒哭出來,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潘東要能有小非三分之一懂事,她這輩子就知足了。沒事,繼續走,導航架上,快到了,程思凡故作堅強,她始終記得,自己是個媽,在兒子麵前,她不能倒下。程思凡和小非又上路了,前途,又黑又長,她開得更慢,白色大眾,像隻刺蝟走夜路,一點一點,悄無聲息,挪,快十點了,路上車漸少。

小非說,媽,我真不該讓你來。程思凡沒接話,多少年,大約從小非六七歲始,有關潘東的事,他就懂,所以她跟兒子,多半是心照不宣。程思凡一踩油門,車子跐溜躥出去,認了,今天就是出車禍她也認了!兒子要高考,潘東還他媽整這一出,娘倆要都死了,他也別好過!程思凡終於哭了,好在黑暗中,小非看不到,她拚命調勻氣息,呼氣,吐氣,按下車窗,風灌進來,好了,眼淚被風吃幹了。車衝破黑暗,前麵是個小集鎮,半夜還有燈火,丁字路口,車竟然堵住了,七八個摩托斜在路中間,程思凡不耐煩,叭,汽車鳴叫,叭,又叫!無效,摩托車依舊盤踞,都是出來打網遊的附近農民,窮山惡水出刁民,她迅速地拍著喇叭,機關槍似的,聲浪在夜空一下一下,特別響亮。媽——小非望著媽媽,他從小話不多,一句話,已是萬語千言。程思凡當然明白兒子這一聲叫喊意味著什麽,她告訴自己,穩住,穩住,不能失態,抓穩方向盤,調頭,旁邊有條小路,超過去。實在不行就離婚吧,我沒關係,小非又說。輕描淡寫。程思凡腦中轟得一炸。你說什麽,她下意識問,小非坐在副駕駛上,眼望遠方。

母子連心,程思凡相信如果一旦離婚,小非一定站在她這邊,二十年,除了小非剛出身的那段日子,潘東在家幾天?更別提帶小非,不是單親,但父母卻長期兩地分居,小非等於是被媽媽、姥姥帶大的。可他們不是沒感情。程思凡過去那麽優秀,在工廠做工,轉而考上政法係統公務員,潘東就在隔壁住,青梅竹馬,他在木材公司坐到中層,小非出生,家庭完美得不像話,可誰想到他會下崗呢。改革,改革,國有企業嘩啦啦倒了,潘東沒了飯碗,不出去做點事,怎麽行?兩地分居都是被逼的!社會走到這一步了,程思凡常恨恨道。潘東在大超商做,十幾年,從小職員坐到店長,不可謂不能耐,總部有規矩,做超商,三年就要換一個城市,所以潘東這十幾年,便一會上海,一會南京,一會武漢,一會濟南,如今,集團要開發中小城市,連縣城都不放過,蚌埠下屬的縣裏開新店,潘東被派來做一把手。程思凡明白,男人成功是危險的,她做檢察工作,這麽多年聽多了,見多了,可十年前,在濟南,她帶著孩子去潘東租住的房子搞突擊,門口的一雙紅色塑料拖鞋還是震撼了她。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找上門了呢,她躲不過,她的自尊不允許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非要高考了,本來說好,周末回家,可臨了,人家一個電話打來,說要陪客戶,不回了,程思凡坐不住了,蚌埠店有她的眼線,朱傑是她建議潘東提起來的,這小子還懂感恩,他告訴程思凡,店總周末沒有安排。媽,要不我們晚上過去,小非推開高考物理衝刺題。去,當即拍板,程思凡穿衣服都是小跑的,摸黑上高速都不怕,她要一探究竟,潘東跑不了。

潘東也沒打算跑。燈亮了,客廳茶幾上一套茶具淩亂,六安瓜片的紙筒,蓋子沒蓋,潘東附庸風雅,但程思凡知道,他根本喝不明白茶,但還要喝,沙發上是髒衣服,褲子,夾克,內衣, 程思凡稍稍放心,偷情偷的是浪漫,是激情,哪個女人能忍受這些。小非去洗手間了,程思凡一個人推開臥室門,潘東在床上躺成大字型,發出輕微鼾聲,店裏的衣服還沒脫,床頭櫃子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擺著,是去海邊,腳踩在沙灘上,海水都笑皺了。程思凡突然有些羞愧,是自己多心了?直覺雷達失靈?她沒叫醒潘東,隻是在床腳坐著,小非推門進來,他說媽,要不要喊他起來。程思凡忙說不用,讓他睡,她又看了丈夫一眼,轉臉對兒子說,快去睡吧,作業帶沒帶。小非笑笑,做了個鬼臉,說帶了,囉嗦。小非對程思凡說得最多得口頭禪就是,囉嗦,程思凡剛開始不接受,但次數多了,她也欣然笑納,是,沒錯,從上小學開始,程思凡就開始念叨,孩子是她一個人帶大的,其中甘苦,都在這囉嗦裏了,上初中,初二吧,小非成績突然下降,程思凡的囉嗦達到了頂峰,她索性跟小非一起學,生活方麵更不用說了,小非,牛奶要喝,喝光,小非,吃素菜,小非,大便了嗎?小非,背要坐直,小非,不許跟女同學聊那麽多……潘東不在家的日子,除了工作需要應付,小非就是程思凡生活的全部。一年一年,程思凡硬是被拖老了,想當初,在工廠做工,她是廠花,去了檢察係統,也是數一數二,為了照顧小非,她放棄了晉升的機會,混了那麽多年,一個正科還沒混上,但她覺得是值得的,小非懂事,學習優秀,隻要翻過高考這座大山,她人生又是一番新風景。偏是潘東不爭氣!老的還不小的。程思凡合上被子,側身而臥,五月,夜裏,還有點冷,關了燈,她聞得到潘東的呼吸,她把胳膊搭在他身上。年紀不小了,四十好幾,有肚子,過去他踢足球,身材很棒的,潘東咕噥著,像是說夢話,什麽,程思凡側耳,潘東又咕噥了一句,是個人的名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潘東翻了個身,胯骨壓在程思凡胳膊上,那麽寸,就壓一點肉。一聲大叫,程思凡的腳掌頂在潘東屁股上,再一使力,一百七八十斤,轟然落地。潘東醒了,徹底的。你怎麽來了,這是潘東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2

歡迎宴第二天準時開,朱江牽頭,也是給潘老大麵子,為思凡接風。思凡客氣了一番,理由無外乎,小非功課緊,馬上要高考,沒什麽接不接的,可朱江堅持,他知恩圖報,潘東不置可否。朱江打電話,思凡接,他在一旁擠眉弄眼,思凡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思凡對小非說,別吃飯就把題忘了,考試第一,小非答,放心吧,都記著呢。超市是沒有假的,但思凡來,特殊,中層都來了,隻有老潘有事,說晚幾分鍾到,明珠樓,淮河廳,思凡帶著小非,推門,全部人起立,朱江迎上來,說嫂子,難得來我們蚌埠了,他拉開紅木椅子,讓思凡上座,思凡推了推,還是坐了。掃一眼,大都臉熟,來蚌埠也有兩年了,手下的人,都一直跟著的,朱江幹脆是一路帶過來的人,三十出頭,做營業部主管,頗有建樹了,思凡到底是做檢察工作的,知人善用,才能小心駛得萬年船。小非在一旁玩手機。思凡說,叫哥哥了嗎?小非抬頭叫了一聲,不走心,他內向,思凡看準了他未來是做科學研究的料,社會應酬,不擅長。朱江笑說,輩分降了,該叫叔叔了。思凡笑說,你看著倒年輕。七點四十,思凡對眾人,吃吧,別等了,我們先吃,老潘沒準,我們吃我們的。都不動。思凡看朱江,笑,說呦,我說話還不管用,你下命令吧,都吃吧。朱江訕訕,再等會,我再給店總打個電話。思凡堅持讓先吃,朱江沒辦法,開始讓上菜。招待思凡的都是土產,具有江淮風味的,嫩豆腐做皮包的餃子,牛肉湯,淝河龍蝦等,思凡看得出朱江的用心,她感到滿意,知恩圖報,是為天道人倫,她沒幫錯人。

少頃,服務員又端上來一道,是魚,尾巴和鰭略出湯麵,湯色乳白,濃香撲鼻,朱江笑說,嫂子,看看這道菜。思凡看小非,她這樣的眼神通常就是考驗了,小非懂媽,故說,鯰魚湯。思凡一笑,朱江搖搖頭,小非又說,戈雅魚,朱江微笑,不說話。思凡到底見過世麵,也有年歲,她放下筷子,說,怎麽找來的,這現在可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朱江說,少量的,進貢嫂子唄。小非問,這到底是什麽?思凡說,你剛才說戈雅魚,鯰魚,都有點影子了,但它不是普通鯰魚,戈雅魚湯色是黃的,這湯色乳白,頭尖,吻肥,再有這個香,是淮王魚八九不離十。思凡看朱江,朱江連忙道,嫂子到底是做檢察工作的,服了!思凡哼然,我是做什麽的,江淮一帶,還沒有我不知道的東西,這淮王魚生活在淮河,而且隻有淮河壽縣正陽關到鳳台縣黑龍潭一段才有,但實際上它真正的家,隻在鳳台硤山口。小非問為什麽,思凡有心給兒子上一課,便接著說,硤山口不是一般的地方,過去有“長淮津要”的之稱,什麽叫津要?關鍵點,它重要,硤山口兩邊的硤石有幾十米高,十分險峻,淮河走到這個地方,回旋騰轉,水流湍急,淮王魚偏偏就生活在這個地方,它在岩石縫裏長,河道彎,河水急,河底盡為岩石,是它生長的得天獨厚的條件,所以千裏長淮,此魚隻長在硤山口,它個頭不大,卻在魚裏稱王,就因為它性格極其剛烈,尋常看,這魚的身子是青灰色的,但到了危急時刻,缺氧,它就會全身充血,魚身慢慢變成紅色,缺氧程度越高,紅色的麵積越大,到最後,鮮血甚至能從魚鰭流出來。淮王魚也代表了我們淮河這一片人的性格,性子烈。思凡望著朱江,道,我眼睛裏也是不揉沙子的,她停了幾秒,嘴角微微上揚,她知道,以朱江的聰明,不會不懂借代之意。果然,朱江說,明白明白,最近風平浪靜,台風來了,我會及時匯報的。思凡大為滿意,吃起飯來,都比平常多了小半碗。吃到八點二十,潘東才笑嗬嗬進來,一邊入座思凡旁邊,一邊賠不是,說哎呀,真不想當這個領導,我給我的領導請罪,在座轟然一笑,氣氛輕鬆很多。思凡繃住,還是那個老潘,社交手段一流,到哪,都能搞氣氛,還讓人覺得不突兀。誰知,老潘身後,跟著三個人,兩個男的她臉熟,電器部新進來的,後麵跟著女的,老潘坐,她也坐,直到她坐下,思凡才認清楚那張臉,她當時就氣炸了。

劉燕,過去淮南店食品部的專員,對老潘有意思,思凡一清二楚,她甚至找人給她傳過話,大致意思三個字,你沒戲,思凡在公檢法,淮南當地,沒有她辦不明白的事情,劉燕知趣,曖昧了一陣,主動退了,沒想到今日打上門來。老潘還是一副哈哈樣子,思凡在左,劉燕在右,這女人也端莊,拿著筷子,魚夾一點,肉夾一點,櫻桃小口,思凡隔著潘東,用餘光觀察這女人,恨得牙根癢癢,裝,你就裝吧,思凡心裏嘀咕。看著老潘也沒什麽不自然,難怪,他在商場上,逢場作戲,早是影帝級了。服務員上酒,口子窖,席上男人們喝,思凡一把奪過來,先給自己滿上,平平一盅,老潘一見,連忙也滿上,眾人見店總如此,也都要了酒。思凡見一幹人等杯中已是清亮,便率先站起來,右手端著杯身,左手四指扶著杯底,小手指則敲著,如蘭似菊的,她笑吟吟說,各位,今天我來,是不請自來,打擾大家工作了,大家肯給麵子來吃個飯,我程某人莫大榮幸。眾人笑。身體微側,目光穿過老潘半舉的臂彎,思凡和劉燕對上了,思凡恨不得眼裏射出刀子,可還是微笑著,劉燕身體一抖,沒人知道,除了思凡,她是女人,她也是,她知道劉燕能接收到她的電波。思凡接著說,多謝各位支持老潘的工作,我們這個家,孩子是第一位,老潘是第二位,我,隻能算第三位,各位,有勞了,不肯幫忙的,也別幫倒忙就成。老潘哈哈截話,訕訕地,說這叫什麽話,哪有什麽幫倒忙的,朱江跟著起哄,小非一言不發,他不喝酒,隻顧吃自己的,吃完倒一邊去玩手機,思凡說你吃完就先回去,快考試了,不能太放鬆,小非沒應,但推門出去了。

做什麽事都是如此,考試如此,工作如此,婚姻如此,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就是個競爭的時代,思凡恨老潘,一次受傷,一生都有傷疤,可思凡怎麽舍得放棄二十年婚姻?洗手間的鏡子,黃,亮,思凡一個人站在前頭,從皮包裏掏出隻指甲油瓶子。多少年她都不化妝,檢察係統,國家人員,化妝像什麽樣子,可如今出來,她也學著弄一點,大塗大抹不至於,但小處,得有修補,生小非生出來斑,熬夜審犯人審出來的黑眼圈,還有眉毛,寸得很,老潘出事那年開始掉,就打一天掉一根,能有多少?有人出主意,紋,植,繡,思凡都沒同意,她喜歡自然的,平時就按照老母親給的老法子,用蓖麻子油擦,日積月累,竟保住不少,她大喜過望,就用指甲油瓶子裝著,隨身帶。鏡中恍然,一個人影,思凡心一驚,手抖了一下,再仔細辨認,那人已將臉壓近鏡子,拿著粉撲子,壓臉頰。是劉燕,思凡穩住心神,該來的總會來,她收起眉筆,打開水閥,水嘩啦啦響,配合著抽風機,消減了幾分尷尬。你別誤會,是劉燕先開口,最近台風,一批貨發不過來,我才來蚌埠借貨,到店裏剛好遇到老潘,叫著一起過來的。思凡側轉身子,與劉燕四目相對,靜默,劉燕的一張臉舒展平靜,多年的檢察工作經驗告訴思凡,這個女人沒有撒謊,可思凡反倒不好意思了,她隻能不說話,微笑著。劉燕接著說,老潘這人心活,又愛玩,你能管住他,是你的本事,你比我長幾歲,我不妨叫你一聲姐。思凡心防放下了,優秀的男人,招蜂引蝶,自然不過,劉燕喜歡老潘是劉燕的事,而且已是過去式,她何必糾結?思凡反應快,劉燕話還沒落,她就截話說,是你多想了,回淮南多找我玩。再出現在包間,兩個女人已然鬆弛,都喝得不少。

一喝多就不能動了。入夜,出租車都少,朱江幹脆給開了個房,留給潘老大和思凡休息,小非那邊,他再找人過去看看,安全就好。思凡洗了個澡,清醒些,她酒量不少,老潘還能自己洗澡,浴室還能傳出口哨聲,思凡就大概知道,老潘的量還沒到,再年輕一點,他是一斤白酒的量。思凡吹幹頭發,披散著,她就這一頭頭發好,四十好幾,沒一根白的,她半躺在床上,該穿的穿,不該穿的不穿,兩腿像兩條蛇,她側耳聆聽,潘店長關掉噴頭,大概洗完了,她如臨大敵,像海邊的美人魚雕塑,務必從頭發根到腳趾頭都是美的。老潘出來了,拿著酒店白毛巾擦頭發,快五十的人,有點肚子了正常,思凡看丈夫還是英武無比,倒退二十年,他在廠裏是籃球健將。屋子裏燈光亮的剛好,它不是朗照,而是在區裏拐外的地方,悄悄地透出光來,生怕打擾了這對夫妻。思凡輕聲喊,喂。她不好意思喊他的名字。老潘嗯了一下,重重的喉音,他甚至沒看她一眼,悶頭倒在床上,背對她。思凡頭皮發麻,火躥上來,堵在胸口,剛想發作,老潘又說話了,錢還夠用吧,媽的病怎麽樣了,實在不行就住院。思凡愣住,一腔怒火遇甘霖,到底是夫妻。你還知道關心這個家?思凡用反問句。老潘輕微的鼾聲打斷了她。她推了他一下。鼾聲沒斷。真睡?假睡?誰知道。思凡深呼吸,反手,啪,燈滅了,整個房間陷入黑寂。

3

潘小非一模成績不理想,二模跌得更厲害,思凡被班主任請到學校去,耳提麵命,回來後,她沒向小非發火,卻結結實實跟潘東吵了一架,理由無外乎,和諧的家庭對小非的考前心態影響巨大,十幾年苦讀,就在這小半年。潘東照舊反駁,思凡去找公婆說,公婆多少年都是站在兒子那邊,可現在是孫子的大事,他們不得不倒戈,支持媳婦。婆婆下最後通牒,一個禮拜必須回來一次,穩定小非情緒。潘東照做。小非狀態很快上來,月考,又衝進年級前兩百。思凡佩服老潘的三頭六臂,各方各麵,他追求平衡。婆家,娘家,裏頭,外頭,沒有人說老潘不是好人,在別人眼裏,老潘大方,仗義,幽默,有擔當,特別顧家,因此他娶到這麽好的老婆也是理所應當。思凡媽對這個女婿一百個滿意,她牽頭介紹的,開始思凡不同意,她喜歡廠裏的一個技術員,思凡媽拍胸脯保證,就潘東行,以後過得不好,找她。可現如今,思凡都不敢讓她媽知道。她血壓高。思凡站在廚房門口,她媽和潘東歡聲笑語,潘店總一回來,她的高血壓就全好了。她生了三個女兒,找了三個女婿,大女婿是黃山來的,內向,她不喜歡;二女婿個子矮,生得難看,她不喜歡,隻有老潘,是她親自挑選,真正的一個女婿半個兒。一池子螃蟹,橫行霸道,老潘拿著牙刷,說媽,我來我來,別夾著。思凡媽站在一旁,滿臉慈祥,說唉,年紀大了,也吃不了這些,年年買了浪費。潘東說媽,怎麽叫浪費,隻要你吃著開心,浪費也值,秋天吃點螃蟹,剛合適,就是一個味道。思凡媽說,關鍵是個心,有人有心,有人就沒有。思凡一聽,就明白又在說老大老二了,姊妹三個一直在比,小時候比成績,後來比相貌,再後來比丈夫,比孩子,思凡滿足於老潘帶得出去。潘東笑說,盡孝要趁早,媽你身體要是不舒服,趕緊住院,不能耽擱,我來聯係。思凡媽說,這個家哪天離了我能行?老潘拖著強調,半撒嬌——媽——聲音拖得老長。思凡渾身皮一麻,說實在話,如果不是對她親媽,她真覺得老潘問題很大,他在外頭也這樣?年輕女人哪能受得了?

客廳一陣喧囂,思凡伸頭看,老二思平兩口子來了,拎著一盒酸奶,跟潘店長的大閘蟹自然是不能比,思平進門也不往廚房湊,坐在她爸旁邊,嘀咕著。當初她跟思凡在一個工廠,後來思凡發力考上檢察院,她沒有,改革後,廠子一倒,思平徹底下崗,這些年,什麽都幹過,小賣部,幼兒園,做飲食,擺地攤,硬是沒做出什麽來,房子也破,是幾十年的老平房,兒子淘氣,老公是悶嘴葫蘆,人生無一樣令人滿意。直到去年,複讀的兒子考上大學,去了東北,她才騰出精神,下決心買房,東借西借,姐妹是借遍了,父母又偷偷幫了十萬,終於頂下個房子,一把付清。從前她要強,脾氣最不好,處處跟老大老三比,現如今落了實惠,也學乖了,不吵不鬧,悶頭發財。思凡走過去,叫了一聲小平。她早都不叫她二姐了。思平嗯了一聲,說,老潘回來了,多住幾天。思凡點點頭,沒接話,朝陽台走。陽台對著小操場,思凡父母都是小學教師,放假,操場空無一人,電線杆子上,一排麻雀站著,思凡看得見遠處的沙坑,小時候她們姊妹仨就在那玩,隻是如今,物是人非。多少年了,背後傳來聲音,思凡聽著是思平,沒回頭,思平走到她旁邊,扶著白瓷磚台子,笑著說,老潘真是能幹。思凡愣了一下,她沒想到二姐說這話,旋即,她又明白了幾分,她願意接受奉承,哪怕動機不純。思平又說,老潘在家待幾天?思凡直接問,什麽事?思平訕訕地,是老陸,有個朋友,在六安種茶葉,都是明前的,想看看有沒有渠道推推。思凡穩住了,淡淡地,我問問他吧,這個我也做不了主。思平連忙湊上前,老潘聽你的。思凡舒坦了。思平話鋒一轉,說大姐病退了你知不知道?思凡詫然,問怎麽了。思平說,老大的脾氣你還不知道,跟廠裏誰都搞不來,現在心髒不好,大姐夫去馬鞍山,她就內退跟著去了,一個月隻有一千多可以拿。思凡這才想起來,前幾天給老大打電話,聽不清,她怪她電話不好,老大說一直沒換。好強了一輩子,過去給大寶買乒乓球拍都要上千的,現在連個手機都不肯換。怪誰呢,老大兒子不爭氣,考個三本去東北,她想扳回一城,咬牙送他去美國,說是在紐約,其實呢,離曼哈頓十萬八千裏,學校名字,思凡至今都不知道。福享夠了,就該受難了。思凡有些發呆,遠處的沙坑,一個黃色的圓餅,凹下去,好像火山口,下麵是無底深淵。我們這個家,就靠你了,思平的絮叨打斷了她的思緒。

請客在家門口,君臨帝景酒店,第二天晚上,接著擺,思平,思平丈夫老陸,還有老陸的一個朋友,姓宮,做茶葉生意的,算是做東的,思凡先到,掃了一眼,聊了幾句,大概明白,這生意是老陸自己攬的。思凡落座,思平坐在旁邊,小宮先說話,說這是嫂子的妹妹?思平笑著,點一下下巴,算是回答,小宮連忙說,真年輕,一個賽一個年輕,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思平嗔道,胡扯,都奔五了。思凡畢竟見得多,對這種生意場上的奉承,了然,但她不得不承認,被讚年輕,心裏還是舒服。思凡端著茶碗,低頭抿了一口,笑吟吟的。小宮見有機可乘,就繼續糖衣炮彈伺候著,思凡聽得起雞皮疙瘩,菜上來,老潘到了。進門一個勁作揖,跟思平道歉,說來晚了來晚了。思平站起來奉承,說貴人都是遲來。小宮也跟著站起來,罕眉耷眼的,思凡不動彈,潘東自動坐在她旁邊。老陸遞上煙,老潘叼在嘴上,思凡喝道,這是無煙餐廳!老潘一愣,煙在嘴縫間,上下微晃,沒人說話,老潘突然笑,取下煙,說好,聽夫人的。他對外總是叫思凡夫人,思凡聽著,又受用,又不受用,好像他是牛魔王,她是鐵扇公主——悍妻。思平打圓場,說不抽好,有益身體健康。服務員推門進來,剛好上菜了。都是自家人,目的明確,思平兩口子連帶小宮也就看門見山,把茶葉的事前前後後講明了,大超商是個平台,能上去,當然不錯。老潘也實話實說,他說這種產品,不起眼,放到超市裏,未必能有多大銷售額,還是要走別的渠道。老潘搖頭晃腦的,思凡看不慣他這樣子,叫他別賣關子,有話說有屁放,老潘笑嘻嘻,說這種事情,最好走政府團購。老陸說,現在上頭抓那麽嚴,誰還敢購?思平小宮都伸頭,等下文。老潘掏出電話,打了一個,沒多會,劉燕來了。她開門的刹那,思凡頭腦一炸,怎麽又是她?劉燕微笑落座,前前後後一問,大概能幫上一點忙,她管本地門店,但家裏盤根錯節,跟政府也頗有點關係,吃喝用度,再省,總也要買,跟誰買不是買呢。老潘張嘴,她願意幫忙,至於回扣,大家心照不宣,就沒在飯桌上談開。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回家路上,思凡開車,她沒喝酒,老潘坐在副駕駛,思凡單刀直入,你跟劉燕怎麽回事。老潘笑說,能有什麽事,就是做生意而已,你也看到了,回頭這回扣,你拿著,不用給我了。思凡本就是故布疑陣,老潘這麽一說,她多少心安,兩次遇劉燕,她對這女人已經從防備到接納,現在幹脆做起生意來,她跟老潘,應該已經懸崖勒馬。思凡踩一腳油門,車子跐溜朝前一躍。小城,到了這個點,路上幾乎沒車,她可以放膽一行,他們今晚回山南,小非快下晚自習。過隧道,撲麵燈光,都在頂上,好似銀河,思凡按下車窗,風灌進來。 老潘動了動。這隧道又細又長,穿山而過,當初打,據說死了人,可市裏堅持要做,開發山南,可真開發出來,是好是不好,難說,照目前看,弊大於利。思凡說,小非你晚上盯著點。老潘嗯嗯一笑,點煙,黑暗裏一點豔紅。思凡道,這點隨你。老潘沒接話。

一整天,小非的時間是被嚴格控製的,備戰高考,備得是一種節奏,早上六點起床,如廁洗漱吃飯十五分鍾,六點二十必須出門,六點四十就必須坐在教室裏早讀,過去小非愛洗澡,每天一次,可進入高三,蠲免,一周一次,甚至兩周一次,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點,小非鏖戰校園,十點下了晚自習,回到出租房,思凡心疼孩子,總會奉上些補品。今個兒,是從飯店打包的老鴨湯,熱好了,裝在搪瓷盆子裏。小非坐在桌前燈下,一邊聽英語一邊喝湯。思凡退出去,帶上門,留個縫兒,一線燈光,她就貓在門邊。老潘坐在小非身後,翹著腿,父子倆連背影都像,思凡望著,竟突然有點感動。手中鴨湯有餘溫,這才是日常,思凡是那種在飯店總吃不飽的人,可端回來吃,就不同。小非摘下耳機,端起碗,一飲而盡。小非朝老潘,爸,你還不去睡覺。思凡見老潘的肩膀輕抖了一下。你小子最近不幹好事吧,老潘的開場白有點底氣不足。思凡忍住笑,側耳聽。小非反問,不幹好事的是你吧。老潘有點不自在,屁股挪了挪,伸手拍了一下小非腦袋,罵道,以後不許幹那事,你才多大。小非瞪著兩眼,不明就裏,說我怎麽了,你別不講理。他內向,但向來據理力爭。老潘說你晚上睡覺幹什麽呢。小非憋紅臉。思凡有些擔心,這個潘東,讓他好好說的。老潘乘勝追擊,說你小子現在才多大,飽暖思淫欲,不幹正事,馬上就要高考了,心思不在學習上能行嗎?現在是你想那些事的時候嗎?小非耳朵根子都紅了。思凡知道不妙。老潘還在念叨,連珠炮似,小非鼓著嘴,噴出句話,你呢,你就不想。話音落了。潘東轉過臉,思凡看到他仿佛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兒子,而後冷笑,說你小子還說了老子了是吧,老子多大你多大,你毛長齊了沒有?真他媽反了教了。失控,眼看失控,思凡想衝進去,但轉念還是忍。忍字頭上一把刀。小非反擊道,你難道就沒跟別的女人睡過?!燈光柔和,萬籟俱寂,思凡卻隻覺得腦中被十萬個鐵錘砸了一遍,兩耳嚶嚶,跟著才傳來潘東的叫罵,他還要打!兒子什麽都明白,什麽都明白!一拳,一掌,一腳,潘東過去踢足球,也打籃球,他打算跟兒子客氣,小非現在就是球,可是球就會反彈,越打越彈,思凡紅著眼,顧不上手上那碗湯,咿咿呀呀衝了進去,阻攔,必須阻攔,這個時候,她要扮演一個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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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於《安徽文學》2016 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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