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女子中,我最喜歡陸小曼,最欽佩林徽因。
作為女人,陸小曼活得夠自我,怎麽喜歡怎麽來,至情至性,妖嬈亮烈。前半生,她姹紫嫣紅,是舞台上的焦點,生活中的明星,上天的寵兒,繁華得像一樹桃花,她是春的一句話;後半生,她繁華落盡,是孤獨的未亡人,虔誠的學畫者,懺悔的信徒,冷寂得像散場的煙花。孤獨,傾頹,心碎,像一隻醉了的蝴蝶。寂寞也是一種美。
看陸小曼的照片,明朗得厲害,前期燦若桃李,後期素麵朝天,但同樣“精靈”。尤其那張戒煙後的單照,短發齊耳,迎著風,很是灑然。小曼如九天精靈入凡塵,走到哪是哪,她肆意妄為,本著她的心,生活給她教訓,她也知改過。但隻怕沒有改過機會,一不小心又墜入苦海。苦海也罷,她便在苦海裏遊水,浮浮沉沉。
小曼是個女人味十足的女人。女人的優點她發揮到極致,女人容易犯的錯誤她也屢屢犯下。在生活裏,她不是思考者,而是體驗者,她隨波逐流,常常不自知,所以容易沉迷。愛也愛得重,恨也恨得真。一口煙抽下去,一不小心就抽了半輩子。
小曼從不去設計自己的人生,她生活中的一切,仿佛都是自然而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實在過不去,又總有貴人相助,絕處逢生。她胸懷寬廣,不是因為境界高深,而是因為純真,而是因為她全無防備。自小生活優渥。她以為世界從來如此,笑對人生,便沒什麽好惴惴不安。
陸小曼和林徽因都出身名門,但行事方式迥異。或許我們可以說,陸小曼像河,百川到海,一去不回,一路的平靜、激蕩,她不斷創造著新的局麵,精疲力盡,卻也瞬間精彩。林徽因像湖,明淨,沉穩,雖然也有起風浪的時候,但最終還是一方靜水,隻是,有水進來,有水離開,她總是新鮮,趨於永恒。
陸小曼比林徽因長一歲。小曼是追求完美的處女座,徽因是靈活多變的雙子座。小曼出生在上海,林徽因出生在杭州。童年生活,毫無例外地影響到了她們未來的人生。林徽因的童年,雖然沒有多少波折,但可以感覺得到,她是不快樂的。在年長之後,林徽因也很少談及她的童年。林徽因的家庭複雜而糾結。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精力充沛,意氣風發,看照片裏林長民那一雙眼,閃著灼灼的光。他是個熱情的人。他留過學(和陸小曼父親一樣,他也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辦過學校,參加過革命,當過民國參議院的秘書長和司法總長。他工詩文,擅書法,在文人的圈子裏名氣很大,但對林徽因來說,有一件事卻很遺憾,也很無奈——她父親結了三次婚。
林徽因母親何雪媛是二房。生了三個孩子,隻有林徽因活了下來。二房,在一個有三房太太的家庭裏,是個很尷尬的位置。前頭地位穩固的大太太壓著,也許人家隻是吃齋念佛,不問世事,但位置在那擺著呢;後頭三房,年輕貌美,又接二連三生兒子,生女兒。何雪媛獨守著一個女兒,無子嗣傳宗接代,壓力怎能不大?住小院子,逼仄,陰暗,抬頭隻有一小片天,冷寂,淒孤,還有母親不定期的眼淚。
林徽因的童年像一塊衝擊平原,一邊是父親有限的愛,一邊是母親的憂鬱,匯流到一起,給了她一種複雜的體驗。她愛父親,卻恨他對自己母親的無情;她愛自己的母親,卻又恨她不爭氣。她是長姊,她愛幾個異母的弟妹。然而,半封建家庭扭曲了的人際關係,卻有深深傷害過她。她很早就知道,人生從來不總是陽光普照。可能正因為此,她後來一生都很少表現出三從四德的溫順,而是,不斷追求人格的自由和獨立。
而陸小曼不。陸小曼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她童年是動態的,給人一種活力四射的印象。北京城,富家女,調皮,聰明,美麗……這些元素交織在一起,凝聚出一個肆無忌憚的小曼。事實上,她日後的人生,也的確是往肆無忌憚的方向漫溯。小曼從小就顯出了一種無人能比的氣場,她喜歡別人對自己稱臣。嬌嫩,驕傲,小曼是民國的嬌驕女。
小曼父親是陸定,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過學,參加過同盟會,後來又入了國民黨,掌握財政大權,是銀行界叱吒風雲的人物。母親吳曼華,標準的江南大家閨秀,是常州白馬三司徒中丞第吳籽禾的長女,能詩會畫,多才多藝。小曼的家,是如假包換的大富之家。小曼天生乖巧伶俐,出生那天,正好是觀音菩薩生日,家裏都叫她“小觀音”。
陸小曼的母親吳曼華生了九個孩子,隻有小曼活了下來。小曼成了家中獨苗。獨生女的地位,影響了小曼性格的養成。順理成章地,寵愛,便成為陸小曼童年生活的關鍵詞。恃寵而驕。小曼七歲入京,八歲入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附屬小學,活潑愛玩,調皮異常,她唯一怕的人是母親吳曼華。她母親教她學畫,讓她看書,敦促她潛心功課,但小曼總是耍賴。她是母親的小棉襖,母親是她的領路人,相比於林徽因,陸小曼與母親的關係要融洽得多。小曼自小在學校就是大姐大,行事作風,十足霸氣,常常帶頭幹些小小的壞事。她父親打了她一次,她也知漸漸改過。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她上貴族學校:聖心學堂。
林徽因的童年仿佛總是在搬家。1904年,她生在杭州陸官巷林宅。1909年,搬到蔡官巷。1912年,搬去上海,林徽因開始在愛國小學讀書。1916年,林長民在北洋政府做事,她又跟著搬去北京,住後王公廠,入培華女子中學讀書,學英語,接觸西方文化。從南到北,林徽因哪都沾上點兒,她是閩縣人,出生在江南,在滬上讀過書,最後又來到北京。她有江南女子的靈秀,又有北方女子的大方。有趣的是,陸小曼同樣南北交融,取南方之柔美,北方之率直。
陸小曼感性,隨心所欲,因為她有這個資本。她是騎著馬的颯爽少女,隨便就能給人一鞭子。林徽因也感性,也隨著自己的真心,但她的理智往往控製住了感情,像轡頭係了馬首,不至於太信馬由韁。林熱烈,但又有法度,柔情,又獨立自主。很多時候,林徽因的性格處事是很男性化的,而且在感情與理智發生衝突的緊要關頭,她總是能用理智牽製住情感,不讓它走得太無邊無際,她得到了美好前程,平穩的人生,卻埋葬了內心深處的渴望。陸小曼的人生像是拋物線,大起大落,而林徽因的人生,則有些像一根鋼絲飛入雲天——林徽因是一直向上的,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們像雞尾酒,有不同的層次,不同的韻致。
1918年,對陸小曼和林徽因來說,都是個極為重要的年頭。這一年,小曼入了法國人開辦的貴族學校,聖心學堂,開始有計劃地學習英語、法語、鋼琴、油畫、社交禮儀,小曼混在一堆外國人和官二代、富二代裏,如魚得水,開啟了一代名媛路。恰是在這一年,林徽因遇到了梁思成。她14歲,玲瓏,清秀,神采飛揚。他17歲,文雅,穩重,不乏幽默。大人們有心撮合,但也不宜操之過急。兩人雖然沒有確定戀愛關係,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淡淡的,朦朧的愛意,籠罩在他們周圍……這不失為一個良好的開始。
那是陸小曼的“皇後時代”。當她華麗麗地站到社交舞台的時候,所有人大吃一驚。皮膚雪白,頭發烏黑,雙眼水靈,聲音柔美,彈得一手好鋼琴,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手娟娟秀秀的蠅頭小楷,能朗誦,會演戲,懂外語……小曼是幾十年難得一見的社交人才。風光的日子,一天一天,像坐在雲上。她去劇院,有仰慕者跟著,她去公園,也一樣。這其中,有男學生,有歐洲人,還有公子哥,她是公主,他們都是她的臣仆。他們每個人都以能與小曼說上一句話,幫小曼拿一次東西為榮。小曼則拿眼睛斜麽著看看,高傲地走開。她是校花中的校花,閨秀中的閨秀,是集各種優點於一身的名媛。
上流社會四個字,在這個驕傲的女孩心裏,不過是陸小曼展示自己的一方舞台,她走上去,很自然地,然後下來。滿堂都是掌聲。上流社會熱情地擁抱了小曼。十七歲,小曼成了外交部的口譯員。她身邊不是達官貴人,就是外國使節,小曼的隨即應變,在外交工作中展現的淋漓盡致,她不止一次地巧妙維護了中國的尊嚴,而她的俏皮可愛,美麗容顏,則是外交工作中閃耀的名片。三年的翻譯工作,讓小曼真真正正成了一位名媛。智慧,美貌,見過大世麵。陸小曼,這個被胡適稱為“不可不看的一道風景”的女子,正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姿態,崛起在京城的社交界,紅極一時。她成熟,圓潤,落落大方,上流社會那一套潛規則,她了然於胸:該微笑時微笑,該拒絕時拒絕,該熱情時熱情,該冷淡時冷淡……天真與老練,在小曼身上,完美地融合著。
熱烈的音樂,七彩的光線,浮動的暗香,奢華的服飾,這些尋常女孩想都不敢想的一切,結結實實地充塞在小曼的生活中。沒什麽奇怪,這就是小曼的生活常態。她習慣與此,高高在上,自我欣賞。小曼天生需要舞台,她一出現,就占據了社交界的半壁江山。此時,我們的林徽因女士,則隨著去英國任職的父親,遠赴倫敦,開啟了自己的另一端。1920年,林徽因十六歲,她身在歐洲。這是怎樣一種幸運。20世紀20年代初,僑居巴黎的美國作家格•斯泰因對海明威說:“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林徽因恰在此時身處歐洲,不過,她並未迷惘,而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精神及思想上的解放。一切似乎那樣自然而然。她遇到了一個給她啟發的女建築師房東,並由此立下學習建築的誌向;她遊覽巴黎、逛日內瓦、訪柏林,她用一雙慧眼,貪婪地看著這一切——這以前她從未曾想到過的一切,不知不覺,她擴大了自己的視野;她還遇到了一位詩人,叫徐誌摩。
林徽因在《悼誌摩》寫道: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影響他遷學的狄更生先生。”徐誌摩想認識狄更生,找林長民引見,進而認識了林長民的女兒——美麗的林徽因。倫敦的小雨,同一個屋簷,徐林相遇,太美。徐誌摩沉醉了。林徽因也沉醉了。隻是她在沉醉過後,是惶惑與恐慌。因為他要跟自己的妻子張幼儀離婚。
王賡英俊,挺拔,有一張漂亮的履曆單:清華畢業,留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係高才生,後來又讀了西點軍校,和艾森豪威爾是同學(美國名將),1918年,以第十名的成績從西點畢業。沒錢,不要緊。少年得誌,文理兼修,溫和敦厚,相貌堂堂,又是老鄉。王賡入了陸定夫婦的法眼。他們負責操持一切。
小曼的婚禮,震動四方,婚還沒結,媒體便早早開始“預熱”,“一代名媛花落王賡”的消息被放得街知巷聞。民眾聞雞起舞,就等好戲上演。婚禮毫無意外地盛大,闊氣,奢華,無以複加。光儐相就請足九位。曹汝霖之女,章宗祥之女,葉恭綽之女,趙椿年之女,還有幾位英國小姐,一齊上陣,為陸小曼作嫁。十九歲,陸小曼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便在一日之間,風光大嫁。
小曼穿著嫁衣,吃著蛋糕,交換著戒指,努力做好一切西式結婚禮儀,但,她也還是得走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條路。自由戀愛?小曼也許想過,但她還來不及做。她能有什麽話說?她又能怪誰?時代便是如此——新的剛起來,舊的沒散開。哪裏有什麽花開不敗,趕緊找個好婆家,才是正經八百。沒錯,她對王賡感覺不大,可是,他到底沒有什麽錯處,他很長得不壞,個性湊合,學有所成,前途無量,他是典型的紳士、潛力股、眾多媒婆爭奪的對象——他是最適合做合理的丈夫的一個人。可一切,似乎總有那麽點不對。好像霧中行車,她看不清未來。
繁華散去,蜜月度完。小曼慢慢感覺有些失落。一夜之間,她不再是陸小曼,而成了王太太。她應該做賢妻良母,相夫教子,打打麻將逛逛街,或者跟各類太太,東家長李家短,聊以度日……她做不到。“王太太”三個字是繭,怎麽也管不住小曼這隻蝴蝶。婚後,小曼依舊翩翩起舞。
許多人會在一個問題上糾結:到底林徽因漂亮,還是陸小曼漂亮?見仁見智。林徽因的臉比較有立體感,拍照是怎麽拍怎麽好,林徽因像一朵水蓮,亭亭出水麵,立到哪裏都有股氣韻在,她仿佛是有清氣的。陸小曼的臉比較東方化,不上照,留下來的相片,讓人對她的美貌度存有疑問。其實,陸小曼應該屬於更耐看的類型,五官精致,越看越有風味,她像一支夜來香,濃鬱又純情,隻為夜場開放。
林徽因很淡雅。她的淡雅,是衝淡,飄逸,很是有點仙風道骨。陸小曼也很淡雅,但她的淡雅,卻是一種螺旋式的上升,是否定之否定,她的淡雅背後有個濃豔的底子,可她偏偏要把萬種風情遮起來,隻是一副女學生裝扮,頭發短短直直的,皮膚瑩白,隻淡淡地施一點粉,然後,穿一雙平底鞋,一件毛背心,或是藍布的旗袍,一雙眼睛,彎彎的,一顰一笑,風情才調盡顯。陸小曼的淡,給人感覺卻是濃的,烈的。林徽因像一首詩,清雅,淡然,讀起來,朦朦朧朧,餘韻嫋嫋,回味無窮;陸小曼像一幅畫,清澈,明豔,看上去,真真切切,滿目琳琅,無法忘懷。
大畫家劉海粟這樣寫第一次見到陸小曼的情形:“當底下人通報說‘小姐就來’時,我納悶:我們要見的是一位太太,就是還年輕,怎麽叫“小姐”呢?誰知站在我們麵前的竟是一位美豔絕倫、光彩照人的少女。‘啊!她就是陸小曼!’我在心裏自己回答:‘這位女士真配叫陸小曼!’”梁實秋則寫道:“麵目也越發清秀端莊,朱唇皓齒。婀娜聘婷,在北平的大家閨秀裏,是數一數二的名姝。”陸小曼的名氣,在當年,顯然要比林徽因大。在遇到徐誌摩之前,她已經名動京城的名媛。她是胡適眼中“不可不看的風景”,走動帶風,她跟著王賡去哈爾濱上任,人還沒到,整個冰城就貼滿了小曼的海報。她是比明星還明星,是真正引領潮流的時代女性。據說在小曼與前夫離婚不久,大洋彼岸的美國好萊塢的電影公司,給小曼匯來了5000美元,力邀她去拍電影。小曼念及母親年老以及自己與徐誌摩的痛愛,一口回絕,並把款項原封不動打回去。名氣之大,可見一斑。而林徽因,則仿佛是借著徐誌摩的名氣,才漸漸浮出水麵。盡管她後來走得比這些人都遠。
從某種意義上說,林徽因和陸小曼的婚姻,都屬於包辦婚姻。不同的隻是,林徽因與梁思成的“包辦”裏,有種溫情脈脈的東西,青梅竹馬,老早就相識,而後,慢慢發展感情,一起讀書,共同進步,最終,修成正果。林與梁從相識到結婚,整整走過了十年。而陸小曼不一樣,她和王賡結婚,是標準的包辦。包辦給潛力股。而更巧的是,她們都跟一個人發生過“自由的戀愛”。這個人就是徐誌摩。她們剛好是前後腳,在倫敦,林徽因與徐誌摩有過情感的牽係,在北平,陸小曼又在婚姻之外找到人生的知己。一曲自由的戀曲,關聯起兩個絕代的女人。這是曆史的奇景,充分彰顯了過渡時代,自由戀愛的力量。
泰戈爾來華,結束了徐誌摩對林徽因的幻想,開啟了徐誌摩與陸小曼的深情。林徽因和徐誌摩,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陪著老詩人,遊覽中華。“鬆竹梅”的美談傳得沸沸揚揚。他們一起演戲,演泰戈爾的劇,林徽因扮公主,驚豔四座。許多人都嗅到了一些曖昧氣息。徐誌摩抱著希望,想要挽回林徽因的心。但很快,林徽因便和梁思成一起,啟程去美國求學了。餘韻嫋嫋,徐誌摩抱憾,但也無奈。孤寂。陸小曼和徐誌摩的相遇,是兩顆孤寂的心的相遇。他們都渴望找到點情感,來補充空虛寂寞無望的生活。他們很快撞出了愛的火花,決絕的,不顧一切的。在林徽因毅然斬斷曖昧,跟梁思成遠走高飛的時候,陸小曼和徐誌摩相互撫慰,找到了人生暫時的平衡——陸小曼是徐誌摩人生天平的一顆砝碼,也是他慌亂歲月的一支定海神針。徐誌摩真,陸小曼也真,兩個最真最自我的人撞到一起,順理成章地譜寫了一曲轟轟烈烈的愛的讚歌。
徐誌摩給陸小曼和林徽因都寫過飽含柔情的信,但給林徽因的顯得迫切而憂傷,“流動 的歲月裏,我渴望能共你渡過春花的爛漫、夏陽的妖豔、秋雨的蕭瑟、冬雪的清寒……”給陸小曼的卻喜樂安然,“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隻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麽都有了。”一個是來世,一個是今生。
陸小曼和林徽因一輩子很少正麵相對。她們似乎有意避開彼此,因為中間有個徐誌摩。她們大概總會在別人口中聽見彼此的消息,但估計也隻是聽著,存在心裏,自己揣摩。暗地裏,當然也少不相互指摘。徐誌摩八寶箱的保管者淩叔華,曾經寫信給胡適說:“前天聽說此箱已落入徽音處,很是著急,因為內有小曼初戀時日記二本,牽涉是非不少(罵徽音最多),這正如從前不宜給小曼看一樣不妥。”同行是冤家,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更何況,她們還都是美麗的女人,而且是前後腳闖入徐誌摩生命中。在徐誌摩生前死後,兩人的暗中較勁,大概從未停過。
陸小曼和林徽因的結婚時間很相近。陸小曼和徐誌摩結婚在前,儀式是在北平的北海公園,證婚人是林徽因的準公公梁啟超。梁啟超當場把徐誌摩和陸小曼喝斥一頓,又寫信把這件事告訴了遠在美國的林徽因和梁思成。林徽因內心受到震動,她把徐誌摩的舊信來回看了一遍,又找胡適聞名了具體情況。
在給胡適的信中,林徽因寫道:“回去時看見朋友們替我問候,請你告訴誌摩我這三年來寂寞受夠了,失望也遇多了,現在倒也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著自慰和滿足。告訴他我絕對的不怪他,隻有盼他原諒我過去的種種的不了解。但是路遠隔膜誤會是所不免的,他也該原諒我。我昨天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的誌摩我現在真真透徹的明白了,但是過去,現在不必重提了,我隻求永遠紀念著。” 其中一句:“告訴他我絕對的不怪他”,內涵豐富,不怪他?不怪他什麽?不怪他移情別戀?還是不怪他同陸小曼結婚?但是不難感覺,林徽因對於徐誌摩和陸小曼結婚,並不是那麽十分支持。可是,她到底是管不著。很快,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加拿大渥太華,舉行了婚禮。
陸小曼和徐誌摩結婚後,搬去了上海。沒過見年,林徽因回到了北平。兩個絕世的女子,一南一北,遙遙相對,談不上冷戰,但終究也有一些暗地裏的對比。對方的消息,她們總是“聽說”。但她們從來不輕易發聲。一個是徐誌摩追求的前任,一個是徐誌摩的現妻,如此尷尬的身份、處境,即便是心中萬語千言、諸多評判,也終究不好多說什麽。更要命的是,她們倆共同的朋友太多。沈從文在上海的時候出入陸小曼的客廳,一轉身,來到北平,又成為了林徽因“太太的客廳”的座上賓;金嶽霖,是徐誌摩和陸小曼婚禮的伴婚人,一轉眼,他便成了林徽因的終身信徒。這是後來的緣分。更別說,像胡適這種老大哥。林徽因找他問徐誌摩和陸小曼結婚的情況,陸小曼這道“不可不看的風景”,又是胡適攛掇著去認識的。她們兩人的情況,應該總是能夠通過這些朋友,傳來傳去。
更離奇的是,徐誌摩這塊“夾心餅幹”,也會時不時地向林徽因和陸小曼報備對方的消息,1931年,林徽因在北平過寒假,她患著嚴重的肺病,徐誌摩看她太瘦心疼,轉手寫信給陸小曼,也是照實說,擔心林徽因的病情已經深入到危險的境地。他還說:“你要是見了徽音,眉眉,你一定吃嚇。她簡直連臉上的骨頭都看出來了;同時脾氣更來得暴躁。思成也是可憐,主意東也不是,西也不是。”林徽因去香山療養,徐誌摩去山中探望,他也寫信給陸小曼,解釋似的說,自己隻去了三次,而且談得並不算愉快。作為正妻,陸小曼對徐誌摩心懷不滿,幾乎成為必然,因為徐誌摩多少有點“身在曹營心在漢”。
看過徐誌摩和陸小曼的一張照片。花草叢中,陸小曼斜彎著腰,俏皮又驚異地笑對鏡頭,她穿著旗袍,一副女學生樣,但華貴的毛皮披肩出賣了她——她到底是一名闊太太嗬。徐誌摩在她旁邊,也是笑,但有些跟不上的樣子,肢體僵硬,很明顯就看出了他的年齡要比小曼大許多,笨拙的隨從。其實,在和陸小曼的關係中,徐誌摩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兩個字,一個是寵,一個是從。他寵愛她,因為願意做她的隨從。徐誌摩在陸小曼這裏尋找的,是一段情傷後的補償。他是她的隨從,為她的名氣、風情、樣貌所俘虜,他們聯手衝破了世俗的偏見、人情的困擾,走到一方愛的新天地去。可是,婚姻從來不是桃花源。而徐誌摩和林徽因的合照,則是平和的鬆竹梅——泰戈爾站中間,是一棵老鬆,徐誌摩是綠竹,林徽因是朱砂梅。他們是那麽和諧,登對,但也隻是錯身而過。
徐誌摩愛陸小曼,有點像一個騎士對於女王的愛。陸小曼溫柔可親。她名氣太大了。遺憾的是,徐誌摩並沒有與陸小曼實現精神上的完全溝通。小曼在生活作風上的種種奇行怪徑,固然是破壞兩人生活和睦的導火索,但更深了看,則是他們世界觀上的錯位。愛情當然是有,一部《愛眉小劄》,就是明證。但僅僅有愛情是不夠的。徐誌摩一輩子追求“詩意的信仰”,陸小曼則未必。她是名媛,在社交場上走動,虛情假意得多,她隻求一點真心。陸小曼是浪漫的,但她很快就墜入到世俗中,她的人生並沒有大的追求。她隻求一點簡單的歡樂,但沒想到最後反倒被歡樂所淹沒。林徽因不。林徽因一直是向上的,她也有“詩意的信仰”,她追求獨立、自由和美,在這一點上,她和徐誌摩此相似。他們從康橋走來,然後,分道揚鑣。林徽因被徐誌摩的熱情嚇到,終於閃躲開來。徐誌摩用愛林徽因的方式愛著陸小曼,結果隻有痛苦。三個人的痛苦。盡管林徽因始終隱忍不發。後來林徽因說:“誌摩當時愛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詩人的浪漫情緒想象出來的林徽因,可我其實並不是他所想的那樣一個人。”
張幼儀談起陸小曼時說:“吃晚飯的時候,我看到陸小曼的確長得很美,她有一頭柔柔的秀發,一對大大的媚眼。”談起林徽因時,她說:“我想,她此刻要見我一麵,是因為她愛徐誌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她即使嫁給了梁思成,也一直愛徐誌摩。”她們三人的關係很值得玩味,前妻,前女友,現妻。張幼儀一生成就不少,在實業領域,更是大放異彩。但離婚後,她和陸小曼、徐誌摩往來依舊,同在上海,時有碰麵。據說,前妻不恨現妻,而恨前女友,因為前女友離他而去,空留誌摩一人。張幼儀的恨與怨,也是因為愛。
林徽因和陸小曼的生命中,都有一個“終身未娶”的男人。金嶽霖終身未娶,一輩子“逐林而居住”,在徐誌摩去世後,金嶽霖成了林徽因精神上的知己。她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一生相隨。金嶽霖評林徽因是“極讚欲何詞”,在金嶽霖心裏,林徽因是個不可逾越的標高。王賡同陸小曼離婚後,也是一直沒再娶。他愛陸小曼,用他自己的方式。他是最符合世俗眼光的一個體麵的丈夫,隻可惜他慰藉不了小曼心靈的幹渴。他是一個軍人,嚴謹,認真,不講究情趣。他和徐誌摩是朋友,他們同為梁啟超的學生。和小曼離婚的時候,王賡對徐誌摩說:“我們大家是知識分子,我縱和小曼離了婚,內心並沒有什麽成見;可是你此後對她務必始終如一,如果你三心兩意,給我知道,我定以激烈手段相對的。”
林徽因和陸小曼都很文藝。小時候受的教育,都是中西兼顧,提起筆來,都別有風致。林徽因的詩歌,跟徐誌摩師出一派,都是學英國浪漫派詩歌,林的散文則是中西文兼用,恣意得很。陸小曼寫文,多是不得已才寫,她的興趣不在此,但偶爾一寫,也是出手不凡,別有淒淒切切的韻致。一篇《哭摩》,長句遍布,如泣如訴。林徽因學的是舞台美術,對於裝飾很熱心,陸小曼則斷斷續續學畫,晚年還開了畫展,氣骨昂揚。小曼會唱戲,昆曲、京劇、皮黃,樣樣拿得起,她當花旦,演《春香鬧學》》《思凡》《汾河灣》《販馬記》《玉堂春》,名動一時。她和徐誌摩合著的《卞昆崗》,主題是“愛、美和死”,仿佛一道讖語,暗暗印證著他們的人生。林徽因也寫劇本,四幕劇《梅真同他們》,筆調婉轉,一字一句都是生命體驗。徐誌摩死後。陸小曼寫《哭摩》,聲聲血淚,萬語千言不能消除小曼心中悔恨。她立誌向上,“我一定做一個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種人,我信仰做人,我信仰做一點刻意的事業。”林徽因為紀念誌摩,也是不斷作文、寫詩。陸小曼的對徐誌摩的愛、怨和想念,是山呼海嘯的,而林徽因,則是細水長流的。她寫了好多詩,明理暗裏,都仿佛與誌摩有關。她始終忘不了那年的康橋,以及康橋上的那個人。
林徽因和陸小曼的身體都很弱。 小曼自小身體底子一般,長期的娛樂生活,損耗了她的精力,雖然錦衣玉食,但終究失於養護。在北平如此,到了上海更是有增無減。為減病痛,小曼抽上了鴉片,一抽就上癮。徐誌摩的去世,對小曼來說,更是巨大的精神打擊。翁瑞午懂按摩,對她百般照料,卻照料出另一段情緣。陸小曼說,她對翁瑞午,隻有感情,沒有愛情。大抵如此。陸小曼的病,給她增添了痛苦,也為她帶來的風情。陸小曼是嬌弱的病西施。林徽因身體也不好,但她沒有嬌氣。她也療養,去北平的西山。但抗戰一爆發,她立刻收拾行李南下,不論病體。抗戰八年,精神的消磨,身體的損毀,同時降臨在林徽因身上。但她扛住了,硬是等到了勝利曙光。
王亦令說:“凡是認識陸小曼的人,幾乎異口同聲稱讚她宅心忠厚、待朋友熱情、講究義氣。”甚至有人作出這樣的論斷:“男人中有梅蘭芳,女人中有陸小曼,都是人緣極好,隻要見過其麵的人,無不被其真誠相待所感動。她絕不虛情假義敷衍他人,而是出於一片赤子之心。”
李健吾說,林徽因“缺乏婦女的幽嫻的品德。她對於任何問題感到興趣,特別是文學和藝術,具有本能的直接的感悟。生長富貴,命運坎坷;修養讓她把熱情藏在裏麵,熱情卻是她的生活的支柱;喜好和人辯論———因為她愛真理,但是孤獨,寂寞,抑鬱,永遠用詩句表達她的哀愁。”
一個是寂寞煙花。
一個是空穀幽蘭。
活過。
怨過。
愛過。
她們,別樣美麗,一樣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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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會在一個問題上糾結:到底林徽因漂亮,還是陸小曼漂亮?見仁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