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歐從窗台上跌下去的時候我的心都要碎了。
不是說貓有九條命麽?不是說貓的尾巴具有平衡作用,即便從摩天大樓上跌下去也能安然無恙麽?我百度了好多次,新聞是這樣報道,連《新概念英語》裏的小故事都提到貓從摩天大樓摔下安然無恙。一切仿佛神話。但現實的情況是,我的貓,瑪麗歐,一隻從朋友家抱來的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貓,由於我的看管不當,墜下三樓,不幸罹難。
我無比自責,一會恨自己沒關飄窗,一會怨瑪麗歐太頑皮。我把瑪麗歐從樓下帶上來,用一塊粗布毯子裹著,放在客廳裏,一時間頭腦空白,不知道怎麽處理瑪麗歐的後事。太隆重了,一是房東太太不答應,二是我也沒有那個經濟實力,我失業了,沒敢告訴家裏人。父親再婚了,我很少回家。
父親以為我在北京出人頭地,我也確實一直朝那個方向努力,但沒曾想受到了經濟危機的侵襲。就業率不斷降低,雖然每個學校畢業時的就業率統計數字都很漂亮,但實際上學生們對於就業談不上多滿意,很多同學都打道回府了——去二線城市找份穩定的工作,過一種聽上去不風光、過上去卻很實惠的生活。而我卻留在了北京。很幸運的,我通過第一份工作拿到了一戶口,成為了法律意義上的北京人,然而我並不快樂。
不得不承認,北京是一道饕餮,但它與我之間卻隔著一層保鮮膜,看得到,吃不著。後海的沉溺,國貿的尖新,中關村的龐亂,香山的寂寥……北京的氣質是那麽混雜,它好像一個恨不得把一切種類的衣服都穿在身上的人,你必須仔細尋找,才能尋找到適合自己的一部分。北京是囫圇個的,又是四分五裂的,北京是一個需要你給就各位的地方。我一直住在回龍觀,就因為這裏有種城鄉結合部的感覺,又大,又亂,但卻莫名地讓人感覺心安。
我喜歡蜷縮自己的房間裏,看著樓下的亂哄哄的人群。萬人如海一身藏,人有的時候必須首先認識到自己的渺小,才能稍微清醒,努力不去隨波逐流。人生好短,要安安心心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實很難,生活中有太多的束縛,我們每天都在不停地闖關。
我拉開冰箱,一股涼氣衝出來,瑪麗歐身上裹著格子粗布,像睡著了一樣,小小的頭,泛黃的尖耳朵,它還是那麽可愛。我忽然有點莫名的憂傷。
“遇到困難了吧。”
我一轉頭,發現麵前站著一個穿著連身裙的女孩,灰色的布料,不起眼的樣子,反倒是腳下的一雙亮黃的鞋子搶去了風頭。她頭發長長的,有些稀疏,瓜子臉,眼睛不大,單眼皮,但整體給人感覺很舒服。
“哦……哦,是黃翠吧。”我努力微笑,直起身子,擺手讓她坐。
“在哪呢。”黃翠也給我微笑。牙齒露出來,稀稀疏疏的,並不算好看。
我連忙拉開冰箱,指了一下。
“凍了幾天了?”黃翠探過來,蹲下來,兩隻手抄底似地托住瑪麗歐,把它移出了冰箱。
“可以展開看看?”黃翠出奇得平靜。我忙說可以。她把瑪麗歐放在地板上,一下一下掀開裹著瑪麗歐的粗格子布。
“不能再放了。”黃翠很堅決,“打算怎麽處理?”
我連忙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小木盒,盒口可以推拉,上麵有我用黑色水筆寫的字:吾貓瑪麗歐安息。
“打算土葬?”
我點點頭。
“土葬不安全,”黃翠又把瑪麗歐包好,擺到桌子上,“容易被刨出來,可能有野生的動物,還有拆遷,也不安全。”
我有些發窘,被人看到把自己過世的寵物冰在冰箱裏已經有些無禮,現在做了一個棺材樣的盒子,也那麽不妥當。“那該怎麽辦?”我坐到椅子上,隨便摸起了一杯剩橙汁,喝了一口。掩飾內心慌張的最好辦法就是做點無關緊要的事,喝橙汁也包括在內。
“還是焚化吧。”黃翠想了想,一字一句對我說。專家的建議我當然沒意見。我提了個包,要把瑪麗歐放進去,黃翠連忙提醒我,還是用塑料袋封好,會有味道。我當然聽命。
寵物醫院離我住的地方不遠,坐公交兩三站地就到。我和黃翠並排站著,我拉著黃色把杆的三角形扶手,黃翠扶著座位的靠椅邊緣。
“養貓養了很久了?”我這麽一問。黃翠說也沒怎麽樣,現在跟薑紅住一起才幫著養養。薑紅是我同學,一個狂熱的貓咪控。
“她都不管吧?”我想起薑的那種粗心大意就要笑出來。“也管,我管的多一些。”
黃翠靜靜的,車開著,車廂一搖一擺,太陽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照在臉上,有點發熱,盡管已經到了夏末,北京的溫度依舊沒有下降的意思。
“你不用貓砂?”黃翠冷不丁來一句。
“貓砂?啥?”一句話我就露餡了,當菜鳥級遇到骨灰級,那種尷尬,就好像小學生寫作文,磕磕巴巴無法表達。但我相信有種鈍鈍的趣味。因為黃翠笑了。
“沒有貓砂怎麽來收便呢,”黃翠口氣真像在考一個小學生,可能見我臉上有些掛不住,她解釋說,“貓砂是用來收納貓便,它幾乎可以說貓文化最重要的體現之一,每一隻家養貓咪都會有貓砂,現在膨潤土礦砂又便宜又好用,用了異味少一些。”我仔細聆聽,沒有說話。
寵物醫院人不多,黃翠很是輕車熟路的樣子,跟負責接待的小姑娘說了一聲,小姑娘就領我們在休息室坐了,接過裝瑪麗歐遺體的袋子,戴上乳黃色塑膠手套,放在一個托盤裏,又戴上口罩,端了進去。
“你來過?”我問黃翠。黃翠說沒有,都差不多。沒過多久,小姑娘出來了,捏著一隻密封的透明塑料袋,裏麵裝著一些灰色的粉末。應該就是瑪麗歐的骨灰了。小姑娘要推薦骨灰壇,黃翠婉言拒絕了。我把骨灰裝進包裏,跟黃翠一起出了店門。“然後可以土葬?”我繼續問。
“撒進河裏,或者裝進小罐子裏埋起來,看你自己的想法。”
“你都是怎麽處理?”我對黃翠表示充分信任。
“裝在一個花盆裏,放上土,種植物,貓咪的靈魂就會在這株植物裏。”
“真這麽神?”我問道。
不過不管我相不相信黃翠的靈魂理論,但回家之後,第二天,我就去花市選了一隻大盆,我打算給瑪麗歐一個相對寬敞的家。然後我又在花市逛了三圈,到底選了最容易養的仙人掌回去。我為人粗疏,不敢買太嬌貴的花,怕萬一養死了,對瑪麗歐沒個交代。
回了家,我把瑪麗歐的骨灰混在泥土裏,栽好花,放在窗台上,風一吹進來,竟然有種清新的感覺。過了一周,父親生病了,作為他的兒子,我必須回老家敬敬孝心,我拜托房東太太一周澆一點水,一點點即可,不用太多。房東太太爽快地答應了,我想她之所以這麽爽快,我早付了三個月的房租估計也起了很大作用。等我從老家回來的時候,北京的葉子已經開始黃了。
我推開門,仙人掌仍舊倔強得活著。
初冬,我開始找工作,但投了許多分簡曆,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老板我不太喜歡。父親的病好了一些,家裏又開始催我結婚,我被催得不耐煩,內心也對家裏的念叨有些抵觸,便決定整個冬天都待在北京,過年也不回去。我還是有自信,覺得自己總不至於餓死。
天無絕人之路,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個建築研究院下屬的雜誌社,屬於係統內部刊物,工資待遇一般,好在活兒比較輕鬆,不用坐班,算是差強人意,業餘時間我采訪、寫作,偶爾還跟隔壁鄰居——一個在北京飄著的畫家知秋學學畫。
我時常感到迷茫,對人生,對未來,對周圍的環境,可除了畫家知秋,我身邊沒有太多人會跟我談起人生這麽形而上的話題。人們都忙著賺錢,買房,結婚,生孩子,結了婚的防小三,操心孩子,折騰,理所當然的,似乎不用去想為什麽這麽折騰。
光棍節這天,我後知後覺地得到了某著名單身女性劉小姐(劉若英)結婚的消息,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有些憂傷,四十二歲,被許多人視為獨立偶像的劉小姐,也終於撐不住,洗洗嫁了。我們不知不覺地,似乎都在抵抗著什麽,抵抗命運,抵抗時間,抵抗上天攤派給我們的東西,但到頭來,也許會發現一切都很無謂。隨波逐流沒什麽不對,逆流而上才是罪。光棍節當天,感情生活沒有著落的薑紅百無聊賴,找我們幾個老同學去打麻將。
薑紅的房子我是第一次去,一個小兩室,三個人住,黃翠剛好不在家。薑紅說她有點事逛街去了,但我估計怕家裏小坐不開,所以就出去避避風頭。不過人沒見著,動物卻見個正找。湯圓在,湯圓的兩個孩子也在,從我們進屋,幾個小東西就沒停止過打鬧。湯圓還總愛騎在小貓身上,做出一些自然動作——動物界的倫理本來就亂。薑紅一邊笑一邊氣著把它們打散,有客人來湯圓表現成這樣總歸有些上不了台麵。結果打也不行,湯圓還是繼續我行我素,不聽教誨。薑紅沒辦法,隻好把貓們分別關在兩個屋。
我一邊玩牌一邊抱起湯圓。它很胖,全身的毛近似於金黃,你抱它在腿上,它也不動,半閉著眼,享受你對它對撫摸,兩隻三角小耳朵時不時動動,可愛極了。我問薑紅湯圓幾歲。薑紅說它已經十一歲了。而且出身不凡,生在法國,漂洋過海來中國的,先是在大使館裏養,後來輾轉到了她手裏,光是那種氣定神閑,一看就不一般。
“貓一般能活多久?”老朱突然問。這個問題顯然有些不合時宜。薑紅沒說話,端著托盤麵團,說要烤麵包給我們吃。我們都說不信,薑紅說你們不要小看人。沒過多長時間,薑紅真的把麵包端出來了。大家都叫好,說薑紅你真是居家過日子的人。薑紅抱起湯圓,笑嗬嗬的,“以後也吃不到了,我打算去杭州工作,做培訓,搞招生。”我們一下都不吱聲了。
薑紅的南下所有人都覺得始料未及,但細想想,所有人又都理解了薑紅的苦衷。薑紅在北京賺的不多,家裏還有一個遊手好閑的爸,時不時找她要錢。感情上,她也沒有太多寄托。
對於外來者,北京不是一個可以獨自生活下去的地方,物質上的匱乏還能忍受,精神上的寂寞則能把人逼瘋。所以我也漸漸開始理解,為什麽很多在都市流浪的人喜歡養貓和狗,人與寵物之間那種簡單的關係多少能撫慰一些孤寂的心靈,付出的愛,就有回報。忙碌了一天,回到家,至少還有它歡迎你,多少能提供一些薄薄的安慰。
對於薑紅來講,湯圓就是她的家人。用她的話說,從小到大,她就沒怎麽感受到過家的溫暖。父母離婚,又都分別有了新的婚姻。薑紅毫不掩飾自己是個缺愛的人。薑紅去唱KTV最喜歡點的一首歌是《揮著翅膀的女孩》,這首歌裏她唱得最用力的是最後一句,“做勇敢的女孩”。
薑紅是夠勇敢,但我不知道她的勇敢裏有多少盲目的成分。不過好在一個年輕人即便被世界傷得遍體鱗傷,也還有時間這副解藥可以幫你治療。
薑紅走的那天我們都去送行,在北京站門口,風好大,吹得人臉都要變形了似的,薑紅故作輕鬆地聳著肩,揮手跟大家說,不要送了,趕緊回去吧,也怪冷的。車站不賣站台票,大家都還是站著不走,來一場“目送”。誰都說不出什麽告別的話,但一切又都在不言中,黃翠戴著個鴨舌帽,壓得低低的,似乎是擋住了眼。她把最後一個手提袋遞給薑紅,裏麵裝的都是零食,在車上吃的。
黃翠把裝滿小零食的HM購物袋遞給薑紅,踮起腳,抱住了她。黃翠還沒哭,薑紅先哭了。
我們幾個男男女女,不由得觸景生情,紅了眼眶。
“我會回來的。”薑紅一邊流淚一邊說。黃翠淚眼婆娑,捂著嘴,半天從指縫裏漏出一句,“放心吧,湯圓我會照顧好的。”薑紅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了。
薑紅走後,我莫名其妙生了一次病,還去醫院做了個闌尾割除手術,又跟房東太太吵了架——我又打算養貓和狗,她不允許,毫不客氣地勒令我在第二個月之前搬走。我賭足氣,下定決心搬走。可一開始重找房我才知道,想要在北京找一個允許你養狗的合租室友是那麽困難,而一房一廳的獨立住房,暫時我又無法負擔昂貴的租金。住到鄉下去嗎?搬到六環,找個類似村莊的地方住下來?那還是北京嗎?我有些猶豫,有些彷徨。我的存款隨著天氣的變化,好像北京河道裏的水一樣,越來越少,我寫的第一部小說投了好幾家都碰了釘子無法出版,工作雖然還是在做,但內刊雜誌社那點薪水根本無法讓我的生活上一個台階,我開始克扣飲食,同時在積極尋找新房子。我還有一個禮拜時間。
某天一大早,我看新聞講裏講上海的愛貓人士,不知怎麽的就突然想起了黃翠。薑紅走了,我想我或許可以跟黃翠聯係一下。她是個不錯的合租夥伴。
說實話,薑紅的突然離開,多少有些不負責任,湯圓沒人照顧,黃翠可能也無法負擔一套房子的租金,即便要離開,至少也應該提前幾個月就打算。但黃翠似乎毫無怨言。至少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很平靜。
每個人都要求生存,尋找更美好更舒服的生活方式,對於彼此來說,大家都隻是路人,能一起走過一段,就已經是很幸運的事,太依賴對方反而失去生活的主動性。薑紅就老說什麽“主動出擊”,她說出這四個字時的表情我至今曆曆在目,握著拳頭,上舉,說完之後還要狠狠地抿一下嘴唇。她的確也按照自己的想法做。畢業後換了好幾份工作,好幾個男朋友,好幾處住所,但不知為什麽,對於“主動出擊”,我卻有些意興闌珊。人生好比沿著河流漂下去,如果永遠想著靠自己的力量努力劃槳,逆著河流的走勢走,肯定會被累死,與其這種,不如順流而下,找到機會時拉住河邊的一根樹枝,或許能得救。薑紅覺得我對人生太過悲觀。
黃翠還是點了一小份牛排,58元套餐那種,送一杯熱帶雨林果汁。我要了意式蝸牛飯。
“還住在那?”我直問道,兜兜轉轉不是我的個性。
“早搬了,薑紅一走,付連芳跟我也有些合不來,再說薑紅走了我們也負擔不起房租,那個地方也住夠了。”黃翠臉色淡淡的,就好像熱帶雨林果汁裏最上層的眼神一樣。我沒問太多。反倒是她主動繼續往下說:“我租了一張床鋪,就在師範大學南門,我打算繼續讀書,考一次研,中央財經。”我是從考研走過來的人,鬥爭經驗豐富,在北京求生存,有個碩士學曆總歸好一些。但我的擔心是,黃翠的年紀不小了,考研需要一年,考上了又至少需要兩年,年屆三十,那種莫名的恐慌,說不清道不明。在外人看來,這個年紀的女孩去結婚、生子倒比考研實在得多。
“那湯圓呢?”我沒提人,倒先提貓。
“送老家先養著,我這也就大半年,宿舍不讓養。”
“另外兩隻小的呢?”
“都賣掉了。一千塊一隻。”
“薑紅不管?”
“她工作忙,地方老換,也管不了。”
大悅城外牆壁到了晚上就有五顏六色的光,閃來閃去,又璀璨又讓覺得莫名荒涼,公交車站擠站著人,都是等著回家的,一輛車過來,轟得一下就擁過去。天橋下睡著的流浪漢也鋪開了被褥,隨處都是他的家。
“那好好努力吧,爭取一年就考上。”我對黃翠說。
“我會努力的。”黃翠臨上車前對我說。
我們都很努力,在北京生存,我們都有一個隱隱約約的目標,即便甘於平凡的,也不想活得平庸。我坐在公車上,這個點人竟然不多,西四的街道筆直又寥落,四周矮矮的胡同牆一片一片朝後倒。我莫名地覺得失落。
我換了房子,還是在回龍觀附近,還是有一位房東太太,她不養貓,但喜歡喂流浪貓,她總愛在窗台上擺個小碗,碗裏放些牛奶。但她外表卻很豪放,爆炸頭,喜歡穿鮮亮的衣服,也是外地人,沒有子女。跟現在的老公是二婚,後來老公去世了。她就順理成章繼承了財產。
“為什麽不自己養隻貓?”我問房東太太。
房東太太一愣,她手裏提著帶魚,多餘的帶魚頭、尾,她打算留給野貓吃。“負不了責任哇!”房東太太的大嗓門永遠是歡快的調子。
過後不久,所在刊物我去青島外駐了一段時間。原來的老編輯家裏出了點事兒,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出去考察,用他們的話說,我“年輕力壯”,自然應該多幹點。盡管我不愛旅行,更討厭出差,但“職責在身”卻也推脫不掉。青島的工作不算忙,海鮮吃了不少,我住的地方離海邊不算遠,我開始寫自己的小說,等再回到北京的時候,已經是三個月後,我黑了不少。
回到北京,市麵上開始流行一首叫《老男孩》的歌,80後開始集體懷舊,那種憂傷又煽情的調子,講一些夢想破滅青春不再的感慨,說實話我不是很喜歡,但卻也免不了在其鋪天蓋地的宣傳下被“洗腦”。有一次洗澡的時候,我竟然也不自覺地哼起那個調子,還斷斷續續哼起了歌詞,“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愛著的人呐……到底我該如何表達……”我的歌甚至還震動了房東太太。
“徐浩是不是還沒有女朋友?”房東太太叫人一向喜歡直呼其名,不說你我,她總自稱自己“朱姐”。我咕嚕了一句,然後是笑,打哈哈。一個適齡青年的婚事,總能引起許多對中老年人的注意。
“總會有的。”房東太太給我鼓勁,我有些發窘了。她繼續說:“找個北京的,有錢的!”這也是我們時代浮躁又實用的婚戀觀,但奇異的是,房東太太卻總喜歡哼唱那首《愛情買賣》,而且還總是隻唱一句,“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賣”。我從來沒問過朱姐的感情狀況,僅聽別人說過她結過兩次婚,一直沒有子女,從外地來到北京,赤手空拳。朱姐豐肥的肉體,總是倚在門廊,一副隱居的武林高手做派。我們都是帶著曆史來到這座城,但有時候又都希望掩蓋這些曆史,傷痕累累之後,許多人渴求重新再來。
因為搬家,我的學畫生涯結束了,隔壁的畫家也搬了家,去宋莊,他要跟同類的人混在一起。我不喜歡混圈子,又或者說我太含羞,實在掌控不住那些喝酒和社交,我更願意一個人待著,完全出於清靜的需要。
不知什麽時候,我開始看繪本,高木直子的“一個人係列”,一個而立之年的老男人看這種小女生漫畫說出去真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漫畫裏那種不放棄同時有些自憐自勵的調子,卻很符合我的心境。
臨近聖誕節的時候,黃翠突然打電話給我。
“有個事想請你幫忙,就一段時間。”
“能幫的我一定幫,直說無妨。”
“我媽身體不好,家裏不能繼續養湯圓,薑紅又在外地到處跑,我馬上就要考試了,湯圓實在沒人照顧,能不能幫著照顧幾天。”
“薑紅她爸呢?”
“她爸忙著打麻將沒有時間。”
我拿著手機想了三秒鍾。“那我先養著吧。”
湯圓交割的時間在晚上,地點在北師大南門。黃翠要複習,我樂於跑一次腿。因為堵車,我遲到了十五分鍾。“不好意思,從積水潭過來的,新街口這條道真不好走。”我一到地方就連連道歉。黃翠一手提著一個塑料的鏤空上紅下黃的籠子,湯圓趴在裏麵,一動不動。另一隻手提著一個破舊的雙肩書包。“裏麵有兩包貓砂,還有半個月的口糧,還有它喜歡的小玩具,它脾氣可大,稍微注意點。”
黃翠還是一貫的冷靜,淡然。我接過東西,說你放心吧。黃翠就頭也不回地朝校園走去。她要去上自習,每天晚上十點半才回到合租的寢室裏。因為考研生活太緊張,黃翠多少疏於打理,頭發亂,人也更瘦。我沒說什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也都有自己的命,想要得到,付出是必要。
公交車售票員不讓我拎貓上車,我隻能自掏腰包打車回家,花了五十多塊打了個黑車,一車到家。我想給薑紅打個電話,可號碼撥出去,中國移動機械的女聲卻告訴我: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我的養貓生涯就這麽開始了。
我習慣晚起,因為我的寫作總是和黑夜相關聯。但這天我從床上坐起來,直接被眼前的場景驚愕到。黑色如印度甜角狀的貓屎三三兩兩的佇立在我的房間, 床頭的擋板上,吃飯的桌子上,還有我的簡易電腦桌,還有我倒扣的茶缸底部!湯圓明顯要給我個下馬威。我看到地上那一包黃翠給我的東西,才想起來忘記放貓砂了。
真和湯圓相處起來,我才真正發現照顧貓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湯圓是一隻老貓,受寵慣了,它有脾氣。可用俗話說,我是個“後爸”,我也有脾氣,我不願向黃翠那樣慣著它。
我不會動粗,但我會用行動表明自己的態度。湯圓如果不把我給它貓糧吃掉,我就堅決不發放下一頓。結果湯圓還真跟我杠上了,每天都拿一雙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瞪著我,充滿了戒備和敵意,活脫脫一個臭臉加菲貓。我的火氣也上來了,好,你不吃,不吃拉倒,總有一天餓得你吃。中國老話說,棍棒底下出孝子,我自以為對待寵物,也必須講究原則,不能任它肆意妄為。
晚上我寫作的時候,湯圓竟然在一邊叫,我有些不耐煩,但終於忍住性子,戴上耳機,不去理會。
黃翠基本上一周會打三四次電話給我問湯圓的情況,也問我的困難。我總說沒問題,但心裏有些發虛。因為湯圓已經絕食好幾天了。
有一天我外出辦事,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打開燈,看見湯圓趴在我書桌上,眯縫著眼,一動不動。我叫了它幾聲。可它壓根不理我,還是假寐。我有些生氣,放下包,拿著手裏的報紙,卷成小筒,輕輕敲它的頭。湯圓還是不動。我有點慌了,丟掉報紙,伸出兩手去抱它,連聲喚它的名字。它卻像一塊死氣沉沉的毛披肩,絲毫沒有反應。我被嚇到了。趕緊把它放進貓籠,提著就往寵物醫院跑。沒多久,診斷結果出來了,湯圓得了輕度腎衰竭。也因為如此,它才不願意吃東西。
聽到醫生的診斷結果,我懊惱得恨不得打自己幾拳,我還耍什麽個性,鬧什麽別扭!固執地以為湯圓是跟我鬥氣、對我不接受,居然連它生了那麽重的病都不知道!可能是見我神情太過低落,便安慰我似地說:“你家寶貝年紀很大了,生這種病也是會有的,好好治療就可以了,你也算盡心了。”聽了醫生的最後一句話,我更加自責了。
那天,我陪湯圓打點滴打到半夜兩點鍾。我還給它配了“藥餐”,促進它恢複健康。冬天來了,湯圓也漸漸恢複了精神,它開始吃飯了,身體好轉似乎也讓它的脾氣變得溫和。它也開始接受我了。我在電腦桌前打字,它竟然也會突然跳上來,坐在我的一堆書上,好像一個衛士。
元旦到了,碩士研究生入學考試近在咫尺,黃翠還是抽出一天時間,來我這裏看湯圓。“家裏怎麽這麽味兒?”黃翠一進門就說。
“噢,可能冬天開門少。”
“你不做衛生保健?”黃翠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養寵物衛生很重要。”
我不知道該怎麽應答。我不是個特別愛打掃的人,現在盡管我和湯圓關係不錯,但所謂“衛生問題”,我真是沒有發現。
“貓毛要清理,空氣注意換,不然對你也不好。”黃翠說。
每次黃翠來我都會發現自己的許多不足,顯得我很無能。
“今天給湯圓洗個澡吧。”黃翠說。我當然遵命。我們倆用我常用的強生嬰兒無淚配方沐浴液幫湯圓洗了個澡,又用吹風吹幹。黃翠叮囑我說,就這一次,貓不能經常洗澡,一是容易感冒,二,它身上的保護油層也會被洗掉。臨走,她遞給我一個筆記本。
“這是我多年來養貓的一些小心得,你參考參考。”
一個紅色的布麵筆記本,很舊了,但看上去卻很結實。
“謝謝,謝謝。”我連聲說。
黃翠的到訪被機敏的房東太太發現了。有一天,她問我那天來的那個女孩是不是我新交的女朋友。我敷衍著說當然不是。房東太太忽然正色。“不說實話就不準你養貓了!”
房東太太突然的性情大變令我很尷尬。我連忙解釋說真是沒有,就是一個朋友,貓也不是我的貓,是代養。房東太太沒再說什麽,笑眯眯地走了。
黃翠的紅色筆記本真是一個秘笈。看了之後,我“通透”了許多。關鍵黃翠記錄的口氣也十分有趣,每一句話後麵都有好幾個感歎號,完全是大聲疾呼的調子。還有她歪歪扭扭的筆記,像蝸牛爬出來的似的,有些小學生氣質。跟平時那個冷靜的她大相徑庭。
比如她寫:“要打疫苗,一歲前一定打兩次疫苗!!!”後麵畫著個卡通貓頭。還寫:“少吃多餐!油膩的不能給貓吃!!!!”後麵畫著個貓爪子。還有關於貓的情緒的:“老叫?原因有①餓了(渴了)②孤獨(想媽媽?)③冷④病了。”有關於貓的衛生的:“隨便大小便?原因A貓砂太髒B不熟悉環境。解決辦法:早晚清理貓廁所,把排泄物放到貓廁所裏,帶小貓去聞,熟悉環境。”就連小貓的睡眠問題她都有記錄:“不睡覺?調整作息最好。夜貓子也正常。”
看了黃翠的筆記本,我越來越發現,人與貓的相處也有許多複雜的部分,想要從貓咪那收獲一分感情,你也需要不懈的付出。
遺憾的是,我和湯圓的感情剛往上坡路走,黃翠就結束了考研,她要把湯圓接過回去了。我有點舍不得,但別人孩子終究是別人的。我把湯圓送到北師大南門,交給黃翠,然後一個人回到家。
屋子裏空蕩蕩的。
農曆年快到了,我不打算回老家,湯圓的離開,把我的落寞放大了。我一個人出去酒吧,喝了點洋酒,也沒有豔遇,耗到下半夜,自己打車回家,一點浪漫沒有,我很失望。
不過,農曆年期間,雜誌社的領導倒是樂於讓這個年輕人加班。我給家裏打了電話,也寄了錢,借口說工作上走不開,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裏過年。大年初三,我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薑紅回來了。
年初四一大早,北京的街道空空蕩蕩,很多商店也都關門,我坐車到大悅城,在滿記甜品跟薑紅見麵。
“我辭職了。”薑紅突然說。我哦了一聲,不置可否。什麽事情發生在薑紅身上我都不感到意外。
“我戀愛了。”這是薑紅說的第二句話。
我又噢了一聲,還是不置可否。
但很快我們就都知道,薑紅的確戀愛了,跟一個比她小將近十歲的男孩。
這個時代,姐弟戀已經很平常,朋友們都祝福薑紅。薑紅也沉浸在戀愛中,從一個事業型女強人,變成了小鳥依人。她在南方經曆了什麽,很少人知道。
過了沒多久,薑紅就和小男朋友住到一塊了,她把湯圓從黃翠那接了回去,兩人一貓共同生活。
因為雜誌社要轉型改製,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麽輕鬆了,每天忙忙叨叨的,為生活奔忙,去與各種官員大交道。我不很愉快,所以也沒什麽心情與朋友們相聚。
三月裏,有喜有憂。薑紅說她準備結婚;黃翠最終沒有通過研究生初試。她還住在集體宿舍裏,打算繼續找工作。有一次我去人民大學采訪一個老師,順道去看了黃翠一次。聽說她就住在附近。可我沒想到黃翠居然搬到了地下室。我到的時候,她正趴在電腦前投簡曆,脖子伸著,兩腿盤坐著,頭發淩亂。我開始有點心疼黃翠了。
“工作有眉目了?”我問。
她搖搖頭,抿了一下嘴。
“薑紅要結婚了。”
“我知道。”
“你打算怎麽辦?”
“會好的。”黃翠說。
會好的。我發現黃翠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會好的。但目前看來,她的生活沒有起色,前路漫漫,到處都是霧霾,看不清未來。
“有時間一起去看看湯圓。”我說。
黃翠點了點頭。
人們說,女人心,海底針。我不了解黃翠的堅持,也看不懂薑紅的轉變。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卻在單位大姐的介紹下,認識了一個女孩。我們開始談得很好,她是學哲學的,跟我談薩特,有一次在上島咖啡,一直談到晚上十點才散場。後來我們談到房子問題,哲學女孩迅速地對我宣布,分手——我沒有獨立住房。
就在我即將再一次走入情感的低穀的時候,陳綺貞來北京開演唱會。我非常想去看。陳綺貞的聲線聽起來太細了,不是我喜歡的,但我喜歡她的調子和歌詞,最喜歡那首《還是會寂寞》。可一個人去看演唱會太無聊了。我問了一圈,大多數同學和朋友都很忙,根本沒有空去做這種“精神上的消遣”。最後我想到了黃翠。
“陳綺貞我也還喜歡。”黃翠說。
我終於有了個伴。
演唱會的布景不算華麗。觀眾也顯得規規矩矩,坐在矩形的陣地裏,可黑色的空氣配上耀眼的燈光,還是把陳綺貞小姐襯托出了幾分文藝範兒星味。
陳綺貞唱《一起去巴黎》的間歇,黃翠突然扭頭告訴我:“湯圓又送回來了,薑紅……”音樂聲太大,我沒聽清楚。我大聲問:“薑紅怎麽了?!”黃翠趴到我耳朵上,用喇叭級的聲調告訴我:“薑紅分手了,暫時不結婚了,她又去南方了。”
噢,薑紅又變了。
一直到演唱會結束,我才終於知道了薑紅分手始末。據說是因為男方年紀太小自己尚未定性,無法給薑紅一個確定未來,導致分了手。
“那湯圓呢?”
“先放我那,過一陣薑紅可能會把它接走。”
我為湯圓的未來擔憂。
五月,我因為得罪了一個上司,且不堪過於忙碌的生活,自願辭職,又成了一個自由人。自由的時候想要找歸屬,有了歸屬又迫切得需要自由,可在一座都市裏,自由偏偏是最不值錢的事。房東太太找我催房租。我央求說緩幾天,很快就給。房東太太忽然笑著說:“徐浩,要不你跟我外甥女見見?她人不錯的,長得漂亮,也懂事。”她是來給我介紹對象了。我搪塞不過,勉為其難見了見,結果我還算滿意, 她外甥女對我不滿意——嫌我上進心不足,毅然拒絕與我繼續接觸。我舒了口氣,也籌到了錢,交給房東太太。
“你怎麽還不結婚?”房東太太徑直問。
“你不也沒再婚麽。”我答,這個“怎麽+還不”的句式激怒了我。多麽充滿霸權的反問句。“有錢人才能過得起婚姻生活,不是麽?”我也反問。房東太太啞口無言。她可能覺得我小年輕的理論匪夷所思。實際上,我說的不但正確,而且廣泛的正確,錢是生活的需要,尤其對我這種潦倒的青年來說尤其如此。
我需要錢改變現狀,我開始想出路。我喜歡寫作,但很遺憾,寫作不能給我帶來足夠的收入,我需要幹一點實際的事情。夏天,我發現小區裏有人張貼廣告,要找寵物寄養——可能是要出去休假,家裏的貓狗沒人照顧。我腦子裏叮鈴一下,心想這就是個商機嗎?寵物寄養或許是個生意。我上網查了許多資料,北京這樣的地方也不少,但好在我們這個區域裏,此類的店還不多。我搜了許多信息,又去別人的寄養店做潛伏性調研,越發覺得這個事情可以做。但最頭痛問題是:店麵。好店麵難找,而且租金不菲。我看了幾家臨街的店,問了問租金,備受打擊,幾乎斷了開店的信念。
夏天,我在QQ上薑紅聊了幾次,她又戀愛了,在南方一個小城市,帶著北京戶口。她願意倒貼男方,付出一切。她還引用夢露的名言說明問題:“事業成功當然很好,但它不能陪你度過漫漫長夜。”她還說黃翠也戀愛了,對方是個造型師,但又說沒多久就分手了。
“湯圓接過去了?”我問。
“又接回去了。”薑紅說。
“怎麽回事?”
“一言難盡。”
我沒有細問下去。我隻覺得薑紅的無情讓人覺得很心寒。為了事業離開了閨蜜黃翠,留她一人租床鋪,經曆各種失敗與坎坷,現在她又為了感情舍棄湯圓。但我沒資格責備她,生活是殘酷的,我們每個人的選擇都是殘酷生活的一部分。
秋天,我尋到一所沿街的平房,很想租下來做寵物寄養店,相關手續我的一個同學可以幫我辦理,還算方便。所以最主要的問題就是租金。我沒有辦法,隻好回家一趟,看不能向父親借一點。
“你打算結婚?” 我提錢的時候父親這麽問。
“噢不,是打算開一個店。”我底氣有些不足,因為我知道父親根本無法理解這一切。
“開店?開什麽店!不許!”父親把筷子往飯桌上一拍。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我三天沒和父親說話,父親也不和我溝通,繼母在兩邊勸和,但似乎沒有用。第四天,我就又拎起包回到北京。
我煩透了,我開始有些自怨自艾,夜深人靜我也會胡思亂想,覺得上天不公。
第五天,我躺在床上,手機響了。難以置信,我竟然收到父親的短信:錢已匯入卡中,十萬,不要亂花。
我的眼睛瞬間濕潤了。
在這兵荒馬亂的世界,親情永遠是你最後的防線。
我盤下了地方,辦好了執照,自己粉刷牆壁,從舊貨市場買家具和寵物籠,各種小東西,後麵有個小院子也是難得,一大塊空地,在北京簡直是奢侈。而且我也不用租房子,這個地方完全可以商住兩用。
一切似乎一天天好起來。
有一天,薑紅突然通知大家,她要結婚了。婚禮說是在男方的老家辦。山高水遠,能去的朋友自然不多。據說後來隻有黃翠去了。我對婚禮的細節好奇,打算找時間跟黃翠見麵聊聊,但籌備寵物寄養店實在太忙太累,實在無暇他顧。開店的事我也沒跟黃翠說。我期待給她一個“驚喜”。
不過好幾次在網上,黃翠也跟我說了她把湯圓從南方接回來的基本情況。主要是因為薑紅的另一半和湯圓合不來,說貓毛會影響他的呼吸道,影響睡覺,等等等等。於是黃翠變坐著長途火車,去了南方,又坐火車回來,把湯圓接回來養。
我了解到大概。也覺得黃翠能養也不錯,一個獨身女孩,或許更需要一隻貓作伴。花花世界,更挑戰每個人忍受孤單的能力。
我和黃翠再見麵,已是冬天。我的寄養店開業了,恰逢年關,我有了第一批客人,雖然沒開始盈利,但我有信心。
我約黃翠在大悅城吃台灣小吃。
她晚來了十分鍾。我早點好了餐。她靜靜的,低著頭。我突然不知道什麽時機說好,吃完了鹽酥雞和麵線,我才打開話匣子。
“我開了一個寵物寄養店,就在小區門口,那裏租房的人不少,又有許多養小動物的,相信還能夠撐下去吧。”
黃翠微笑,沒說話。
我接著說,“以後你如果外出或者暫時回老家,湯圓也可以放在我那,不收錢。”
黃翠還是沒說話,拿起一顆洋蔥圈,吃到一半,她眼睛突然紅了。
“湯圓死了。”黃翠驀地說。
我怔住了。
我知道,長久以來,黃翠和湯圓相依為命,它不能沒有她,她也不能沒有它,在這個陌生而冰冷的城市,她是它的依靠,它則代表了她的家。
“什麽時候的事?”我很吃驚。
黃翠的眼淚已經回去了,她抽動了一下鼻子,拿起一張麵巾紙, 胸口不斷地起伏著。她放下叉子,叉子上的洋蔥圈被咬出一個開口,不再完整。
“周三,快天亮的時候。”黃翠忽然又淡淡地,好像說著一件別人的事,“湯圓睡在我床頭,半夜我就聽見它在蹬腳,那應該就是最後的掙紮,我太累了,聽到聲音但一會又睡著了,早晨我起來上班,看見湯圓已經死了。”
“還是因為腎?”我問。服務員終於端了冰飲上來,紅的綠的,看著好看,但遠遠解不了我們的渴。
“是,是腎衰竭。”黃翠拿吸管吸了一口,“醫生早就說的它活不過半年,前一陣它痛得叫,半夜,我帶它去輸液,後來幹脆不吃東西了,又是半夜帶去醫院,掛了水,醫生說它各方麵功能都開始衰竭,沒救了,我很傷心,當時就哭了,因為我總覺得湯圓不會死,它會一直陪著我,最起碼也要陪到我有男朋友,陪到我結婚,有一天晚上它叫得很淒慘,我於心不忍,又帶它去寵物醫院,醫生說輸血可以再它維持一陣子,但得配型,得找同種同樣的貓,於是我就去貓咪有約發帖,結果還真找到肯獻血的貓咪,湯圓輸了血,又好了一陣子,夜裏它容易犯病,我就讓它睡在我床頭,一有事我立刻醒及時治療,我還滿了針和藥水,學著給它打針,但那天我真的太累了,為了搶救,連續忙了幾個晚上,沒想到——”黃翠的話頭戛然而止,她咬了一下嘴唇。
半晌,她繼續說:“我有時候覺得湯圓跟我自己都很像,無依無靠來到這裏,總想找到一個安穩的家,過一種穩定的生活,實現一些小小的夢想,噢,也談不上夢想,算願望吧。願望。我希望讀一些書,未必在學校裏,我需要智慧,我還需要一個想法上講得通的人,去愛,共同走下去,但現在,我還沒能實現,我有些不甘心,我有時候隻能靠深呼吸保持平靜,告訴自己,我不甘心,我不放棄,湯圓走了,我很挫敗,覺得好像一段日子被帶走了,也許過一陣子就好些。我們都要積極。”黃翠望著我說。
我們都要積極。我不知道這個叫黃翠的女孩用什麽打動了我,但我必須承認,這一刻,我的眼窩有些發熱。命運有時候用大起大合擊垮你,有時候卻像溫水煮青蛙,用不知不覺地方式,剝奪你對生活的希望。誰也不知道未來怎樣,但不停下腳步,也許本身就是一種勝利。會好的,我記得黃翠總愛這麽說。我望著黃翠,堅定地告訴她,“會好的。”她怔了怔,旋即噗得笑出來,“是會好的,嗯,會好的。”樓下正在做活動,走秀的女模身著亮片裝,頭頂的辮子朝天,黑色的小點,在小型T台上來回移動。樓柱上的幕布牆彭於晏突然跳出來,露一口白得不真實的牙,微笑。時間喧囂著,在我們身邊汩汩而過,我和黃翠就這麽坐著,也沒再說什麽。不知為何,我一直對黃翠的QQ簽名念念不忘,一個小頭像,隻要一閃,就能看到後麵一串英文字:well,I’ll survive(好吧,我會努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