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伊北.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短篇小說】《結婚真好》

(2015-09-18 00:21:03) 下一個

理發師下第一剪子,元元就知道,劉海又被剪壞了。算了,由著他剪吧,剪頭發有時候跟找對象差不多,碰到好的理發師,皆大歡喜,多出點錢也值得,怕就怕遇到不便宜,還愣是剪得非驢非馬的外行手。他說他是高級首席頭牌,可一出刀,就給你剪一豁子,找誰說理去?隻能怪自己頭沒長好。元元慶幸自己找對象沒像找理發師那麽瞎了眼。

“噯,惠子你後來見到沒有?聽說是住在太湖花園。”元元努力保持頭部穩定,眼珠子奮力傾斜。元元旁邊坐著露辰,她的大學閨蜜,她們已經有四五年沒見。露辰在做卷發,女人的頭發,無非卷了直,直了卷。

“還是頭兩年在保險公司遇見過一次,她那時候在那做的,一個勁要推銷保險給我,我弄得沒辦法,隻好買了一個一百塊錢的交通意外險,真是,一年也沒出意外,就到期了,白交。”露辰滿頭小圈圈,紮著皮筋,當然這都不會耽誤她講話。“你真要剪短啊?”露辰問。

“也不是剪太短,就是稍微修修,噯,劉海不能再短了。”元元一邊說還一邊不忘吩咐理發師。理發師小哥唯唯遵命。元元又笑說:“保險也就是買個心理安慰,你還當真啊,更何況就也就一百塊,你就當少買一件衣服,少吃一頓飯不就得了,你一個日企的高級白領,還在乎這?有誌氣沒誌氣。”

“倒不是在乎一百兩百,我就有點害怕她那個樣,我的天呐,逮到熟人就不放。”這麽多年了,露辰的一張嘴,依舊跟刀子似的。

“她大學時不就那樣,到最後跟我們鬧成什麽樣你知道麽,人直接把水瓶藏起來,我算是怕了,”元元頓了頓,又說,“不過你那個保險的事,估計也是她那時候真困難了。”

“你跟她到底怎麽回事,一開始不是挺好的麽,最後我聽說互相都不說話了,至於麽?”露辰開始進燙頭機,一個圓圓大大的機器懸在頭上,跟馬上要穿越時空似的。

“也是太拔份了,一開始我們不都是班長麽,後來她高數掛了,也就不好意思在當下去,就下去了,班長就我一個人當。她就有點不滿意了。完全是棘輪效應,能上不能下。嫌麵子下不去,其實有什麽呀,我心說你以不是權威二不是領導,你有什麽下不去的。”元元至今說起來還是憤憤然。

“嗬嗬,她是拔份拔慣了,自己又沒那個本事,不過現在好了,人家發了。”露辰笑說。

“發了?”元元抽了一口氣,理發師也忙調整手法。她是有點吃驚,當年為了理想去北京,現在又為了愛情回無錫,一晃五六年過去了,她身無分文。她的資產就是她自己。惠子倒發了,天理何在,但語氣還是要淡然,“靠什麽發了。”

“你知道她跟誰結婚了嗎?”露辰有點神秘。

“跟誰?你別嚇我,口味重嗎?”元元驚笑著問。

“孫濤濤,想不到吧,嗬嗬,我見過一次,現在胖得像,豬。”露辰咯咯笑。孫濤濤是大學時期的風雲人物,跟許多女生談過戀愛。

“不會吧,他不是像黃曉明麽?”

“那是以前,現在發福了。”露辰說。

“你還沒說她靠什麽發財的。”元元對這個更感興趣,現在她最缺的就是錢。

“這財發得跟孫濤濤有關,這孫濤濤老家不是貴州的麽,前幾年趕上鬧什麽三聚氰胺,牛奶都不敢喝,要麽就是喝外國的,也搞不清,你說生孩子自己又沒奶的不急死了,結果人惠子厲害,從孫濤濤老家愣是招來一批哺乳期婦女,開了一個奶媽店,那個發啊!她整個成了一個奶媽包工頭,真是應了那句老話,有奶便是娘,邪乎。”

元元靜靜地坐著,任憑理發師的雙手在她頭頂上翻來倒去。沒法比,她一個北京來的碩士,倒沒有三流院校的小本科掙得多,找誰說理去?元元的口頭禪就是這一句:找誰說理去。她這二十多年有太多的委屈,一直在隱忍。好在她準老公顧慶竹要比什麽孫濤濤好看,也有點發福,但還是清秀的發福,怎麽也不會到像豬。這一點她很安慰。她回來原本就是為了一份感情,不然她一個北方女人何苦跑到說話雞同鴨講的無錫活受罪?冬天冷得恨不得能把手指凍下來。但既然來了,愛屋及烏,當然也隻有說無錫好,以前的朋友問,她也都是說無錫好,哪都好。空氣也清新,公車也有座,房價也不貴,連民風都比前幾年淳樸許多,哪像北京,又是霧霾,又是塞車,房價還高得能嚇出心髒病。隻要一個地方屬於她的,元元總能找出千般好來,這也是愛情的力量。

按說她和慶竹也算峰回路轉。她比他還大一級。早幾年,她是想在北京奮鬥,可是讀了研才發現,研究生在北京又算什麽呢?學曆不能包治百病,更不是登天梯。她早都說讓慶竹來北京,慶竹不願意,三流院校本科生,大概也是沒太多自信。典型的獅子座。不來就不來,無非是各自生活。這一二年,她談了不少幾個,斷斷續續,也有相親,也都介紹,他的女朋友也沒斷過,結果最後都吹了。也就那麽心灰意冷的一刹,兩個人遇上了,瞬間,舊夢重溫。寂寞是最好的春藥。

“你真太快了。”露辰笑說。

“快,什麽快?”元元明知故問,又說,“工作找得是挺順的。”

“我不是指工作,”露辰從燙頭機裏出來,“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啊。”

“嗬嗬,一個烈火,一個幹柴。”元元沒有要客氣的意思,但別人哪裏懂得,所有的突然不是突然的,所有的突然都有個緩慢的前期。

“我就佩服你這點,敢愛敢恨。”露辰說。她前男友是元元老鄉,兩人分手也好幾年,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很少聯係。現在她在日本公司做的風生水起,房子買了車子有了,他也在北方有了自己的天地,可惜感情都空窗。如果當初他不走,或是她跟他走,現在將會怎樣?可惜人生沒有如果,隻有苦果。是自私麽?就算是。但終究是自己的選擇。想起這段情露辰總有點黯然。

“你也可以北上哦,還不遲的,鵬鵬也單身。”元元口氣俏皮。

“不可能了,都過去了。”露辰悵然。頭發燙完了,卷也不算太卷,日韓風的,再加上原本就染了色,就更接日本氣息。“還可以吧?”露辰問。

元元早剪好了,在一旁等著。“比我的好多了,幸虧我沒染黃的,要是染了,再配這個發型,就是給太妹,我都不敢去他們家了。”

“怎麽,過年要過去?是安徽是吧,你媽見過他了沒有?滿意不?”露辰對著鏡子照來照去,有一搭沒一搭問。

“她沒什麽好不滿意的,她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元元輕惱。露辰沒有多問,付了錢,各自回家為妙。

元元對她媽一直有意見。她媽以前是大姐大,打麻將在道上混,黑白兩路好像都吃得,現在年紀大了,時代也變了,她認識那幫人,老的老,退的退,死的死,也興不起什麽風浪來。元元越來越看不上她媽。婚姻多少年前就失敗了,新找的叔叔元元也不喜歡,沒有退休金,又賭博,最後連姥姥湊錢買的房子也賣掉抵債,然後還是賭。賭了還是輸,死性不改,惡性循環。元元簡直拿她沒辦法,提起來就冷笑。

可是,她到底還是她媽,到什麽時候都不會變。元元說她不問她的事,但又哪能不問,有一天老了,病了,躺在床上,還不是她元元的事。躲也躲不掉。所以,她南下,她媽嘴上不說,心裏卻是不願意。女兒遠嫁,她老了,怎麽辦,現在還能撐兩年,可總有老的一天。怎奈元元是鐵了心要愛一把,來走個天涯試試。遲來的浪漫主義。她元元又能怎麽辦呢?人總要為自己活一把,不然來這世上做什麽?她不甘心。以前吃的苦都不算了麽?她要幸福給別人看,也幸福給自己看。

見男方家長是在春節。在一起的決定做的太快,男方家長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但慶竹媽又跟人說,還是他們家慶竹有本事,不吱聲不吱氣的,就找了個有北京戶口的媳婦,學曆也不低,以後她孫子考大學,那得占多大優勢,真是贏在起跑線上,七村八戶的哪家兒子從沒遇到這等“好事”。總算長了麵子。

進門就是一大家子,圓桌,滿滿擺得都是菜和酒,桌子當中是銅火鍋,下麵燒著木炭,紅通通的,鍋裏熱氣朝上泛。“快進來,終於來了,路上冷不冷?”慶竹媽迎上去,滿是笑臉。她想起當年她也是在春節進的這家的門,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媳婦熬成了婆,她有樣學樣,婆婆的禮數要做到。慶竹忍住笑,皺眉頭低聲喊了句媽。屋子裏其他人哄得笑了。元元向來懂事討喜,忙說:“阿姨,不冷,一直動著呢,走走就熱了。”慶竹家住在山區,需要走一段路。脫了羽絨服坐下,元元眼光那麽一掃,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心裏大概有個數,雖然氣氛和睦,但也得小心應對。來之前元元跟慶竹媽通過幾次電話,幾句話就談清楚了底牌,掏心窩子的話。慶竹媽說你真不容易,一個女孩子從北京那樣的大城市來無錫,我就怕你待不住。元元說,我既然決定來了,就是打算待下來,我工作都找好了。慶竹媽說,我們家就這個情況,也隻能給你們一個首付。有首付已經不錯了,元元暗念,她本來有更壞的打算。

現在“這麽個情況”就在眼前。頂多也就算個小康之家,安徽本來就是個窮地方。隻要有感情,其他就湊合著過吧。她現在隻想有個家,一個自己的家。“還站著幹什麽,快讓坐,坐啊。”白發的奶奶用家鄉口音顫巍巍說。元元把見麵禮放下,見者有份,沒人一套保暖衣。大家自是歡天喜地。皖南方言對元元如天書,沒幾個字聽得懂,然而情誼是在,慶竹拉著元元坐下。慶竹媽也忙送上見麵禮。一個小盒子。元元非不要。慶竹說給你你就拿著。元元隻好收了。也沒打開看,估計是老首飾之類的。

照例是該依次介紹一下。慶竹靦腆,不好意思開口,慶竹爸是一家之主,也不好主動跟準媳婦說這說那,慶竹媽眼神伶俐,忙說:“我來稍微介紹一下啊。”極力撇普通話,像小時候穿背背佳。“這是奶奶,這是慶竹他爸,你看,也不說話,總這樣,噯,這是他大伯,他大媽,他堂姐慶梅,這是她二叔二媽,他二姐慶蘭,二姐夫永通,這是她三叔三媽,他表妹慶菊,這是隔壁他張姐,今年趕巧,也就在我們這湊合過。”說完又笑著對桌麵的人說:“這是慶竹處的對象,北京來的。”

哦,北京來的也是重要的砝碼。看著一桌子人,元元感到親切,但心裏也幽幽地生起一股子悚然。慶竹他爸那一代一家四個兒子,兒子們又都有子女,婚姻怎麽樣,自然少不了比較,個個都看著呢。元元挨著二媽家慶蘭,一轉頭看見,微笑不語。元元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一個圓臉的女孩,土氣還是土氣,可流行還是要跟,穿著淘寶上買來的雪地靴,但透著機靈勁。“慶竹什麽都不會幹的,以後就靠你照顧嘍。”元元忙說,那是的,早感受到了。慶蘭又問:“怎麽,你們住到一起了?”元元低頭看見銅火鍋底下的木炭,那熱直燒到臉上來。讓她怎麽回答,當著這麽多人,說同居了?未婚同居?這在現在根本談不上是個“問題”,可是,對著一桌子親朋老少,你讓她怎麽開口。“別拘束啊,吃啊,跟自己家一樣,別拘束,”慶竹媽解圍,“嚐嚐這個,山裏的野貨。”

跟自己家一樣,又怎麽能一樣?元元咬了一口,野山雞是香些,勁道。慶竹低頭問:“怎麽樣,這還有筍。”元元不說話。桌上男人們在喝酒,女人們嘰嘰喳喳,一抬眼,看見各路審視的目光,如臨大敵。慶竹大媽笑著問:“家裏父母都好吧,這過年來我們這,父母該不高興了。”元元冷靜地說:“父親去世好幾年了,年前我和慶竹已經去看過了媽,這次過來也是應該的。”大伯母做了一輩子農村婦女,雖然自認有知識,但說起話來還是農村那一套,並且一驚一乍:“哎呦,真是,怎麽去世的。”元元說:“是癌症。”大伯母接著說:“哎呦,聽著都怪怕人的,基因不遺傳吧。”慶竹奶奶聽了麵上很不舒服,嗆聲道:“很多都是外麵環境啊吃啊什麽造成的,你天天不讀書不看報,當然不懂,吃的注意點,空氣新鮮點,都不會的,我就不喜歡大城市,你說哪有我們這山裏頭空氣好,吃的也都是自家種的。”慶竹爸很少聽見他媽說這麽一大套理論,很是吃驚,但又怕大胞哥心裏不舒服,便忙說:“來,阿哥,咱們喝!”慶竹大伯也覺得自己老婆說一通話很不上道,麵上過去不,弟弟來敬酒,便就著台階下,說:“慶竹媳婦很不錯,比我的丫頭強十倍我看,大方得體,我們家這個就是不出趟子,倒哪都撐不開場麵,也不知道討婆婆喜歡,這不離婚了。”慶竹堂姐慶梅來微微扭了扭脖子,一口湯喝到一半就放下來了。離婚是她永遠的痛。其實哪怪她,還不是他自己要出軌。慶菊搶話說:“大姐是在家裏老實,出去了,活躍著呢。”慶菊媽喝斥道:“吃你的,沒大沒小!”元元見時機已到,便站起來,自斟了一小杯紅酒,朗聲用普通話說道:“我不會喝酒,但今天見到各位長輩和兄弟姐妹們特別高興,我挨個走一圈,喝紅的,大家隨意,從奶奶開始,我祝奶奶新年快樂,健康長壽。”說完一仰脖子幹了。跟著一個接一個,走馬觀花,但又人人到位,毫不含糊。一桌人都被準媳婦給震了。不說別的,光那個落落大方的氣度,一點沒有摳摳索索,不愧是北京來的。慶竹也一個勁笑,倍有光,獅子座的麵子永遠最重要。梅蘭菊三位被新來的搶了風頭,很不高興。吃完飯就嚷嚷著要開桌麻將,想在賭場上煞煞元元的威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元元不怵頭,樂意奉陪。慶竹問:“你會不會啊,別輸得連家都回不了了。”元元笑說:“輸給姐妹們我願意啊!”慶竹說:“那我不給你參謀了,回來輸了又怪我。”元元說:“行行行,你去玩你的,輸了也不要你的錢。”梅蘭菊三位都笑。慶竹走開更好,她們樂得下狠手。

玩的是最簡單的,可以推倒胡,打十塊二十的,不大不小。元元自小跟著她媽上牌場,連高考前夕隔壁屋都是一桌麻將打得天翻地覆,她哪裏怕摸牌。一會兒,就夠牌了。慶梅連放了兩個銃,元元先不胡,等自摸,反被莊家慶梅推倒胡了一把。牌局與人生,要耐得住,也要抓的住。呼啦啦洗牌。慶梅士氣大振,說:“哎呀,樣樣不如人,今天也得意一把,來!東家打贏得凶!”慶梅把牌摔得啪啪響。“我也東風,跟著打不犯法,我說嫂子,你說北京到底怎麽樣啊?鳥巢水立方怎麽樣?”慶菊一邊打,一邊問元元。“就那回事,也沒啥好的,又大又破,”元元很能看出北京的不好來,“鳥巢水立方我都沒去過,沒心思去。”慶蘭也打東,接話說:“也要客觀地看,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咱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好,不過,慶竹辦事也是沒譜,你說你一個安徽人,去合肥我懂,回九華山我也懂,你說非待在無錫幹嗎?人生地不熟的,找個媳婦也不是無錫人,何苦把大妹子你攛掇去無錫,還不如來我們貴池算了。”元元委婉地申辯道:“這不是本科是在無錫讀的麽,也算半個大本營,他要待,我們就在那待唄,無錫這兩年發展也挺快。”慶梅道:“唉,聽聽,多懂事,慶竹不知道積了什麽德。”慶菊說:“積德?我看缺德,還不是靠那張臉。”慶蘭說:“越說越不上道。”元元打了一張發財,說:“也就圖個真心。”姐幾個被一句話噎得說不出,隻好換話題。

“房子怎麽辦啊?一把付清還是怎麽辦?”慶梅夠牌了,索性悶牌,胡二五八萬,坐等自摸。

元元說:“就準備去看了,付個首付,房貸慢慢還。”慶菊搶白道:“可不就是付個首付,不過,慶竹那工資付了房貸,估計都不夠吃的,姐姐你可得努力,慶竹可是小白臉。”慶蘭說:“慶竹現在也好多了,不像前兩年,說跳槽就跳槽了,跟換飯店似的,我都擔心,噯,大妹子你現在工資待遇還可以吧?”元元答道:“剛入職,還可以,說是公司營業額有十幾億。”

慶菊心想說什麽大話呢,十幾億,有幾億是你的?便說:“呦,那以後姐姐也幫我留心留心,我也去你們公司上上班。”慶梅說:“上班是假的,要你元元姐給你介紹個北京的公子哥倒是真的。”慶蘭說:“公子哥?還官二代呢,人家怎麽能看得上我們小地方的土姑娘,你說是吧。”慶蘭微笑著看著元元的臉,好像在說,你不也沒找著公子哥,還不是嫁到我們貴池來。元元不接腔,揚手打了一張幺雞。慶梅忙說:“我杠!”一排四張碼起來,抓起篩子,雙手合十拚命搖,念念有詞,猛地一投,兩個篩子滴溜溜滾著,終於停下,兩個紅六上翻,是十二。慶菊驚道:“哎呦,大姐你手氣不要太好哦,某人不會放大銃吧,哈哈。”元元淡然:“嗬嗬,放給大姐也是心甘情願。”慶梅從牌尾墩子處數到第十二張,摸到手裏,先不看,用大拇指猛搓,也隻一刹,慶梅瞳孔猛然放大,用力把牌朝桌子上一摔,叫道:“杠後翻花!就胡夾七條!哈哈,就這一個七條了吧!哎呀,情場不如意,賭場也興一把!”元元輸七倍,慶梅是莊家,又加一倍,共八倍。血本無歸。也好,不輸幾個錢給她們,以後還不知要使什麽絆子呢,就當見麵禮。過年三天,元元輸了一千多,全家親戚歡喜不已,都說慶竹的媳婦大氣,拿得起放得下,輸了一點不孬。隔天姊妹幾個私底下聊天。慶菊說:“梅姐這兩天手氣真不錯,贏了那麽多。”慶梅說:“你不也贏了,又不是我一個贏,三家贏一家的,不過也什麽,首付還不是我們慶竹出的?估計我們贏的這點小錢,也是慶竹出,就當慶竹救濟我們了。”慶蘭也笑說:“說是北京來的,我看也就那樣,真要在北京混的好,能下嫁到我們這兒?笨想都知道了。”說完還是笑,若有所思。慶菊說:“就是就是,你沒看你說讓她介紹公子哥,她都不搭腔,估計彩禮也沒多少,也就是花架子,什麽研究生,現在也不值錢。”有人放鞭炮了,劈裏啪啦,響不停,一個個小炸彈,炸斷了過去,炸出一個嶄新的蠻荒的未來。

房子在春天買好了,慶竹用家裏給的錢付了首付,剩下的小夫妻自己慢慢還。元元知足。婚禮是在夏天。在太湖邊上訂了個小酒店,說是當年範蠡和西施泛舟的地方,綠水綠樹,引人遐想。才工作半年就辦事擺酒,公司明裏不說,暗裏卻很不痛快。老總私下把人事主管狠說一通。就怕沒幾個月就要有孩子了。元元不管,下冰錐都阻擋不住她結婚。

婚禮當日有點嫩陰天,存心選的,免得太曬,薄薄的一層灰色雲撲在天上,仿佛是特意為婚禮做的吊頂。請柬發了不少,來的人卻不多。女方的親戚朋友都離得遠,主辦方又不提供路費,大多數人不願意耗這個錢和時間,能不來的,就找借口不來了。份子錢送到就好。元元媽居然也沒來,讓人看著總覺得不像,沒有高堂在座,多少有點壓不住。也不怪,元元媽一是生氣,氣女兒拋下她不管,二也真沒空,她在忙她的老虎機呢,她想靠它翻身,海賺一筆——元元媽一輩子都在賭,隻可惜手氣好的時候沒存錢,手氣差的時候,自然輸不起。慶竹家年輕一輩的親戚都來了,順帶旅遊,不來白不來,梅、蘭、菊三個一人一套誇張的禮服,站在湖邊,打老遠就能看到。因為還要在安徽老家擺酒,慶竹爸媽也就沒來趕無錫這場。好在元元都看淡,愛來不來,這是她的婚禮,隻要她來,慶竹來,就足夠了。

伴娘是露辰來做,穿的也是白色,隻不過是厚亮的緞麵,與元元身上輕薄的婚紗形成反差。中午十一點半, 露辰和元元站在湖中間的一個小小的人工離島上。微笑著,微笑著,湖上風大,婚紗被吹得橫飛起來,更顯輕盈飄逸。太陽硬擠過灰雲,時不時投下來一線光,它要做元元的免費燈光師。兩個人就這麽亭亭地站著。元元懷裏捧一捧白百合,與婚紗搭配起來,聖潔得像一個仙女。露辰問:“怎麽,給惠子也發請柬了?”元元保持微笑:“發了,QQ上發的,電子的,不知她具體地址。”露辰笑說:“你是故意的吧。”“也沒什麽故意不故意,就通知一下大家,”元元說,她的婚禮理應昭告天下,又說,“她也派人送錢來了,兩百塊,嗬嗬,回頭給你,算你那保險錢退回來了。”露辰銳笑:“要死!”

新郎坐著船漂過來了。是小汽艇。租起來真不便宜。一輩子就這一會,為了美好的回憶,下點血本也值得。新郎穿著黑西裝,白襯衫,紅色的領結,很有點公子哥的氣質。可惜工資隻有幾千塊。慶竹最煩上班。他多少有點不合群。慶竹麵無表情地上了島,露辰說,新娘就交給你了。元元伸出帶著白手套的手,這一刻她是最聖潔最美麗的,慶竹輕輕捏住那手,埋下頭,吻了一下。又領著她,走進汽艇的臥艙,慢慢地開回主會場。慶竹沒有一句話,元元也沒有說什麽。兩人就這麽靜靜地站著,一米一米靠近婚姻的殿堂。元元微笑著,嘴唇微啟,她知道自己這樣最好看,像範冰冰拍照時的嘴,嘴唇本來就薄,所以閉不得,而要微笑,微笑,再微笑。慶竹偏頭,用餘光看見元元機械化的臉,元元緊了一下挽著他的手臂,慶竹覺得自己是被綁住了。早幾年,他不會娶她,她也未必肯嫁。現在,他工作不甚如意,生活也就平常,他又是陰鬱的人,有人肯來陪他解悶,終究是好的吧,幸好他還有一張誘人的臉。但也是強弩之末了。他已經開始發福。唉,元元這些年也吃了好些苦。現在是苦盡甘來麽,也未必。但這一刻,他們要努力幸福。

船到岸了。兩個人忽然不知該怎麽踏出第一步,不協調的步子,走著,走著,慢慢走向鮮花圍成的禮台。梅蘭菊三位冷眼看著,但終於不能不有些感動,慶菊先哭了,她想到自己還沒人疼愛,多少有些傷懷。慶蘭拍著她的背,說會好的會好的。慶梅則呆呆地看著,好像是在回憶自己那些遺失的美好。幾百隻鴿子放在籠子裏,都是租來的,但同樣聖潔。人們擁簇在禮台周圍,證婚人,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用寬厚的聲音問:“顧慶竹先生,無論貧窮、疾病、困難、痛苦,富有、健康、快樂、幸福,你都願意對梁元元小姐不離不棄,一生一世愛護她嗎?”慶竹說:“我願意。”證婚人又問:“梁元元小姐,無論貧窮、疾病、困難、痛苦,富有、健康、快樂、幸福,你都願意對顧慶竹先生不離不棄,一生一世愛護他嗎?”

元元沒說就先哭了,這一刻她等太久,即使未來不確定,她也要抓住眼前的幸福。陽光穿過雲層,以光速奔赴婚禮現場,打在元元臉上,她的睫毛特別長,忽閃忽閃,雙眸含水,更是動人。她是付出了,她理應得到幸福,她從北京千裏迢迢趕來,放棄了一切,重新開始。就好像白蛇從紫竹林走出來,不小心遇見了許仙,從此開始了自造的可歌可泣的故事。證婚人又問:“你願意嗎?”元元這才鎮定了情緒,哽咽著說:“我,願意。”四下歡呼,鮮花,手拉禮炮,幾百隻鴿子飛向天空。元元希望這一刻暫停,這一天永不結束,循環,倒轉,直到,一萬年。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Very touching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