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伊北.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短篇小說 《小熱戀》

(2015-09-18 00:17:59) 下一個

妙佳一活到二十九歲,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也能做個美人。

那感覺有點像在洗淨了的衣服裏,發現了鈔票,皺巴巴的心疼——既然是自己的,怎麽早沒發現呢?趕緊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佳一深知美貌來之不易,不揮霍揮霍,怎麽能甘心?

以前的妙佳一,胖乎乎,圓墩墩,更倒黴的是,全身的肉,居然還很不幸地遭到地心引力的誘惑,很有點叛逃的意思——齊刷刷往下垂,導致了妙佳一看上去像個梨。梨型肥胖。走到哪都是一號人物,占地麵積大了點兒,沒法不被注意到。更要命的,妙佳一鼻子邊上,天生就趴著一顆黃豆粒大小的黑痦子。小的時候,這顆痦子被人美譽為“俏皮”,佳一她媽則說,“痦子嘛,有什麽大不了,誰沒個把個,這是標誌,丟了好找!”當然是安慰話。

自家人很在意,卻裝作不在意,別人呢,則是不在意,卻刻意打趣。小學,課間,幾個小朋友玩腦經急轉彎,一個促狹鬼事事兒地問:“黑痣長在哪裏你不用擔心?”大家都說猜不出,求結果。促狹鬼搖頭晃腦答道:“長在妙佳一臉上,你就不用擔心嘍。”佳一聽了,氣得頭冒青煙,追著打。

後來,妙佳一漸漸長大,胳膊腿長了,粗了,胸脯挺起來了,頭發紮起來了,一切都在悄悄發生變化,甚至連滿身的肉,佳一都開始積極消減,唯獨那顆痦子,年年月月日複一日,靜靜地趴在佳一右鼻翼胖,像個冬眠的西瓜蟲,絲毫沒有醒過來的意思。

佳一急了。

十八歲那年,佳一考上了大學,暑假裏,她非逼著媽媽帶她去醫院,想要割掉這個臉上的不速之客。醫生卻說:“它長在三角區喔,不能隨便割的,搞不好要發炎,這都連著腦子的,搞不好會有生命危險。”母女倆當即被嚇退,合著它還長在雷區裏了。沒辦法,帶著走吧,佳一就這麽帶著這顆痦子,讀本科讀碩士,完了工作,倒也順順當當,遺憾的是,佳一始終沒敲定男朋友。佳一怒之下減肥了,從肥胖變微胖,也開始略施粉黛,可那顆痦子始終沒變。

二十八歲,佳一她媽終於也不耐煩了。女兒本就姿色一般,再添個痦子,整個一火上澆油落井下石,近看像媒婆,遠看,一個不小心,還當是顆鼻屎,晦氣!這才下定決心割,有危險也割!用佳一媽媽的話說:“哪沒危險,走路都會有危險,割!”就這麽就割了。

根本沒事!

妙佳一坐在鏡子前,右手摸著臉。真嫩。桌台平擺著一片化妝品,紅的黃的綠的白的黑的,像一桌小菜。瘦了身,去了痦子,佳一立馬去逛紅星美凱龍,搬回來一台公主式的梳妝台。以前是不肯照鏡子,見著煩,現在梳妝成了人生大事。女為悅己者容。佳一首先是要討好自己。一張臉,從上到下,護發,描眉,沾睫毛,畫眼線,抹唇彩,塗爽膚水、精華液、麵霜、粉底、散粉……一個都不能少。

手機在台子上震了一下。佳一不用看就知道,是築波來了。兩分鍾後,佳一媽喊:“妙妙,你快點,築波在樓下等著了。”佳一不耐煩:“知道了。”她存心讓他多等一會兒。為什麽不?她都等了這麽多年。好容易有死心塌地地追求者,她幹嘛不能撒撒氣?她有這個資本和權利!

點掉了痦子,瘦了身,佳一發誓找個帥哥做男友。義無反顧地成為外貌協會的一員。周圍的人介紹,她自己也用心,還真遇到兩個帥的,遺憾的是,第一位是離過婚的,她不想一嫁過去就做媽,第二位,則是個外國人,玩了幾個月,人家就打道回府了,根本沒有走入婚姻殿堂的意思,佳一氣個半死,對戀愛灰透了心。心慌意亂的空檔,單築波闖了進來。

佳一抹畫好了,撩開窗簾朝下看,築波的黑車像個甲蟲樣趴在她家樓下。築波靠在車門上,扛著頭,一動不動。佳一慢吞吞穿好衣服,東摸西摸,跟她媽打招呼,又慢條斯理地下了電梯。看門的朱阿姨斜著眼,嘖嘖道:“佳一又跟男朋友出去呀!”多少年的老阿姨了,一直看門,哪家什麽情況她摸得比一百三十六張麻將牌都熟。因為熟,好起來特別好,勢利起來又特別勢利。以前,佳一沒少被念,“就老妙家那個,噢呦,不能提,老大難”,現在,佳一十足願意接受朱阿姨目光的洗禮。她總願意讓築波的車停在單元樓下。也算是對她此前二十多年窩囊氣的逆襲。

築波半彎著腰,頗為紳士地拉開車門。佳一一手撩著頭發,祖母綠的指甲油配在白白的臉蛋邊,有種參差對照的美。佳一緊抿著嘴,小心翼翼地跨進去,像一切淑女,有一種過度修飾的謹慎。小小的羅曼蒂克,醉倒男人心。

“去哪吃哦?”築波柔聲問。他對她從來都是柔聲。跟他的年紀、樣貌都不太相稱。他已然“大叔”——佳一學韓劇裏嗲聲嗲氣叫築波大叔。

“別總問我行不行,我哪知道?你就不能有點主見嗎?”佳一輕皺眉頭,一開口就是埋怨。

築波不說話了。他總是依著她。

築波今年本命年,屬兔的,整三十六。開年的時候,他媽送了他一套大紅的內衣褲,說是本命年辟辟邪。又說:“要抓緊了,我不能給你買一輩子,送你一身,希望今年能走走桃花運。”

結果過了年中,果然遇上了佳一。

佳一不是他第一個。二十幾歲的時候,築波狠談過幾個,愛過,瘋狂過,卻沒有找到想要的結果。過了三十,越發無所謂。但據媒人說,人家單先生不是找不到,是忙工作,拚事業,博得好身家,才打算娶老婆的。媒人總能夠點石成金。

“去鬆露餐廳?”車拐出河埒口,築波試探著問。佳一不說話,兩隻眼直視前方,恨不得噴出火來。築波意會,閉嘴。直接開到鬆露餐廳去。他記得有一次佳一說過,喜歡吃日本菜,圖個清淡。

他記在心裏,哦,清淡,要清淡。好像初學者記單詞,她特別願意當他摸不透的字典。

到了鬆露,佳一進門先落座,築波去付錢。水紅、杏花紅的長紗簾從天花板拉到地麵,燈光打著,更顯鮮亮。黑褐的柳木桌椅,紅軟的椅麵,背後細竹簾擋開,一桌是一桌。互不打擾。每客桌台上,有個瓷白的屏風,上麵用青花色燙著日本俳句。“養在瓶中,深山裏弄來的木蓮花,綻放了。”佳一喜歡這句。穿和服的服務員,畢恭畢敬奉上餐具。佳一喜歡這家日本餐廳。雖然她學的是韓語,但在無錫這座城,日語似乎更得人心。那種小心的、纖美的、精耕細作的討巧。以前是覺得貴,自助,兩百一十六一位。現在找到築波,佳一樂得享受。他不缺這個錢。

築波交錢回來了,洗了手,水淋淋的,就手拿桌上的餐巾紙擦。佳一輕惱:“就不能用烘手機烘一下,懶!”築波憨笑。他沒那習慣。小時候在江北老家,吃飯很少洗手,家裏窮,沒那麽多講究。後來他上了大學,進了太陽能公司,做到副總,再後來自己單幹,發了財……可即使再西裝革履,那股泥土氣時不時還是會像一縷老魂,冷不丁,不知就從哪裏散出來。

“去拿吧。”築波說。

“你去。”佳一回,還是嬌嗔。

築波無奈地笑笑,起身去拿餐。幾分鍾後,滿滿的美食就擺在佳一麵前。依次看過去:金絲牛蒡卷、美乃滋焗扇貝、三文魚刺身、炸蝦天羅婦、蜜汁鰻魚、北極貝、黑鬆卷、鬆茸湯……全屬佳一最愛。心裏滴溜溜地喜,可嘴上,佳一還是說:“人家吃不慣芥末的呀。”哦,人家,人家,人家就是她。築波連忙把三文魚邊的綠芥末挪到一邊。築波吃飯快,佳一惱,築波吃飯吧嗒嘴,佳一又惱,公司的大領導,到了佳一這裏,成了小學生。佳一喜歡這種感覺,恃寵而驕,有恃無恐,她要做公主。

“嗨,單先生,幸會幸會。”一句夾生的中文打斷了佳一和築波的午餐。

佳一剛抬頭,築波已經站起來,“哎呀,佐藤先生,好久不見啦。”

“沒有好久,去年才見的不是嗎?”這個叫佐藤的日本人,滿臉俏皮的客氣。

“一起坐一起坐……”築波瞬間恢複了社交功能,變得伶牙俐齒。

“不坐不坐,我和幾個朋友一起來的,談生意,您先吃,不打擾了。”佐藤笑著。

“佐藤先生真不給麵子哦,生意做大了,就不理我們了啊。”

“哪裏哪裏,我聽說單先生的生意才是風生水起呢。”

築波哈哈大笑。

“不打擾了,告辭了”,佐藤扭身回去,剛走半步,又轉頭回來,詭異地笑著說:“單先生,您的女朋友可真漂亮呢,結婚的時候別忘了通知我們啊。”

築波直拍日本人的肩膀。

佳一瞬間臉紅。但心底一不小心,又嫋嫋升起一絲得意。他是她自信心的加油站。佳一願意當築波身邊的花瓶,美麗的花瓶。她願意讓他的朋友都羨慕他。而她,也理所當然地可以對他呼來喝去。桑葚、楊梅、車厘子,隻要是她想吃的,築波一定開車把最好(最大)的給她買來;時裝、皮包、化妝品,隻要佳一喜歡,隻管拿築波的卡劃。有幾次在百盛劃到無錢,佳一立馬毫不客氣地給築波打電話,嚷道:“還差五百塊,怎麽辦怎麽辦啊。”築波道:“好好好,別急,我去救你!”立刻帶現金來結賬。佳一心滿意足了。英雄救美,王子救公主,放到現代,大抵也隻能如此。

毫無疑問,“七月份的尾巴,八月份的開頭”,曾軼可唱紅《獅子座》的夏天,是妙佳一二十九年生命裏最最斑斕的、緊鑼密鼓的時光。吃的,買的,玩的,如夢似幻,絢爛多彩,想怎麽來怎麽來,她終於找到了被縱容的快樂——所有美麗女孩的特權。她不知道自己對築波愛不愛,或許她愛的,也隻是那種得心應手的感覺,有什麽關係呢?她對自己說,我妙佳一就是要一個風光無限。

可夏天也許僅僅是個開始。很快,佳一的生日到了。三十歲生日。以前築波不在的時候,對佳一來說,三十歲像定時炸彈、2012世界末日,也像一場實現張揚的恐怖襲擊。二十五歲,佳一看到《老友記》裏瑞秋為三十歲一大哭,她就準備好到時候大哭一場。可現在不了。築波來了。佳一煩還是煩,怕還是怕——沒有哪個女人不怕衰老,但這個怕裏麵,又有了些底氣,一種慶幸。她巴不得把這種慶幸與全世界分享。

為此,她期待了一個月。不過,築波還是輕鬆就超出了她的期待。幾百平的托斯卡納私人會所,築波整個包下來。這檔次,別說閨蜜們會尖叫,就連佳一推開門的一霎,也愣住了。三進的黃色拱形門,雕飾著七轉八彎的紋路,闊朗的大廳,在燈光的暈染下,一派土黃色明亮。頭廳右牆有裝飾櫃,裏麵擺著圓的方的瓷器,左麵牆是書櫃,裏麵擺著些外文書籍,還有個頑皮的墨西哥pinata,窩心的小玩意。地毯是仿波斯式的,短毛黑底紅紋,踩上去軟軟的。房間裏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佳一進二廳。是個沙龍性質的裝飾。觸目的壁爐,燒著小火,栩栩如生的外國人像油畫貼在牆上,當中一圈沙發,三人的,單人的,有的暗紅黃藍格子的,有的碎花麵。沙發中間的茶幾上一大捧香水百合插在大肚玻璃瓶,瓶腳是二十一克的生日蛋糕。一盞長腳燈立在沙發旁。燈罩上貼著一排螢光字:祝佳一生日快樂。

 

佳一感動得要哭了。她又往三廳走。姐妹淘轟得一下跳出來。嚇得佳一往後一推,差點被地毯邊絆倒。跟著是哄笑。“生日快樂!”各路朋友喊。這時候有服務員進來了,推著一車食物,說:“這是單先生點好的。”姐妹們發出羨慕的呼聲。佳一覺得免麵子足極了。又故意裝低調說:“沒什麽啊,這沒什麽啊。”夠那些以前看扁自己的同學、朋友眼紅的了吧。佳一覺得自己這次真翻身了,她得到了心目中一個美女該得到的待遇。有不識相地小姑娘嚷:“姐夫呢姐夫呢。”可惜築波不在,他這天飛北京。十二點,佳一切下蛋糕。朋友們都歡呼著,拉響禮花炮,然後是拆禮物,完了之後就是放音樂狂歡。燈光暗了,大家交頭接耳,跳著,談著,佳一立在一邊,招呼著各路來客。她發現自己也有點喜歡築波了。

築波回來,已是兩周後。佳一照舊裝生氣。築波一陣哄,又送上大顆裸鑽,佳一見了兩眼放光,心滿意足。佳一媽則到處跟鄰居炫耀,說女婿來送的鑽石,有多少多少克拉。跟明星手上的差不多。聽得看門朱大媽直撇嘴。

周末,築波提議開車去杭州玩。說是傳隻要在農曆白娘子生日那天,在西湖斷橋上來回走一遍,就會白頭偕老。佳一聽了興奮不已。恨不得立即就殺去西湖,往斷橋上站一站。她簡直要把自己想成趙雅芝了。(佳一特別喜歡趙雅芝在《新白娘子傳奇》裏的造型)兩個人興致都高,一路從無錫開到杭州城裏,也不覺得累。佳一提議先去靈隱寺拜了拜,傍晚再轉去西湖。天氣已經有些小冷。築波把車停在南山路附近。兩人沿著山路往下走,西湖的夜色慢慢傾入他們眼中。西湖的妙處,在與它處在市中心,現代的燈火與古典的山水撞到一起,別具風味。

周圍的山, 山上的塔,都被紅的綠的燈飾點綴,成片成片,硬是從大俗大豔中擠出一種風味來。築波和佳一從斷橋下來。走在西湖邊上。沿岸的荷花枯了,歪歪倒倒立在水裏默不作聲。倒是現代化的水幕歌舞,吵吵嚷嚷吸引了許多人。佳一討厭這些虛熱鬧,拽著築波往回走,走了好一轉,她發現倒是南山路清幽風雅。路越走越窄,西湖漸漸變成他們身後的黑影。一路蔥蘢,兩旁的鬆樹也怕冷,鬆針掉下來,細細地在的路麵上鋪一層,走在上麵有點滑。空氣中有種清新的鬆香,也混雜著樹葉腐爛的味道。

“看誰跑得過誰?”佳一興致大發,小鹿一樣跑在前麵。築波在後麵追。像獵人。佳一跑到車旁,氣喘籲籲,築波離老遠就遙控開了車門。佳一開門進了後座,哈哈大笑。

“這麽好笑啊?”築波跑上來問。佳一看著築波,平平的一張臉,鼻梁不高,頭發被風吹起,有些好笑。也隻有這個人是她的吧。

佳一閉上眼,輕輕說:“kiss me。”

隔了好幾秒,佳一覺得唇上軟軟的,跟著一條小蛇朝她嘴裏伸過來……築波喘著粗氣,上下其事,慌亂間,佳一圓睜雙眼,拚命說不要不要。可惜根本吐不出字來。佳一覺得有一隻手在下麵拉扯……佳一一直說不要,又是哭,但誰要聽她的呢,築波有他自己的行事例程,根本沒有要跟她商量的意思。小車成了床,搖搖晃晃,美麗的西湖夜,像一盤調錯了色的顏料,怎麽也畫不出絢爛圖畫。

佳一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第一次,是在一輛車上發生的。前後不到二十分鍾,她甚至不知道怎麽發生的,但那一切,確確實實發生了。

對她來說,更糟糕的是,那一夜的後遺症很快到來——佳一懷孕了。

活脫脫晴天霹靂!

佳一中了頭彩,她隻恨自己沒穿個鐵內褲。

女方的哭、鬧,男方的賠禮、道歉,全然成了點綴,如何處理腹中胎兒,才是問題的關鍵。佳一脾氣上來,說要堅決打掉,她媽趕緊護住,說:“生米煮成熟飯,你不跟了他,你以為還有人會要你嗎?你是老姑娘了。”佳一聽了,哭得三天不能見人。佳一心裏憋屈,可這個虧找誰訴去?沒錯,她本來就打算嫁給他,她本來就打算跟他生孩子,可中間過程的驟然縮短,讓佳一失望極了!簡直就像香港三級片裏的鹹濕橋段!齷齪的,低俗的,拿不上台麵!

還是佳一媽媽理智,事已至此,也不上什麽裏子麵子,找個有錢的女婿到底不是什麽壞事。索性推舟如水爽爽快快把女兒嫁出去。既然要結婚,親家見麵是免不了的,佳一媽打電話讓築波安排一下雙親見麵的事。築波一口答應。很快,築波打電話來說定在年初二,他媽媽會來無錫找伯母見麵。佳一媽滿意,隻是不住地勸女兒。佳一生氣,但也隻好任命,身體都照顧不過來——妊娠反應,整天懶懶的,還得躲著單位同事的耳目,免得被人笑話。

築波來了好多次,佳一都說不見,聖誕節前夕,她媽陪他們一起去民政局打結婚證,佳一不能不見了。這天築波穿得一身毛料西裝,短打精神,頭梳得齊齊的,一張臉溫文爾雅。佳一媽扶著佳一,好像電視劇裏的少奶奶似的,築波一步一個賠小心。一路無話。到了地方幾分鍾就把正事辦了。佳一媽笑嗬嗬地說好,她女婿立刻湊上來說:“媽,我們去看看房子,都弄好了,就在太湖邊不遠。”佳一媽頭一回被女婿叫媽,喜得眉花眼笑,帶著佳一一路南下,視察了女婿準備的婚房。佳一坐在沙發上,透過玻璃就能看到太湖。她媽不住地讚:“哎呦這裏風景好的哇,嘖嘖,這家具,白色的哦,什麽風格哦。”築波忙答:“請一個朋友做的,丹麥款的。”她媽道:“哦呦呦,丹麥的哦,不錯不錯,這裏冬天冷不冷哦。”築波踩踩地板道:“有地熱的哦。”她媽又問:“這房子幾個房間哦。”築波嘴甜:“不少呢,有一間特地留給媽的。”她媽又驚又喜:“哎呀呀……”佳一怎麽都高興不起來。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假扮公主的妓女。

轉眼就是農曆年。佳一肚子已經稍稍有點鼓。初二那天,兩家老人準點在小兩口太湖邊的房子見麵。築波媽一身皮草,闊闊氣氣,但還是掩不住鄉氣底子,粗粗的手,紅黑的臉皮,彰顯著那個家似乎狠苦過一段。倒是佳一媽,一身素色羽絨,但個橙紅手套,大皮靴子的,利利落落。

“哎呀呀老姐姐,早都想見你了。”佳一媽一口無錫腔。

“什嘛?”築波媽有些聽不懂。轉頭問她兒子,築波隻好用江北土話翻譯一遍。

他媽當即喜眉善目。

“要見要見。”也是土話。

佳一隻好用無錫話翻過來。

佳一媽見溝通困難。變攘築波,意思讓他問:“親家母怎麽一個人來的啊?”

築波如實翻譯。他媽道:“哦,離了,早離了。”又問:“那親家公呢?”

佳一媽像對個外國人說話似的,用生硬的普通話說:“去世不少年了。”

築波媽這下聽懂了,仿佛猜謎猜中了樣高興。也撇著普通話,說:“一個人過,挺好。”

“挺好挺好。”

兩人獨居的女人因為共同的生活狀態,迅速打成一片。也不管什麽語言通不通,哪怕是雞同鴨講,隻要存心往一個地方溝通,總能聯到一塊去。再加上築波插在中間做翻譯。親家溝通起來更是零障礙。

佳一看著兩頭湊著“翻譯”的築波,忽然覺得那情景有些好笑。心中那股子怨氣,漸漸化開了。築波叫了鳳凰閣的菜來家裏。屬於高級定製。四個人吃得樂樂嗬嗬,吃完兩媽親得跟老姊妹似的,非嚷嚷著去百貨大樓逛逛,掃掃年貨。

築波開著車,佳一坐在副駕駛上,一言不發。後座兩個媽嘰裏呱啦說個不停,一直等到她們下了車,進了百貨大樓,佳一才得稍許清淨。

“帶你去個地方。”築波說。

“不去,我要回家!”佳一沒好氣,她還是有些恨他。

築波不說話,猛打方向盤,調轉車頭,往回開。佳一見路不對,歇斯底裏大喊:“單築波!你給我停下!”築波不理,還是開。佳一兩手拚命打築波的頭。築波單手控製住佳一兩臂,大聲吼:“小心孩子!”佳一愣住了。旋即嘶喊:“單築波,你個強奸犯!”又是一陣瘋打,築波也不還手,由她打。直到打累了,佳一才嗚嗚哭起來。有什麽辦法呢,他們已經是夫妻。

車開到五愛廣場,築波拐了幾個彎,進到一個老弄裏。又開了一陣,才停下來。“你搞什麽東西?”佳一保持警惕。築波不說話,隻拉著佳上樓。佳一沒辦法,隻好跟他走——她早見識了他的固執。

604號房間的門舊舊的。築波敲門,佳一躲在他身後。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微微有點胖。她見了築波佳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說:“來了啊。”

屋子裝修得不錯。木地板,淡黃色的牆裙,仿歐吊頂。不過,看得出來有年頭了。佳一聞到一股酸腐味。忍不住想吐。築波扶住佳一,說忍著點。

中年婦女領著他們來到臥室。高高矮矮幾個人圍在床邊。床上躺著一個幹癟的人,蠟黃的臉,眼窩深陷,仿佛隻剩下一口氣。

“爸。”築波叫了一聲。

床上的人從喉嚨裏發出一絲短氣,算作回應。

“這是你兒媳婦。”築波又說。所有人都調轉目光到佳一身上。佳一不由得往後退了半步。

築波他爸的臉上的肉晃了一下。也許是笑。

“爸,你快抱孫子了。”築波幾乎要掉下淚。

中年婦女掌不住大哭起來。旁邊的人都跟著流淚。佳一也有些悲傷,剛剛的舊淚痕還在,現在又添上新的淚。她猛然體會到生命的悲哀。

築波沒有再說什麽,拉著佳一回到客廳,坐了一會兒。中年婦女從臥室出來說:“要不,你們先回去,對孩子不好。”

築波站起來,掏出一遝錢塞給中年婦女:“阿姨,這些錢你先用。”

中年婦女忍不住又哭了:“說築波啊,你能結婚衝喜,我們都感激在心裏,以後你跟媳婦好好過。”

佳一遠遠坐在沙發上,隱約聽到“衝喜”二字,腦袋一嗡。她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麽,拎起包就朝外走。可是,她又能走到哪去呢?

築波他爸死在兩周後。

家裏有喪事,不好大擺酒席。築波和佳一就沒叫親戚沒有吃酒,隻各家通知了一下。說以後會補辦。出了年,佳一便辭了職,專心在家保胎——婚酒都沒來得及擺,肚子就鼓得跟皮球似的,終究難看。更何況,這是死任務。婆婆的盯得緊。

站在自家飄窗邊,眼望著不遠處茫茫渺渺的太湖,佳一的心說不上什麽滋味。黃梅天,無錫又開始下雨。淅瀝瀝,像一張大網罩住整座城。起風了,太湖的水麵一波一蕩,隱隱約約看見有隻三桅船,跟著浪一起一伏,漸漸靠岸。

身後電視機裏,韓劇瘋狂上演,且歌且泣。佳一轉過身,盯住電視裏那一對俊男靚女,隻見那男主角半哭著,跪在地上,四周滿是黃葉,夕陽斜照,夢幻得不像人間。他捧住女主角涕淚縱橫的臉,顫抖地著說:? ? ???(我愛你)。

佳一心裏咯噔一下。她慌忙舉起遙控,胡亂轉到英語頻道——洋味十足亞洲主播在播英語新聞。

她寧願聽那些不相幹的。

她要躲開腦子裏那些七竄八跳的念頭。

可全沒用!

她已經記不起築波什麽時候對她說過,我愛你。

佳一忽然哭了。

或許他從未說過。

他還欠她一個婚禮。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作得讓一個伶牙俐齒的人失去社交功能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