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裏的女人
無名氏 (卜寧)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五 章 一片微風的偶然激動可以促成古森林的大火。一片微波的偶然激動可以促成排山倒海的驚濤駭浪。宇宙間的小小偶然常常造成慘絕人寰的大悲劇。對於這種飄忽無定的偶然,我們多半束手無策,事後細想起來,隻覺得它異常殘酷,異常危險。 我在前麵已經說過:我和黎薇的前途原很黯淡。為了愛薇,為了給她真正覓取幸福,我常常考慮“如果有一個人在各方麵都比我強,我是不是該把她托付給他”?我的答複是:該!存了這種心理,我便時時在各方麵留意,看有沒有這樣的人比我更能給黎薇幸福。 密雲不雨總是沉悶的,叫人難受的。我和薇的友誼有時正是這種現象。我們越是相愛,我們越想得到更多的愛。我們越是幸福,我們越想得到更多的幸福。這更多的愛與幸福,隻有結合才能給我們。隻有把“肉”加進去,“靈”才能發出更大的光芒。肉是油彩氛圍,沒有她,靈的線條在畫麵上不生動,不強烈。然而一提“肉”,種種現實問題就包圍我,阻撓我,妨害我。在靈與肉的衝突中,我們自然會感到密雲不雨的沉悶。 為了打開這沉悶的僵局,我常常想一條新路。 自然,這種沉悶是有間歇性的,經過一度沉悶後,精神上往往會感到一種新的愉快。愉快了一個時期以後,又會感到新的沉悶。 正是在這種沉悶時期,秋天一個下午,一位醫院院長來找我,他是我的前輩。平素很器重我,也很扶持我,我們的感情非常好。 寒暄以後,他正式和我談一件事:說有一個姓方的朋友想認識黎薇,打算托我介紹。 據陳院長告訴我:方某是一個法國留學生。學陸軍,現在是××軍事機關的上校。他父親是前清狀元,做過巡撫,道台,民國以後,擔任參議院議員。副省長,副部長。現任×省民政廳廳長。兩個哥哥。一個現在×省創辦了三個企業公司,一個任×省某銀行總經理,兼×省省委。 陳院長又說:方某為人少年老成,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久已想認識黎小姐,就是沒有適當人介紹。他知道黎是你的學生,和你相當熟,這才托我找你介紹。你能不能幫點忙?君子成人之美。你平素最喜歡替人做媒。這一回非得找你幫忙成全不可。” 聽了他的話,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仍保持平靜的臉色。我冷靜的答複他道:“可以。隻要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這一點小事是不成問題的。”這一天,陳院長走後,我一晚沒有好好睡。我似乎預感到什麽不幸。而這不幸的主要創造者,將是我自己。 我知道我自己的弱點:隻是對別人真正有益,不管是怎樣重大犧牲,我都能擔負。對普通人如此,對黎薇更不用說。假如這姓方的真比我好,我會無條件的犧牲自己,把黎薇托付給他。 這時我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麵急於想表現英雄式的犧牲,一方麵又感到莫大的痛苦;一方麵急於想打破我和黎薇的目前僵局,一方麵又有點依依不舍。 第二天,我的矛盾解決了:我見到了方某。陳院長請我們吃便飯,介紹我們見麵。 方的身材比我魁梧,相貌比我英俊,風度比我更漂亮。談吐舉止都不錯,第一,他就給我一個好印象。這一頓吃完了,我的決定也定了。我想: “這正是我所理想的托付薇的人。” 無論就家世,門第、財產、資格、地位、政治前途,相貌風度,這個人都比我強得多。也正是黎薇父母心目中的理想女婿,為了薇的幸福,我再不能猶豫了。 特別叫我想下這樣大決心的是:這一個時期,我特別苦悶。我常常為了我和薇的前途而煩惱。為了擺脫我的痛苦,我常常夢想有一個理想的男子出現在薇的身旁,代替我,比我更能給薇的幸福。這樣,薇幸福了,我也幸福了。 現在,這樣理想的男子果然出現了。我素日所纏繞的犧牲決心可以完成了。在和陳院長方君吃飯的這個晚上,我回到家裏時,薇已等了我很久。 她看見我回來了,立刻跑過來,抱著我問:“聖,你到哪裏去了?怎麽這樣晚才回來。” 我怔了許久,終於對她苦笑道:“我今晚辦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麽重要事?可以告訴我嗎?” “當然可以告訴你,這是一件與你有關的事。”“與我有關的事?” “不但與你有關,並且是關係你一生幸福的事。”我用很鄭重的語調,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 她的臉色充滿驚訝的問道: “那麽,這件事究竟有沒有成功希望呢?” 我的臉色仍很莊重: “這件事大致算是成功了。” 她撲嗤笑起來,緊緊抱著我,給我一個熱烈的吻,接著笑著說:“傻子,關係我一生幸福的事,不也就是關係你一生幸福的事?這樣的事既然有成功可能,你應該高興,你的臉色為什麽這樣沉重?”我把她拖到陽台上。我們坐定了。 我抓住她的一隻手,鄭重說:“這件事並不像你所想的那麽簡單。我現在爽快的對你說明吧!” 接著,我源源本本的把陳院長找我的經過以及和方吃飯的情形告訴她。我又對她詳細解釋:我和她的前途既很渺茫黯淡,長此拖延下去,隻有痛苦、方早就傾心於她,偷偷愛了她很久,現在也正在為愛她而痛苦。於其說三個人同時痛苦,不如讓其中的一個——我,獨自肩負這擔子,讓另外兩個人得到幸福。他們幸福了,我也就幸福了。 我又告訴她,方的家世門第,經濟狀況,資格學問,風度言談,相貌體格,一切一切,如何比我強。她和他在一起,會比和我在一起更幸福。為了她,為了她的父母,為了我的家庭和朋友,為了社會環境,為了我的做人,我和她的友誼必須告一個結束,這結束來得正是時候。 我又說了許多許多,許多許多...... 我千言萬語隻有一句話,希望她聽我的。 她聽我說完了,突然撒開我的手,跑到客廳裏。 我走過去。 她連連搖手,喘息著道:“不,不,你站遠點,不要來。......我現在必須靜一靜。......你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她的神色那樣沉重,不由我不聽她的話。 我回到陽台上,斜倚著欄杆,望著黑暗的家園。我覺得自己的身子似乎在沉,沉,沉到黑夜裏,沉到很深很深的黑暗裏。 許久以後,我回到客廳裏。 黎薇從沙發上站起來,麵色蒼白,似乎很疲倦。她隻對我說了兩句話,她的聲音很軟弱無力。 “也好,你把他介紹給我吧。” 說完這兩句話,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兩天後,我當真把方介紹給薇。 我請薇,她的父母,以及方,在一起吃飯。席間,我正式把方介紹給他們,但薇對他很冷淡。 另外一天,方又約黎薇一家人吃飯。邀我作陪,這樣,他和他們更熟了。 黎薇父母對於方,也似乎早有了好印象。經我這一次長談後,他們的意思更決定了,他們對於我的鑒別力,是極信托的。 幾天後,他們正式請方在家中吃飯,由我作陪。然而,薇對於方的態度,一直很冷淡。 為了拉攏薇和方,第二天,我約他們和一位中法混血的陳小姐遊中山陵。我故意和那位混血小姐騎馬,讓方和薇乘汽車,這樣,叫他們多有談話和接觸的機會。 我和陳小姐在路口故意繞了許多圈子,很遲很遲才到達中山陵。到達以後,並不立刻找他們,卻在附近暢遊一陣,直到天色漸黃昏,估量他們玩得很盡興了,我才單獨去找他們。 找了許多許久,我才在一座樹林子裏看見他們。黎薇一看見我經過,立即跑出來,連疊大聲喊:“羅!羅!羅!等等我!等等我!我們一道回去!一道回去!......” 我站定了。 她跑到我身邊,說不出的愉快。好像一隻被狼追逐的小羊羔突然遇救似的。 我把馬交給馬夫,和薇徒步走了一節,不久就換了一輛野雞小汽車回來。在車中,我笑著問她:“今天玩得怎麽樣?方很不錯吧!” 她聽了我的話,拿起我的手,把我的一隻手指放在嘴裏,狠狠咬了一口。咬得我痛得幾乎跳起來,但我終於忍住了,讓她咬。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真想咬下你一塊肉哪!”她鬆了我的手。我緊緊抱住她,柔聲的問:“為什麽?” “為什麽?問你自己吧!”她賭氣說,我想了一想:“你是不是指方?” 我問:“他怎麽樣?今天和你談了一些什麽?”她鄙夷的撇撇了嘴道:“哼,這個人可笑極了。” 接著她告訴我,這個人表麵上看起來很清秀,很溫和,骨子裏卻粗鄙極了。一路上,他總對她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說,他誇耀自己的力氣多麽大,一拳能打倒多少人。他又說:她如果信托他,將來不再有人敢欺負她,等等等等。 進樹林時,他的臉被一根樹枝刮了一下,他便說:小姐的胳膊即使再厲害一點,也不會超過樹枝的一刮。他絕不怕她。 他還說了許多話。總而言之都是不得體的話。作為一個初交的朋友,無論如何絕不該說這樣的話。 聽完了,我不禁吃了一大驚: “怎麽,方竟是這樣的人麽?......” “不是這樣的人,難道是別樣的人?” “他和我在一起,談話態度倒很懂規矩,極有禮貌。”“哼,規矩!禮貌!......這都是你的功德,這都是你為我的幸福著想。......” 我搖了搖頭,喘息道:“我絕沒有想到他是這樣的人!......這完全是我的疏忽!......” 黎薇不開口,似乎在沉思什麽。我怔怔想著,我越想越覺得可笑。我終於道:“那麽,這件事算是過去了。從今不再提,好不好?”她抬起頭,用一種凶狠的眼光掃射我,冷冷的道:“過去了?不再提?......”我從她的眼光裏,看見一種從未見過的東西,我微微吃驚問:“你是怎樣想呢?你打算怎樣呢?......”她搖搖頭,隻冷冷道:“沒有什麽......” 我看她的神色不大對。想再問什麽,汽車已到達我的門口,我要薇下來,她不肯,她茫然望望我,堅決道:“不,我要回去了。時候不早了。再會。” ...... 這一天回到家裏,我說不出的懊惱。我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件最傻最傻的傻事。“我為什麽一定要做這樣的傻事呢?我有什麽必要做這樣傻事呢?......”我自言自語著,來回在室內踱著。窗外淡淡新月投來淡淡的光,使室內顯得很朦朧。我沒有開燈,我讓月光照著一切。 踱著踱著,我覺得說不出的愉快和驕傲。我愉快:是因為黎薇失而複得了。我本來想把她奉獻出去,現在又回到我的身邊,依舊屬於我了。我驕傲:因為在我所認識的男子中,確沒有一個如我!如我這樣真愛黎薇,真體貼黎薇,沒有一個男子能代替我對她的愛。沒有一個男子值得我把她托付給他。我想:經過這一事件,薇對我更深一層的了解,更深一層的敬重。事實已告訴她,我確實已成為她“最後一張牌”,沒有什麽人能超越我,壓倒我了。 人的心理真是奇怪。當我沉悶時,我想擺脫感情。當陳院長來找我時,正是我感到苦悶時,一種內在的行動叫我想做一件大刀闊斧的事,叫我想犧牲,想成全人,想結束我和薇的關係。現在,這種沉悶期已過去了,我內心又恢複了愉快。我先前的犧牲行為沒有乎。我又想念起薇的美麗、薇的智慧、薇的可愛。 “我們的前途雖然障礙重重,但並不是不可以克服的。隻要過一個相當時期,等一般人諒解我們的關係後,我們的結合就不成問題了。” 想到這裏,我多少有點悔恨:會恨我自己不該在外麵隱藏對薇的友誼。盡管我和薇熟悉了三年,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們的關係。一般人都認為我們不過是師生關係,普通朋友。 “我為什麽隱瞞呢?我應該逐漸讓外麵人知道,我們確實是在相愛,在熱愛,愛得不可能再分離。......” 我想,隻要我能勇敢點,我們會幸福的。這一次的事件是一個新的轉機,它多少影響我對薇的態度。過去我一直用理智來為她的前途打算,現在我卻模模糊糊的發現在理智的漏洞。這漏洞究竟是什麽。我一時也分辨不清。但我確已開始感覺漏洞了。這感覺,三年來還是第一次。 經過這一次的波折,我堅信我和薇的前途更光明,更有保障。在這一次的波折中,她會更重視我,更了解我的存在價值,樣,她會對我產生:更大的信心。這信心就是我們未來幸福的保障。 我相信我們今後會很平靜的航過愛情的大海,直到幸福的彼岸,海中再沒有驚濤駭浪和暗礁。 我的設想雖然很樂觀,但隨之而來的事實,卻給我一個陰暗的預兆。這半年來,我和薇的感情,本已到了白熱程度。我們的住處相距並不太遠。我們每天都有一次見麵的機會,我找她不大方便,經常都是她來看我,即使人不來,她也會用信代替,報告一天的情形,同時我的複信便托送信人帶回去。用信代替人,是一種萬不得已,隻在大風雨和她有特殊事故時才采用。可能來時,她總來。我的家早成為她的精神與肉體的寄托所,每天如不踏入這寄托所,她的精神與肉體似乎就不能平安。她告訴我:我這幢房子是一個勾魂攝魄的魔鬼,她的魂魄早已被它勾攝住了。無論她走到哪裏,就有一條神秘的鎖鏈鎖係住她。當她在自己家裏或其它地方時,她自覺是一個沒有靈性的肉架子,她無論談笑,散步,看書,隻是一種機械的反應,缺少靈性的滋潤。隻有走進我的屋子裏時,她才恢複靈性,由半個人變成一個人。在我的房子裏,特別是在我身邊,她感到不可形容的自由,輕鬆,健全,好像魚由陸地下了海,鳥從巢中飛上天,風由森林中衝入平原,她每天必須來找我,聽我談,看我笑。呼吸我的呼吸,摸我的手,碰觸我的身子。她的生命有一大半是在我身上,隻有貼近我,她才感到自己生命的完整,她幻想有一天真能做這房子的女主人。那對她代表一種天堂的日子。目前這個幻想未兌現以前,她先零星透支做女主人的幸福。也算一種不得已的彌補。情形如此,不僅她渴望來,我也期待她來。她多半是傍晚來。一看見太陽快落山,我就把客廳收拾得幹幹淨淨,預備了最好的水果茶點。換上最整潔的衣服,站在陽台上守望她,久而久之,這種守望已成為一種規律,一種習慣。每天傍晚,我的期待的姿影已變成空虛陽台的必然點綴。黃昏的暗淡色彩,陽台,我的身形,已是三位一體,這一定期現象,半年來一直毫無變化。靠了這才現象,我們的情感似乎才有了更深的保障。更深的聯係。然而,這一現象現在突然發生了一個變化。 自從這一次離開以後,她整整有三天沒有到我這裏,也沒有一封信。 我起初以為她病了,很想去看她。又怕她不是病,而忙著其他的事。不歡迎我去。第三天,我托人帶了封信給她,注明要回複,可是她並沒有複。 半年來,她接連三天不來,也不給我信,這還是第一次。我預感這不是佳兆,但我又不以為會發生什麽了不起的事。她最多不過有點小病或小忙吧!我想。我一麵安慰自己,一麵卻抑製不住的有點不安。 第四天,我正準備去看她,她突然來了,這是一個陰沉的上午。好幾天來,就有落雨的征兆,但雨始終沒有落。銀灰色的雲彩凝結成一層不透明的固體。沒有晴天的美麗魚鱗形或羊毛形,整個天空呈啞默狀態,仿佛是一個含蓄了太多悲哀的靈魂,隻有啞默才能表現這靈魂的特點。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片陽光。庭園裏幽靜極了,可以聽見葉子墜落的聲音,點點滴滴的,像自殺者臨跳河以前的最後喘息。窗外,一陣陣秋季的愁怨神秘的襲進來,使我的屋子裏失去了往日的明媚輕鬆,這種怨愁是隨動隨靜的,當一個人的孤獨的站在秋窗下時,隻要他一感到孤獨,這種愁怨就會動作起來,假使一個人並不感到孤獨呢,它就會靜止下去。 黎薇走進客廳,並不看我,卻獨自做在鋼琴旁邊。隨便彈著,當她的白白纖手滑動在鍵盤上時,一朵朵鋼琴聲飛出來,如一隻白鴿子。這些白鴿子不規則的飛翔在室內,給本就暗淡的空氣更添了一番淒酸。奇怪極了。她雖然不經意的亂彈,但每一個聲音都說不出的哀涼,仿佛是一些無望的呼喚,無望的獨唱。 她隻是不斷的彈,彈,隨便彈,她不說一句話,也不望我一眼,像羅丹的雕刻傑作《沉思者》,她低低垂下頭,低低的,低低的...... 我望望她的臉,慘淡而灰白,沒有一絲血色。自我認識她以來,她的臉從沒這樣難看過,醜陋過,我幾乎以為她像神話上的公主,遭了妖婦的魔法,整個臉形被掉換了。 點點滴滴的鋼琴聲,一次又一次的響起來.點點滴滴的哀怨。也一次又一次的響起來。 由於鋼琴聲的陪襯,客廳裏顯得更靜了,我們似乎是置身在一個個空寂大山穀裏。隻聽見一聲半聲澗流聲。 一隻貓從外麵溜進來,輕輕叫了一聲,跑到她腿下。她一動也不動。 聽著,聽著,我終於忍不住了,我跑過去,一把抱住她的腰肢,用最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道:“薇,你怎麽三天不來看我?有什麽事嗎?你這三天好麽?......” 我預期的是她的明媚的笑,接著是這樣一個回答:“這三天我很好,一切沒有什麽,我很偷快,那件可笑的事已經過去了。......” 但她並沒有那樣笑,也沒有這樣回答。她的兩手離開鋼琴,突然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緊很緊。她用那隻大大的黑眼睛望著我,望了許久,似乎要投於我靈魂的最深處。在她眼睛裏,有許多許多極微妙的東西,這些東西給我的感覺,是超言語超形容的。在這許多微妙東西中,隻有一個東西,我可以用言語形容:它叫做“痛苦”。這痛苦糾纏住她的眼光,好像蜘蛛捉住飛蟲,不管她怎樣努力掩飾,始終是徒勞無功。在這個時候,我如果希望她臉上出現笑容,不啻希望冬天開薔薇花。 她不開口,用痛苦的眼睛望著我,越望越深沉,她的兩手抓住我的手,越抓越緊張。 她這副神情是嚴重得古怪,我立刻預感到什麽不幸,我渾身禁不住抖顫起來。 我索性坐在椅子上,把她抱在我懷裏,我用火熱的眼睛深深注視她,一麵注視,一麵急促的道:“愛,你有什麽事嗎?你的臉色為什麽這樣蒼白?這樣難看?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你一定發生了什麽事!告訴我吧,薇!你放心吧!聖提自信他的肩膀還相當硬,能擔當任何人所不能擔當的,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出來吧!” 起初她隻搖頭,咬緊牙關,一句話不說。最後給我逼急了,終於抬起頭來,用一種很凶惡很可怕的眼色望著我,像法官宣判判決書似地,慢慢的,一個字又一個字的,說出下麵的話:“我的一切事情都決定了,我們的一切關係,我都告訴他(指方)了。從今天起,我們是完了!” 在說這幾句話時,聽聲音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她的語氣堅定極了,態度勇敢極了。她這時仿佛是一個敢死隊隊員,正拿起一束手榴彈向敵人陣地衝去 她的眼睛死死瞪住我,灰白臉上顯出殘酷的線紋,下了最大決心道:“我必須很快決定!我不能再遲疑了!”我癡癡望著她,有點失神落魄道:“也好!......我恭賀你......什麽時候舉行訂婚禮?......”“兩星期以內”。“唔!.....”沉默。 室內比寺院還靜。不知何時起,那隻貓已悄悄由她腿下溜走了。一陣冷風從庭院中吹進來。藍色綢窗帷輕輕擺動著,卷起小小的藍浪,這冷風滲透了靜寂的空間,也滲透了我的靈魂。我不禁輕輕打了個寒噤。接著,我內心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反動。我突然冷靜的望著她,冷靜道:“你以為我會痛苦嗎?”她用嚴厲的眼色麵對麵望著我,用同樣冷靜的聲調說:“你以為你不會痛苦嗎?”“是的,我不會痛苦,我隻有高興。”我很冷靜的說:“你早就知道,我介紹這個人給你,就為了給你幸福。隻要你能幸福,我就會痛苦。幸福在你身上與在我身上是相同的。” 聽了我的話,她突然撒開我的懷抱,跪倒在我麵前,伏在我身上,放聲大哭了。 一邊大哭,一邊說。 “希望你的幸福也來得很快!”我慢慢的說。當我說完這句話時,我幾乎想抱著她痛哭一場。我要一麵哭,一麵向她大聲喊叫,說出最內在的思想。可是,我既沒有哭,也沒有喊叫,一種說不出的固執叫我眼淚往肚子裏流,叫我撐起平靜態度,叫我保持為人的自尊。我必須平靜,必須自尊,必須克製感情,要不,我會馬上受到最深的懲罰。 她哭著,越哭越凶,淚水打濕了我的衣褲。我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道:“薇、薇、理智一點,理智一點,理智一點!......”我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溫柔給她擦眼淚。她突然站起來,一麵滴著眼淚,一麵冷靜的道:“好,我答應你:不哭了。”她用手擦幹眼淚,極冷靜的道:“好,我現在成全你的願望。你要我嫁給他,我就嫁給他。你要做人,你要為我犧牲自己,我就幫助你做人,幫助你犧牲自己。......放心吧!我今後要變成一塊石頭!” “何必這樣呢?......我們今後不仍是好朋友嗎?” 她喃喃著,聲音仍然很冷酷:“哼,朋友,......朋友......朋友......” 室內空氣越來越沉悶,我全身像被禁錮在不透氣的罐頭裏。我終於站起來,無可奈何的道:“房子裏太沉悶了。薇,我們出去走一走,好不好?”......她堅決搖搖頭:“不,我要回去了。再見。......”她果真向外麵走去。走到樓梯口,忽然又回過來,站在客廳門口,冷冷望著我,像一尊冷冷的石像。 我怎麽形容她這時的臉色才好呢?我沒有一句話能形容。我沒有一個字能形容。科學家說,太陽裏麵現在已發生黑點,這黑點一天天會擴大,直到毀滅為止。薇現在正像那充滿黑點離將毀滅隻有一兩秒鍾的太陽,給人以火焰將完全熄滅黑暗將完全開始的可怕感覺。她的眼睛與臉色告訴我:“我身上所有的火將要完全死了,黑暗與冰冷將完全占有我!” 她用那雙又深沉又神秘,又強烈又古怪眼色望著我。突然用一種悲慘絕頂而又極冷酷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道:“六年以前,在與你認識見你第一麵的那一晚,我的印象是:你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人,六年以後,在與你離別見你最後一麵的今天,我的印象依舊是:你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人!” 說完這幾句話,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下了樓梯,剛走出大門,(我聽見大門的開關聲),我立即昏倒在地。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醒的,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昏倒,也不知道醒來以後會不會再昏倒。我隻有一個感覺:心痛極了,無法形容的痛。 在我四周,是模糊的黑暗,夜大約早已來了,我昏倒在地上至少有兩個鍾頭,兩個仆人都出去了,家裏沒有一個人,我獨自被留在黑暗裏,我不想打開燈,我憎惡光亮。光亮隻是一種欺騙。隻有我四周的黑暗才是真實。我靜靜躺在地板上,渾身疲軟。一動也不能動。千百種思想衝洗著我,像河流衝洗河床,我所有的理智與感情似乎都被衝洗完了,剩下來的隻是痛苦與空虛。 一個意識在鞭打我,這意識是:薇走了!是的,薇走了,永遠永遠走了,不再回來!六年來的愛,六年來的回憶,六年來的哭與淚,六年來的甜蜜與辛酸(幸福的酸辛),都去了,永遠永遠去了,不再回來! 當我獲得薇時,我絕沒有想到會永遠失去她,更沒有想到失去她是這樣可怕。“薇永遠走了!”,這一意識才發生了幾分鍾,我就感到幾千年的懲罰。這懲罰壓得我喘不過氣,壓得我發癡發傻,壓得我如醉如狂,...... 啊,薇,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啊,薇,哪裏是你的頭發?哪裏是你的眼睛?哪裏是你的臉,你的手,你的影子? 啊,薇,你真就永遠去了,一去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 ..... 我內心大聲喊著,但這喊聲毫無反應,反應的隻是四周的黑暗,又冷又可怖的黑暗! 我坐起來,雙手撕扯著頭發,嘴唇狠狠咬著牙齒。...... 我沉思。 我有大衝動,想去找薇,把她抓回來。 但我終於隻能苦笑!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自尊心像一條火焰,從我心靈裏衝出來。我必須自尊,我必須擔負一切痛苦!我必須犧牲自己!我絕不能向任何力量屈服!絕對不能!絕對不能!絕對不能!...... 三十分鍾後,我到玄武湖,在船上盤桓了一夜,一遍又一遍的奏著“卡發底那”。隨著琴聲,眼淚像雨水似地滴落在衣襟上。 第二天,我沒有通知任何人,到棲霞山住了兩個星期,在這兩個星期裏,我什麽事也不做,隻讓自己的心咬齧自己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