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星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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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

(2019-11-25 10:36:08) 下一個

我的父親

2019年9月21號周五,我早早做完工作,中午去學校接了兒子,就出發去新澤西打冰球比賽了。晚上在酒店還和父母通了視頻,閑聊幾句後手機打飛行模式就睡覺了。不想周六清晨,還迷迷瞪瞪的半夢半醒間,就聽到老公在洗手間和媽媽的對話。隱約間聽到醫院什麽的,我騰地就醒了。關掉飛行模式,看到手機裏的未接電話和各種消息,明白爸爸突然腦出血,已經送至醫院。

忐忑不安中打完比賽,周日晚上開車回家的路上得知爸爸情況惡化,開始意識模糊。到家立刻買票,周一一大早坐飛機往家趕。9月24號下午到上海,閨蜜接到我直接去醫院。剛好趕上爸爸去做MRI檢查。在電梯間看到推出來的爸爸,叫他告訴他我回來了,他還可以輕微點頭,還可以用右手攥我的手。

之後的一個多星期,爸爸一直在重症監護室裏。期間有些小小的起起伏伏,但是狀況越來越不好。爸爸這幾年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好幾種病症同時作用,使得各種治療措施相互製約,很難找到當中的平衡點。10月6號早上9點,爸爸終於不再忍受任何病痛,駕鶴西去,離開了我們。

父親1940年12月9號出生於河南省臨潁縣。上麵有一個哥哥三個姐姐,下麵還有一個妹妹。雖說他的家庭後來被劃分為地主成分,但其實那隻是老實農民辛辛苦苦種田的生活。他的童年生活應該是蠻艱苦的,好像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媽媽。他從小是上不起學的,後來是直接進入小學四年級的。也許是苦難的生活誰都不樂意重提,所以我們也很少聽到艱苦生活的細節描述。提得比較多的一件事兒是爸爸小時候曾經掉進井裏,但是居然被卡住了並且救了出來。後來他就用這個證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另外大練鋼鐵時高中生上山采礦,他是屯炮手,一次夜班本該下班時,他和另外一位同學商量,再放一炮吧,白班同學一到可直接出礦,別人都回駐地了,可他這多放的一炮因雷管爆炸使他全身多處受傷。同學們送衣送被,直到第二天才醒,這麽大的災難他回家隻字未提,十年後才看到他頭上、手上、腿上的傷疤。

 

雖然小學直接從四年級讀起,憑著天資聰穎和勤奮,父親在小學升初中的時候已經是全許昌地區的第二名了。進入中學學習,父親的聰明才智和興趣愛好開始得以施展。他在初中時對航空航天開始產生濃厚興趣,參加航模比賽在整個河南省取得了特別好的成績,被邀請坐飛機觀景。本來順著這個愛好發展下去,他應該是會在航空航天領域大有作為的。但是1960年考大學的時候,父親深知以他的家庭成分,他最好避開去北京上大學。他很有遠見卓識的選擇了去東北齊齊哈爾重型機械學院上大學,總算是平平安安波瀾不驚的讀完了大學。後麵多少年說起這個來,媽媽都會說比起那些因為家庭出身原因不能讀書,被迫回家種地的同學來說,爸爸已經是很幸運的了。他的學生時代缺衣少食,有時身上的褲子換不下來,隻好穿航模隊的隊服上課。大學四年沒錢買書,靠打工掙錢也隻能買些燒紙做課堂筆記,紙又簿又軟,可筆記祥細整齊,媽媽多少年都舍不得丟棄。

大學畢業,爸爸先是被分配到天津工作,然後在1970年響應國家支援三線建設的號召,舉家遷到甘肅天水,在天水電氣傳動研究所做工程師。這一呆就是將近30年。所以我的大姐是出生在老家河南(當時媽媽在河南),我二姐和我就都是出生在天水了。小時候在天水的生活,雖然物質上不是特別富足,但是特別快樂。記得有一段時間,夏天晚上睡覺前爸爸都會一邊拿著扇子給我扇風,一邊給我講西遊記的故事。講的特別生動,引人入勝。直到有一天他出差,媽媽帶班來講故事,我才發現書是文言文的。媽媽是讀一句,再用白話文翻譯一句。而爸爸講故事,那是拿著書直接實時翻譯,對著文言文一路行雲流水的白話文講出來,聽得我那個上癮啊!

父親從總體上來說,是比較偏嚴肅的一個人。大部分和爸爸一起工作過和打過交道的人說起他來,首先都會用嚴謹認真四個字。我小時候有一次坐研究所的班車去市裏,後排座位有幾個上電大的小青年聊天。他們聊著聊著,提起了父親的名字。我豎著耳朵一聽,原來他們是在說父親上課有多麽的嚴肅,講課有多麽的認真,他們對父親有多麽的懼怕。那大概是他們最最難混的一門課。聽得我直偷笑。其實在家裏,父親還是非常和藹可親的,而且還能開不少玩笑。大概是對大姐和二姐已經實施過嚴格管教了,父親對我,有時候簡直可以稱為溺愛。我不會做的物理題數學題拿去問爸爸,從來沒有被責備過,反倒是在講明白過後會被父親表揚,這腦瓜不算是不能雕的朽木嘛!父親去開家長會,回來我問他老師說啥?他說,噢,就六個字,吃好睡好玩好!第二天跟同學一核實,什麽呀,感情我老爸把會議精神全篡改了!最過分的一次,我高中的時候有個暑假瘋玩兒,沒做暑假作業。開學前一天晚上,本來應該是奮筆疾書趕作業的,可是那天晚上電視剛好要放環遊地球八十天。我百爪撓心那個難受啊!爸爸看到了問我,這些作業你都會做嗎?我使勁兒點頭。後麵的故事就是,我一開始佯裝一邊和媽媽看電視,一邊和爸爸一起做作業。後來媽媽打個盹醒過來,看到的畫麵就是我專心致誌的看電視,爸爸在奮筆疾書的趕作業……

 

父親其實是一個不太擅長言辭,很安靜的一個人。他很少對我講大道理(老年後可能有幾次),更不可能用語言表達愛。他是行動派。小時候過生日其實不時興吃蛋糕,通常有長壽麵就好了。但是我記得有一次我過生日,他下班後在11月份黑漆漆冷颼颼的天氣裏騎車去市裏給我買蛋糕。另外一次媽媽生病住院,我告訴平時不擅做飯的爸爸我想吃魚香茄子了。爸爸說好辦啊,有菜譜。於是我拿著菜譜在廚房門口開始念,爸爸按照我念的一步一步做,居然做得特別美味成功。1999年我坐飛機來美國那天,去機場的車都已經停到樓下了,我很抽風的說想吃梨。結果在去機場的路上,爸爸在車裏神奇的掏出一個飯盒一把水果刀,開始削梨,一片片的遞到我手上。後來結婚生了孩子,爸媽來美國幫我帶小孩。閨女兒幾個月大的時候,有一天我們帶著全家陪朋友在亞特蘭大市中心觀光。一開始大家都沒注意,爸爸一直默默無聞的提著在汽車安全座椅裏睡覺的閨女兒陪著我們逛。後來等反應過來,老公和朋友試著一提,閨女加安全座椅一起怎麽也要有四五十磅的重量。他們兩個年輕小夥提一會兒都會覺得累,爸爸就那麽默默的提著陪我們逛了個把小時,毫無怨言。

這麽低調的一個人,就更加不會告訴我們他的工作成就了。爸爸去世後爸媽的一位老朋友打電話來給媽媽。我也跟阿姨聊了幾句。阿姨用了輝煌這個詞來形容爸爸的事業。爸爸的幾位老同事,他以前帶出來的學生弟子,紛紛回憶爸爸在軋鋼控製領域的專業造詣。看了研究所裏的精英牆的照片才知道,父親原來是屬於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國家級專家。聽大姐說也才知道,她同學在西安交大讀書的時候,看到教材上父親的大名激動不已。在80年代前後,父親覺得終於迎來了他的職業生涯裏的大好時光,因此特別努力的工作,因工作繁忙,為某煤做項目時,在審查、修改大量圖紙時暈倒在班上,血壓降到80到100,經治療雖然恢複,但從此血壓不正常,幾次因腦缺血住院,一出院就忙於工作。他是國家版機械工業工手的作者之一,很多工作都是業餘完成的。積勞成疾,心腦血管一直不能正常。盡管父親以前時不時的感慨他生不逢時,在最青壯年的時期沒有得以大展宏圖,但是顯然他在事業上取得的成就已經讓我望塵莫及了。他留下來的一箱箱的工作筆記,讓我們全都歎為觀止。

父親雖然是工程師,但是他其實知識很淵博。天文地理,人文曆史,他聊起來都挺讓人敬佩的。他一直講養了三個女兒,特別希望我們能有學文科的,有點兒文藝氣質。可惜處在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大環境下,我們姐妹仨都選擇了工科。父親的記憶力特別好。直到他晚年時我們聊起很多中國古代史的事件,我對他的記憶力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小時候記住的知識,一輩子都不會忘掉,受用終生。這一點我倒是現在也有所體會。言傳身教,其實身教的作用遠遠大於言傳。我想這是為什麽雖然父親對我有所溺愛,但是看到他自己嚴謹認真的工作形象,我也沒有成長的太離譜,還是明白了要認真學習,努力工作的道理的。

今天下午我看竇文濤的一期圓桌派的節目,講父母親情的。剛好他講起,誰都沒有辦法想到父母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我看了當真是深有感觸啊!父女一場,父親教會了我很多很多,留給我特別多的美好回憶。可是我怎麽也想不到,父親留給我的最後一句完整清晰的話,就是在9月21日晚視頻的時候。我清楚的記得,我和媽媽在閑聊,看到背景裏爸爸推著走步車打算去上廁所。我當時說,爸你慢點兒走,別著急啊!慢慢的。爸爸對我說,我知道,我想快也快不起來啊!就算是拉在褲子裏了,我也快不起來啊!隻能慢慢走。就是說完這個,他進了廁所,然後在裏麵腦出血……願爸爸在天堂安息,再也沒有病痛。

 

2019年10月20日

 

這篇文章在10月20日完成初稿。發給媽媽和大姐二姐看了,媽媽做了一些補充。一直忙忙碌碌直到今天,我又坐在杜拉斯機場,等著登機回家給媽媽過80大壽的生日,終於能把補充的內容加入文章完稿。

 

2019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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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陳默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寫得樸素感人。

父親是有才情有風骨的老一代知識分子。還這麽有生活情趣,對家人對孩子都這麽用心、貼心,老人家的點點滴滴被家人銘記和懷念,老人家在天之靈也得到慰籍了。

好好照顧媽媽。多多保重!
棗泥 回複 悄悄話 父女情深。
高楓大葉 回複 悄悄話 走的有點早,很可惜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我們的父輩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一代,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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