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加拿大報到的那一天,恰是1996年12月最後一天,但這日子幾乎不可避免地稱爲“白色”報到(White Landing),即那個時間正是“白雪公主”狂飛亂舞之季。
果真,那天辦好一切出關手續之後,迎來的便是機場外多倫多早來的暗夜-----那時才晚上六點鐘,跟漫天皆白的大雪。
來接機的麥克驅車把我接到他家裏,解決了飢渴問題之後,便帶我到事先租下的房子那兒,跟包租婆打個招呼。
那是多倫多市內的一條清靜的內街,包租婆是個高大的希臘女人,講英文帶著濃重的希臘口音,見到我,很熱情地輕輕擁抱了我一下,等我們拉開點距離的時候,我卻發現她的左眼沒有眼珠,一個灰藍色的球體代替了眼珠和眼白,剩下的那隻眼睛則很熱切地望著我,仿佛要探究一些什麼。
我暫時租住她家的地庫,地方雖算不上寬大,卻也五臟俱全,床上的被褥枕頭發散著漿洗過的味道,廚房浴室整潔乾淨,夫復何求?從香港到多倫多,兩次轉機,已記不清經歷了多少個小時,反正此時已經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待他們掩門離去,我立即撲到床上。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依稀聽到有人在叩門,披衣察看,原來是那希臘女人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我這才如夢初醒。
那時已是1997年1月1日下午四點了,我這一覺睡了一年呢!希臘女人熱情如初,請我晚上在她家吃除夕晚餐,當她在我的床邊發現有一台傳真機時,她顯得有些驚訝,我解釋說跟香港聯繫時,傳真機比較經濟,也方便。
有了這個好的開始,我們便逐漸成了好朋友。希臘女人常常到地庫裏來探望我,絮絮叨叨地告訴我她的故事,我這人又是對所有人的故事皆感興趣的,所以,很快就成爲她最好最忠實的聽衆。
她告訴我她是如何從希臘移民至此,如何組織了家庭,有了兒女,後來老公有了女朋友,離她而去,雲雲。跟中國許多女人的遭遇其實相差不多。
我發現, 這希臘女人雖屬膀大腰圓的孫二娘一族,卻擅長刺繡。有一天,她把我喚到她樓上的客廳,一麵作她的繡工,一麵帶著滿麵的喜氣告訴我:
“我的男朋友寫信給我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找你商量商量。”
我聽了嚇一跳,有句老話“交淺言深”,信任我到如此地步,我倒有點不敢承擔了。不管怎樣,先瞭解情況再説,便問她男朋友現在哪裏。
“他現在在美國,我是在前幾年學英文的時候認識他的,他是我的老師。後來他在美國學校找到一份教職,便離開這裡了。”
“他信裏說什麼?是不是請你到美國會麵?”
“他說他很想我,叫我到美國去見他。不過,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這裡有家庭子女,一天都離不開。”說這話的時候,她停了手中的針線,一隻眼睛憂愁地望著我。
“那你就把你的困難告訴他,請他來看你好了。”
忽然間,她的一隻眼睛閃了一下,説道:
“他給了我他的傳真機號碼,我可以借你的傳真機給他傳一封信嗎?”
“當然可以。”我滿口應承。
當天晚上,希臘女人輕輕敲開我的地庫門,手裏拿著她剛寫好的那封信。我很快地幫她傳真過去那封信,想到那封信同一時間可以被男朋友看到,她在一旁興奮得一如小女孩一樣。
那年,我在多倫多隻停留了三個月,便返回香港。那期間,我搭火車去了西海岸一趟,又見了許多的朋友,參觀了幾乎所有多倫多的博物館,有空就泡在多倫多圖書館,剩餘的時間實在不多,有時便怠慢了希臘女人的邀請,不能作她忠實的聽衆。希臘女人對我漸生不滿,常常在我要出門的時候,匆匆地從客廳跑出來,問:
“你今天去哪裏?什麼時候回來?”
我心中好笑,我一個租客,什麼時候變成人家的聽衆兼心理醫生了?
三月底離開多倫多的那天早上,又是大雪紛飛,尺厚的雪堆在門口,希臘女人竟沒有出來相送,我衝著樓上喊了一句:
“再見!多保重啊。”
樓上的窗簾掀開了一條縫,旋即又靜靜地垂下了。直到我將門口的雪掃出一條能走的小路來,那女人也沒有出來,是不忍我的離開還是什麼,我都沒有時間去追究了。唯有留下這遺憾的希臘女人,和希臘女人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