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9年第一次拜訪斯洛伐克,至今已有六次之多,而今年(2016)的斯洛伐克之行卻比過往的幾次都顯得更有意義,因此次之行直奔外子安德烈的出生地----Tisovec提索維什,接受一項頒獎。
安德烈年前在斯洛伐克出版了斯洛伐克文的詩集,不久,又將一斯洛伐克女詩人的詩作譯成英文,並以雙語出版。經朋友介紹,提索維什市長幾個月前來函,邀請外子出席頒獎儀式,表彰他出國定居加拿大四十餘年,仍使用斯洛伐克文寫詩並出版,表示這也是提索維什的榮耀。
斯洛伐克乃歐洲中部小國,但是他們對自己的語言文化非常重視,也為之十分驕傲,這樣說吧,假若你去國數十年,逐漸放棄用母語寫作,他們不會予以置評,但若你堅持以母語寫作,他們會大加讚賞、支持並獎勵,這是提索維什經年已久的一項文化舉措。
安德烈出生於二次世界大戰一猶太人家庭,僅兩歲便因戰亂隨家人離開出生地提索維什,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那裡生活。斯洛伐克地處中歐,而提索維什又地處斯洛伐克的中部,是真正的歐洲腹地,這個群山圍繞的小市鎮人口隻有四千,但有記載的歷史卻有近七百年,文化豐厚,民風古樸,環境優美。我們在那裡甚至找到了他當年出生的二層小樓,那時,樓上曾是一家人的住所,樓下則是他父親的診所,小樓未倒未拆,見不到絲毫破敗之態。
接受市長頒獎
那天下午,提索維什市政局內小禮堂,莊嚴、肅穆、雅緻、素樸,大約一百多個座位坐滿盛裝的來賓,台上既沒有口號條幅,也沒有鮮花裝飾,我們先被請到市長辦公室,與市長晤麵合影,然後,我被安排坐在禮堂的第一排等候。須臾,樂聲響起,緩慢且莊嚴的音樂令我馬上想到國歌,於是立刻站起來,卻發覺佩戴著一醒目金屬胸飾的市長和安德烈,並肩從禮堂後麵的門口莊嚴且緩步走向台前,跟在他們身後的是十幾個市政局官員。事後,外子告訴我那不是國歌,而是專門為頒獎典禮的音樂,我這才恍然,歐洲歷史悠久,音樂也如是,每一個場合、每一種典禮,都配有不同的音樂;而市長佩戴的金屬胸飾,也是特為典禮所設。
完全不懂斯洛伐克語的我,隻能看“動作片”,市長與安德烈分別講話之後,市長鄭重地將獎牌親手交給外子,那獎牌乃圓形,銅製,直徑約六英寸,上麵有提索維什特屬的徽章,並以斯洛伐克文刻著提索維什市政局獎章,沉甸甸地躺在黑色絲絨盒子裡,除此還有提索維什市政局的證書,和印刷精美的提索維什紀念畫冊。典禮完畢,在附近的小教堂還有一場音樂會,而此音樂會是為紀念五十年代以來,受共產主義迫害的受難者,外子解釋道,這不僅僅是為斯洛伐克的受難者,同樣包括全世界所有受共產主義欺騙和迫害的受難者,我心裡一陣感動。
猶太墓地的守護者
還有一事可記,安德烈多年未到提索維什,此次不遠萬裏回鄉,卻聽說有一個人不計報酬,利用他自己的時間清理、維護當地的猶太墓地。需說明的是,多年來猶太人散落在歐洲及世界不同的地方,每個留下他們足印的城鎮或鄉村,都會有一塊或大或小的猶太墓地,那墓碑所刻的人名及年份,便成了猶太人歷史的一部分,提索維什也有一個這樣的墓地,而維護看守墓地的人卻不是猶太人,而是一位當地的普通人,職業乃工程師,他說他隻是出於對歷史的熱愛和尊重,才去維護這片墓地的。
據說這片不大的墓地起始於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裡麵埋葬的相當一大部分亡者,死於希特勒瘋狂的屠殺。雖然走過七十年,墓碑在風吹雨打之下,東倒西歪,仍可見到蠟燭、石塊和衰敗的鮮花留在那冷硬的石碑上麵,寄託了生者對死者的無限懷念。為了便於人們去悼念,那位先生利用自己的時間,在墓地臨近公路的小溪上架起了一條木橋,並不定期地到墓地清理。外子得知此事,感動不已,立刻拿出不多的現金交予他,他卻擺擺手,頻說就是喜歡研究歷史,之後便開車帶我們去看他最近跟別人一起舉辦的雕塑藝術展,想不到,一位工程師鍾情於歷史之餘,還是一位藝術家。
一個工程師,默默無聞地守護著屬於猶太人的墓地,一不為名,二不為利,隻為了尊重歷史,我們雖然言語不通,但我卻被他的所為深深感動,外子離開提索維什已經七十多年,若不是這次頒獎,我們不會因緣際會見到他,然而,我知道即使沒有見到我們,他也會一直這樣守護著這片墓地。平凡和偉大,真的是可以這樣並列的。
原木教堂保留完整
離開提索維什,當晚朋友便開車送我們到附近一個城市Banska Bystrica班斯卡-俾斯瑞卡(以下簡稱為班斯卡),這裡是斯洛伐克中部的一個主要城市,人口隻有八萬,已經是全國第六大城市了,班斯卡建於公元9世紀,位於群山環繞的狹長河穀之上。因其歷史悠久及多年文化的積澱,更重要的是未曾遭到戰爭破壞,班斯卡得以保持她獨特優美的身姿。城中的主要活動中心,是斯洛伐克民族起義廣場,廣場周圍的餐館、店鋪及博物館、教堂等星羅棋布,每座建築各有其不同風格,美輪美奐,典型的中歐小城。最令我驚嘆的是,1989年11月學生們在這美麗的廣場舉行示威,成為天鵝絨革命早期活動事件之一。原來,美麗之外,小城人爭取民主與公正,從未退縮,與當年的布拉格不遑多讓。
次日,兩位當地女作家開車帶我們去離班斯卡不遠的一個別緻教堂,這座完全用原木建造的教堂,被稱作卡爾巴阡山斯洛伐克原木教堂,已經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此教堂建於17世紀,當時鑑於當地政府及不同宗教教派的排擠,建造這座教堂的工匠們被要求隻能用原木建造,不可使用任何金屬釘鉚,而且建造地點不可臨近大路,更要在一年之內完工。結果,這座完全使用原木建造的教堂,真的於一年之內完工,整座建築呈十字架狀,最高拱頂達8米之高,裡麵可以容納一千多信眾,至今,這座三百多年的教堂依然完好如初、毫無朽壞,就在我們到達的前一天,這裡還舉辦了一場浪漫婚禮。
穿越70年歷史之行
離開那座教堂,兩位女作家突然想到:這附近的一個小村鎮,就是外子當年在父母的安排下跟姐姐匿藏的地方,那年他隻有兩歲。於是,女作家二話不說驅車直奔那個小村鎮。其實,外子之後從未再回到那裡,不過他姐姐倒是在當地電視台的安排下曾經去過一次,並在他們姐弟倆匿藏的地下室樓梯拍了照片(我曾見過),所以,這小村鎮的名字外子還是知道的。
抵達那小村鎮,一座很漂亮的尖頂教堂出現在路口,走下車,發現那是路德教會的教堂,外子回憶道,據他家人告訴他,當年就是一位路德教會的牧師收留了他們,並且每個禮拜天隨牧師夫婦到教堂做禮拜,雖然他們是兩個猶太孩子,但至今外子都對這位牧師感激不盡。麵前這座教堂,應該就是當年外子隨牧師去的那座教堂了。
教堂找到了,地下室呢?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剛好路過,其中一女作家便上前詢問,豈知老人家不僅知道七十年前牧師保護兩個猶太孩子的故事,還知道牧師後人的住處,這真是太巧了,於是請他坐上車為我們指路。很快便來到一座房子前麵,但是人去樓空,正在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對麵鄰居老太出來收取郵件,女作家又是一通解釋及問詢,鄰居老太笑答,這小鎮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這個故事,她的孫子和孫女還在電視台播放的事件回放中,扮演外子和他的姐姐呢。至於對麵的那座房子,主人一家已經搬到另個城市,這裡隻留作渡假之用。
既然如此,我們唯有離開那個小村鎮了,轉來轉去,忽然那老人家讓車子停下,迎麵走過來幾個人,正是村長一家人,外子及兩個女作家忙上前寒暄,當村長明白我們來此的目的後,很高興地帶領我們到了他的家。原來,村長父親跟牧師當年是鄰居,牧師後人遷居他處之後,將房子賣給了村長一家,不久前村長將房子裝修一新,但是,當年的地下室依然維持原樣。我們隨村長的指引來到地下室入口的地方,外子還特別順著陡峭的樓梯走入地下室,那七十多年前的藏身之處,也正是我曾在照片上見過的模樣。
至於剛提到的鄰居老太的對門房子,經解釋方知那是牧師家的另一處房產,藏匿之處並不在此。回想那天下午,僅僅兩三個小時吧,彷彿穿越了七十年的歷史,兩位女作家頻說簡直是神蹟,本以為不可能的事,竟然在偶遇幾位村民後,達成願望。我則深深體驗到當地人的善良和淳樸,還有政府對民眾二戰歷史的不斷憶述和教育,才會有此“神蹟”。不忘歷史,才能前瞻未來。
村長更是笑得合不上嘴,他與外子年齡相仿,而且早就知道他的姓名,甚至在安德烈移民到加拿大之後,他們還作過幾年的筆友,外子卻十分慚愧,他完全忘記此事,這次真是天意安排,這兩個人穿越七十年的歷史,竟可以在曾經匿藏的地下室相見,令在場的每個人都唏噓不已。
當然,更要感謝的是兩位女作家,若不是她們的堅持,我們可能連想都不會想到會有這樣一次“穿越歷史”之旅。
圖為Banska Bystrica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