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
高醫生查完房回到醫生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一本正經地打開病誌本開始給他的病人下醫囑。首先他在長期醫囑欄裏寫上:二級護理,普食,血壓、脈搏日一次監測,然後他開出了一堆化驗單,按醫院的規定,血、尿常規、乙肝、肝功、胸透、心電圖,這些項目必不可少,最近還加了梅毒、艾滋病的檢查。患者主訴頭暈、頭痛、惡心,頭部CT應該開一個,門診已經開過了,管它呢,病情二十四小時內隨時都可能變化,關鍵是二十塊錢的開單費到手了。
院裏新進的這台CT花了不少錢。打著買機器的旗號,院長和書記親自出國考察,費用自然是商家負責了。機器買回來半年多沒見收益。吃瓜群眾心知肚明,你領導出國旅遊,大家卻在喝西北風。於是院長急了,在院周會上宣布:本院醫生每開一個CT院提成二十塊。政策對了頭,廣大群眾的工作熱情呼啦一下就被調動起來了,CT就像被冷落的小媳婦一下得了夫寵。在全院大會上,平日總是板著個臉的院長大人也難得一笑。對嘛,你吃肉,總得給大家一口湯喝吧。
在院領導的英明決策下,湧現出不少可歌可泣的好人好事。最著名的就是外科急診的胡醫生,他現在有了一個響亮的綽號:“胡一百”。因為他一口氣在一個打架受傷的家夥身上開了五個CT—左耳、右耳、胸部、腹部、足部。有一次高醫生去外科急診辦事,聽見一個醫生在調侃胡一百說:“老胡,你還不夠狠,耳朵才兩個,幹脆把足部CT該成足趾CT,十根腳趾頭,一根一個CT。”
接下來,該開藥了。外科一把刀,內科一支筆。學問全在手裏的這支筆上了。高醫生回想患者麵部僅有幾處淺擦皮傷和青腫,即使從預防感染的角度講,使用抗生素也沒必要。高醫生看過一篇文獻,國外的醫生慎用抗生素。美國醫生對患中耳炎的兒童都不主張使用抗生素,因為通過臨床觀察發現:使用抗生素的患兒和不使用抗生素的患兒在治愈率上無顯著差異。文章指出中國是濫用抗生素最為嚴重的國家之一,得了流感就要去醫院掛點滴已經成了醫患的共識。
高醫生當然懂得抗生素的用藥原則,可國情不同啊。要是你對患者說有病不用吃藥,患者還認為你在糊弄人。他還記得前天替別人出門診,遇到一個就診的病人,一臉豪氣地對他說:“大夫,咱不差錢,什麽藥貴開什麽。”那神情就像大款對著服務生點菜。
治病當然少不了用藥。藥是醫生手中的法寶,藥商口裏的肥肉。對於藥商來說,得抗生素者得天下。因為通常抗生素用量最大,用途最廣,賣錢額最高,乃頭等大藥。現在醫院裏口服抗生素的局麵是三足鼎立:交沙,頭孢,羅紅。交沙是老牌子了,雖然資曆老,但銷售政策跟不上形勢,已經成為昨日蔫花。頭孢曾經名噪一時,四十多塊錢一盒的藥給醫生提成八塊錢,那時頭孢簡直開瘋了。那個賣頭孢的醫藥代表第一年騎著自行車跑業務,第二年換成了摩托車,第三年就開上小轎車了。可是樹大招風,出頭的椽子先爛。院裏一聲令下,小脖子哢嚓一下就被掐斷了。聽說後來雖然通過種種努力打理好關係,恢複了進藥,可元氣已傷。更則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頭孢斷藥的短短幾個月裏竄出了好幾個競爭對手來。其中尤以羅紅最為搶眼,三十多塊一盒給醫生提六塊,回扣比例幾乎相近,剩下就要比功夫了。那段時間你總能看見一男一女,一胖一瘦,羅紅和頭孢的醫藥代表,白天黑夜地在醫院的各個科室裏轉遊,在附近大大小小的飯店裏請客吃飯。
高醫生偏愛羅紅,不僅因為羅紅價格較低,患者更容易接受,關鍵是那個做羅紅的胖子信譽度更高,半個月一結,而且很少有計數上的偏差。這一點上,賣頭孢的那個瘦女人就差點勁,雖然滿臉堆笑,跟你拉關係的那股子熱乎勁就像你是她親人似的。
自從年初開始醫藥反腐,風聲鶴唳,衛生局的人便衣下到各個醫院暗訪,現在很少看見醫藥代表跑醫院了。不過高醫生的口袋裏多了一張卡,那是羅紅胖子給他的,每個月底卡裏有錢入賬,有什麽事電話裏就解決了。就是衛生局的探子天天坐在他眼皮底下又能如何。想到這兒,他筆下生風,五盒羅紅躍然紙上,這是患者每天的口服藥,出院帶藥再說。
口服藥開完了,該開輸液藥了。現在科裏用的注射抗生素隻有一種:沙尼喋,那是科藥,藥品的回扣費由科裏統一管理。這筆費用由護士長管理,用於科裏的活動經費和內部獎金下發,醫生護士均攤。以前的科藥是甾尼瑪。那個廠家的醫藥代表沒把護士長當盤菜。殊不知現在的護士長都年輕化了,年輕漂亮的護士長跟大主任的關係密切著呢。於是甾尼瑪就被沙尼喋取代了。科藥是無形的紀律,護士的眼睛都盯著呢。要是用了別的廠家的同類藥,她們的風涼話很快就會飛進你的耳朵裏,誰願意為掙這個錢惹一身騷。除了那些科藥,就隨醫生的筆了。高醫生已經是主治醫師了,上麵隻有主任這一個婆婆。主任是個抓大放小的明白人。
抗生素開完了,下麵該開點什麽藥呢?
依照病史,該患者被人用拳頭猛擊後跌倒,除了麵部有點輕微的外傷,門診的各項檢查結果均顯示正常,高醫生查房的時候也沒發現什麽異常。按理說患者根本沒有住院的必要,可誰都清楚,院領導的眼睛正盯著各科的入院率上,各科門診都在積極努力地“收”患者入院,畢竟有了患者才有效益,有了效益才有每月的工資獎金。於是高醫生想,那就幹脆給患者用點營養藥,裝裝樣子算了。想到營養藥就想到了腦活素,想到了腦活素,高醫生就想起了他的老同學。
大約一個月前的晚上,在香味居,他的這位老同學請他吃了頓飯。上大學時,他們是一個寢室上下鋪的哥們兒,大學畢業後就沒見過麵。現在的老同學西服革履,腰可比以前粗多了,執意要請他去王府大酒店。高醫生說都是老同學,不用客氣,香味居菜做得好吃,價格實惠。
老同學見麵把酒言歡,幹了幾杯酒後,高醫生不禁發起了牢騷。現在的醫生不好當,整天累死累活、擔心受怕不說,兩麵受夾板氣。說到收入,如果不撈點藥品回扣,每月那點工資,哪夠養家糊口。醫生聽上去多麽高大尚的職業,其實就是雞肋一塊。還不如當初橫下一條心去外企賣藥,現在也能跟你小子一樣混得人模狗樣的。
老同學歎口氣說:你是隻看見賊吃雞,沒看見賊挨打呀!當醫藥代表的日子也不好過。整天夾著尾巴做人,對剛畢業的生瓜蛋都得堆起笑臉,一口一個老師的叫。臨近月底心就發慌,為啥?經理一臉鐵青地盯著你的銷售額呢。就說賣藥吧,一幫子人等著要扒你的皮。院長、藥劑科主任可以進你的藥,也可以停你的藥;好不容易批準進藥,采購可以不給你做計劃,庫管可以不給你出庫;即便藥進了藥局,如果不做臨床,沒有醫生開方,你的藥就一直堆在角落裏。總而言之,哪個環節沒做明白都歇菜,有時候摁下葫蘆起了瓢,難啊!
想著想著,高醫生走神了,手中的筆停了下來。畢竟是純潔的同學關係,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可老同學的藥實在太貴了,用在這個輕症患者身上簡直就是高射炮打蚊子,還是先用便宜的能量合劑吧。
想到這兒,閃亮的金屬筆尖在潔白的處方上又沙沙地舞動起來。
患者主訴有胃痛的病史,最近覺得返酸噯氣。抑酸劑的藥好幾個,用哪一個?高醫生轉動著手裏的那隻筆,筆杆上的那行商標跳入了他的眼中,耳邊響起那個嬌滴滴的聲音:高老師,人家這個月任務的壓力太大了,幫幫忙吧。這支精美的派克鋼筆就是伴這個聲音塞到他手裏的,他無法拒絕那隻白嫩的小手遞過來的誘惑,還有上麵還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嫵媚地看著他。
在眾多的醫藥代表中,當屬外企的代表形象佳,素質高。進口藥雖好,價也貴。進口藥的銷售路子與國產藥不同,所謂小雞撒尿各有各的道。外企不像國企全靠單刀直入的藥品回扣,外企注重學術宣傳,同時把赤裸裸的鈔票轉化成了各種報銷的發票,比如餐費、書費、交通費等等。同時還舉辦一些學術活動邀請醫生們參加,請一些知名的學術帶頭人講講課,地點有時是市內的一些星級酒店,吃個飯,發個交通費的紅包。主任去參加外地的學術會都是飛機來飛機去的,院裏當然不報銷,老頭子更舍不得自掏腰包,費用誰出的?
拿人家的手短,就幫人家開兩盒藥吧。可想處好關係,僅憑一隻鋼筆哪成。高醫生想好了,下回大眼睛再來的時候,給她一個發票,看她表現如何。妹子,這年頭得來點實際的,光靠眼神忽悠不行。
高醫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手中的這支筆還真是好用。他扣上鋼筆帽,滿意地看著處方上那些龍飛鳳舞的拉丁文,然後把檢查單和處方夾到病誌本裏,交到辦公室護士小田的手中。
這時門外進來兩個人,身材矮墩墩的是保衛科的“黑子”,另一個是穿著製服的男人。黑子的臉黑得無愧於他的外號,雖然其貌不揚,職位不高,在院裏黑子可是個人物,上到機關下到臨床沒有不給他麵子的,像一口地缸到處橫晃。人家交際廣,路子野,黑白兩道都認識人,聽說院長也找過他辦事。高醫生就曾經求黑子幫忙,為駕駛證被吊銷的小舅子疏通關係。他放下手裏的工作,主動跟黑子打招呼。
黑子問:“主任呢?”
高醫生說:“去外院會診了,下午回來。”
黑子指著穿製服的男人介紹說:“這是工商局的高科長,這是高大夫。”
穿製服的手握著穿白大褂的手說:“咱們還是一家子。”
黑子接著說:“高科長的兄弟是你的病人,被人打了,還請你多照顧。”
高醫生忙說:“好說,好說。”
高科長說:“我這個小兄弟是因公負傷,多給用些好藥補補身子。”
高醫生說:“住院費充足,就沒問題啊。”
高科長說:“好說,工商局的還怕沒錢嗎?”
三個人都笑了。
高醫生心想,這下老同學的腦活素能用上了。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在門口探頭說道:“大夫,我爸不行了,喘不上氣,麻煩過去看一眼吧。”
高醫生站起身來說:“失陪了,以後有事您說話。”
高醫生走進病房。靠門的十三號病床上躺著一個老頭,臉腫得像個發麵饅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高醫生走過去看了看,聽了聽,便把那個中年男人叫到門外說道:“水腫這麽嚴重,早就告訴你該用白蛋白了,你遲遲也不續住院金,沒有藥,我能怎麽辦?”
那個中年男人一臉愧疚地說:“高大夫,不是我不想交錢,自己的爹誰不著急!可眼下已經欠了一屁股債,孩子要交學費,地還沒種上呢,買種子也要錢啊,我爹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院我們實在是住不起了。”
高醫生回到辦公室。護士小田手裏拿著一張患者的住院清單對他說:“十三床那個老頭的帳麵上剩下不到三百塊錢了,你可得留神些。”小田接著說:“你知道嗎,普外科的一個姐妹跟我講,他們科的張醫生以及辦公室護士這個月的獎金全都被扣了。”
“為什麽?”高醫生問。
“張醫生管的患者跑了唄。據說那個患者來的時候是急診脾破裂,住院押金不夠,值班的張醫生好心先做了手術。術後張醫生催患者家屬交錢,他們答應得好好的,可術後第二天就背著患者偷偷跑路了,你說這種人缺不缺德。”
高醫生點了點頭說:“怎麽不追呀。”
“怎麽沒追呀,張醫生借了輛車叫上保衛科的人一直追到患者家裏,人找到了,可錢沒要回來。”
“為什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啊。” 高醫生有些激動地說。
“那人家裏空空蕩蕩的,隻剩下一個人躺在床板上。人家把說白了,實在對不起了,大夫,我們真沒錢了,你們看看能拿啥就拿啥吧,把房子搬走都行,不用客氣。”
高醫生站在那兒一言不發。他記得在全院大會上院長說過,現在實行醫療改革了,醫院要自負盈虧,所以各科室也要進行承包,掙出自家的效益工資和獎金。以後要是出現了醫療事故、經濟糾紛,院裏不負責,各科室主任自己負責解決。想到這兒,高醫生不禁歎了口氣。
當天晚上,在王府大酒店的一個包間裏,有六個人在吃飯,主任,護士長,高醫生,黑子,高科長,還有一個身高體胖如大肚子彌勒佛一樣的家夥,是高科長請來坐陪的,自稱市啤酒協會的理事。平常主任很少出席這種患者請客吃飯的應酬,今天能來,足見黑子的麵子。
今晚酒桌上氣氛不錯,關鍵就在這個理事,他給大家表演了一套“高山流水”(持杯喝酒的一種手法),左右開弓,真是開眼。
酒過三巡,高科長侃侃而談:“現在這些小商小販真是越來越猖獗了,無照經營,膽子越來越大。我的這個下屬和城管去整頓市場,小販非但不聽話,還敢動手打人,眼裏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們說這樣的二貨該不該收拾收拾。”
高醫生想到每天下班回家必經的那條街道總是被小販的推車占得滿滿的,各種嘈雜不斷,遍地髒兮兮,臭水橫流。於是他不禁跟著大家一起點頭。
高科長舉起酒杯說:“主任,我再敬大家一杯,以後就有勞各位了。”
主任端起酒杯客氣地說道:“好說,高醫生是病人的主治醫生,你以後多跟他多溝通。”
在座的人一飲而盡。
高醫生暗地佩服主任的為人處事。一句話給了高科長麵子,權利下放,讓下屬領情,又讓自己從這種無聊瑣事中解脫出來。薑還是老的辣。
這天高醫生值夜班,正坐在醫生辦公室裏寫病誌,高科長拎著個皮包走了進來。二人寒暄了幾句,高科長坐了下來,遞上了一支煙。高醫生本想說,院裏規定不讓在病房抽煙,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在高科長遞過來的打火機上點燃了煙卷,吸了一口,不禁說道,這煙味道純正。
高科長笑了笑說,要是我們工商局的人掏出來的都是假煙,這世上恐怕就沒有真煙了。高科長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壓低了聲音說道:“實不相瞞我的這個小老弟是李局長的公子,出了這檔子事,局長要避嫌,不方便過來。打人的那個小販已經被派出所拘留了,毆打國家公務人員性質嚴重,派出所這兩天會到醫院來了解傷者的病情,到時希望老弟幫忙配合一下。”
高醫生這才恍然明白,為什麽高科長賣力為一個手下的毛頭小子跑前跑後屁顛屁顛的。為什麽黑子辦事那麽上心,還請主任出席飯局。原來小鬼後麵有大神啊。處理過這種肇事打架的病人,高醫生心裏明白,在結案前,肇事方會求他把患者的病情寫得輕一些,盡快把患者趕出院;而受害的一方會求他把病情寫得重一些,拖延住院的時間。於是他故意沉吟了一下,打著官腔說道:“放心,我們會秉公處理的。”
高科長也不廢話,看四下無人,從皮包裏掏出一個報紙包遞給高醫生說:“這幾天辛苦你了,一點心意。”
高醫生掃了一眼,接過紙包,客氣地說道:“都是我應該做的。”
送走了高科長,高醫生走進更衣室,打開了紙包,果然不出所料,裏麵包著煙,兩條中華軟包!回味著剛才那根中華的味道,癮君子的他暗自竊喜。
高醫生回到辦公室繼續寫病誌。手裏的這份大病誌剛寫完,一抬頭一個瘦老頭站在他的麵前。老頭強擠出來的笑容在臉上堆起了一道道褶子,如同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樣又舊又皺。老頭從兜裏掏出一盒煙套近乎:“大夫,抽支煙。”
高醫生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煙盒說道:“病房不準抽煙,有什麽話就說吧。”
老頭尷尬地把煙揣回兜裏,支支吾吾地說:“我想了解一下八號床的病人,現在咋樣了。”
高醫生一下警惕了起來,八號床的患者正是那個挨打的工商局幹部,高科長的下屬,李局長的兒子。他想起昨天有兩個男人闖進辦公室,嚷嚷著要看八號床的病誌,還跟護士長吵了起來,滿嘴的粗話。高醫生不禁心生反感,冷冷地說道:“昨天來的那兩個男的是你什麽人?”
“他們是我兒子。”
“你最好回家教育教育你兒子,這裏是醫院,不是菜市場,隨便大喊大叫的。我們要保護病人的隱私,你跟患者什麽關係,為什麽要查病情?你有什麽資格?想要了解病情可以,去醫務科辦個手續,聽明白了嗎?”
老頭聽了高醫生的話,囁嚅著:“孩子們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實在是對不起!唉,都是那個小冤種惹的禍,下崗了,不好好在家呆著,非跑出去做什麽小買賣。人家工商來收你的攤子,老實聽話就得了唄,還非得跟人家吵,人家砸你的攤子就忍了唄,還跟人家動手。可天地良心,我家小三跟我說了,他真沒打人,他隻是搶回手秤時推了那個工商一下。那個工商惱了,要上前揍他,卻一腳踩在了一塊西瓜皮上,摔了,把臉搶破了。小冤種被公安抓起來是活該,敢跟國家幹部動手,應該給他一個教訓。可是他把咱們一大家人都給拖累了,人家的住院費最後還不得咱們出。咱們一家子都在冶煉廠上班,廠子停產了,孩子們就全都下崗了,就靠我的那點老保勉強維持著,日子本來就緊緊巴巴的,這下可咋整。”說完,老頭便下頭不說話了,像一個罪人站在那裏,手裏拎著一兜子水果。日光燈下,那張蒼老的臉像一塊皺皺巴巴的舊抹布。
高醫生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另一張臉,跟眼前的這張臉一樣的蒼老,一樣的辛勞,一樣的忍受,一樣的沉默。他曾經埋怨責備過那張臉,甚至嫌棄它老實窩囊,看不起它。他長大了,大學畢業,當了醫生,娶妻生子,成為人父的他,開始懂得那張臉,可惜那張臉永遠地消失在他的麵前了。那張臉就是他的父親,一個普通的環衛工人,多少個寒冬酷暑,父親每天清晨走出家門,在昏暗的街燈下努力揮舞著掃把,一下一下地把他供養大了。想到這兒,高醫生的心像被什麽東西熱熱地燙了一下,嘴裏再說不一句刻薄的話來。
每周三上午主任大查房。主任在十三床前麵停留的時間最長,說這是一個完美的教學病例,中文夾著英文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天。主任講完後,那些醫學院的實習生又一擁而上,在那個像老牛般費力喘息的老人身上一通比劃操練。老人的兒子,那個蔫巴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不停搓著手,眼露不舍,卻隻是默默地看著。
主任在八床前麵停留的時間最短。
查房期間,勤奮好學的學生們問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問題。然而沒有一個學生發問:為什麽十三床,一個病情如此嚴重的患者,沒有在用藥治療?而八床,一個身體沒什麽毛病的患者,卻在用著各種昂貴藥物?
沒兩天,十三床出院了。護士們私下議論說那老頭回家也活不了幾天 十三床曆來是一張不吉利的床,上麵死過好幾個人。
沒兩天,八床也出院了。是高科長主動要求辦出院的,說案子已經結了。護士長問他結果如何,高科長得意地伸出一個拳頭說:“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這麽大個兒,誰抗得了!”
那天晚上高科長再請相關醫護人員吃飯,高醫生找了個借口謝絕了。
生活還在繼續,病人入院出院。在高醫生管的病房裏,十三床和八床又住上了新的患者。不過這一次生死符倒了過來,十三床康複出院了,八床卻去了火化廠。
醫生的眼睛看慣了生死。然而八床病人的死卻對高醫生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甚至造成了心理陰影。死者算是他的親戚,是他老婆的奶奶,而且再過幾天就是死者的九十大壽了。
人都說,閻王爺想收人,躲都躲不過去。這老太太或許命該如此,不過她死得有些冤。
老太太平素身體還好,雖然有些慢性病,支氣管炎、肺氣腫、高血壓。這次著涼感冒了,一個小病卻讓娘家人緊張起來,因為再過一個多月就到老太太的九十壽辰,屆時整個家族計劃為她舉行一個隆重的生日慶典。為了保險起見,娘家人商量還是讓老太太住院治療吧。老太太沒有醫保,自然住進了高醫生管的病房,畢竟自家人,好辦事。
這樣的特殊病人,高醫生怎敢怠慢,鞍前馬後,無微不至,還特意請主任會診。主任看過片子說:“沒什麽大礙,肺紋理增強,不過年齡大了,保險起見,還是用抗生素控製感染吧。”
高醫生問:“用什麽抗生素好呢?”
主任說:“當然青黴素了,物美價廉。”
高醫生忠實地貫徹著老婆大人的指示:少花錢,多辦事。他把能省的檢查項目都省了,不能省的也找熟人給省了,連護理費都讓護士小田也給劃掉了。護士節他特意買了一大籃子高檔水果擺在了護士辦公室的桌子上。雖然他跟科裏的護士們都是熟頭熟腦,姐姐妹妹的叫,也要辦事明白不是。不過弄到青黴素費了些勁,小田說藥局沒藥。高醫生想怎麽可能,就親自去藥局跑了一趟,結果弄明白了,現在青黴素臨床用量很少,躺在庫房裏,好久沒出庫了。
青黴素當然用上了,可一個星期過去了,病情不見好轉,反而加重了。高醫生覺得奇怪,按理說診斷明確,治療及時,對症用藥,沒什麽問題呀。他再向主任請教。主任說用藥肯定是沒問題,可根據現在的胸片看,感染非但沒有控製住,反而加重了。患者年齡高,體質差,搞不好會出現嚴重的並發症,所以要加強抗炎的力度。
高醫生把情況向娘家人作了匯報,當法官的嶽父大人下達了指示:從重從快,不惜代價。高醫生得令,用上了最先進的頭孢三代抗生素。
可多少代也無法阻擋死神的腳步。老太太的肺內感染還是無法控製住,最終引發了感染性休克,導致心肺功能衰竭,即便轉入ICU病房,上了呼吸機也於事無補。最終一場紅色的壽宴變成了黑色的葬禮。
沒人責怪高醫生什麽。他自己也問心無愧,作為醫生,他盡力了,沒有任何差錯。老太太在這個歲數走已經算喜喪了,家人麵子上都說得過去。可高醫生心裏仍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和自責,讓他在娘家人麵前抬不起頭來。畢竟人是在他手裏死的,說不好聽的是被他給治死了。娘家人想不明白,他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被一場小感冒給收拾了呢?
一天高醫生經過醫院的門診大廳,無意中聽到了兩個患者間的對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現在的藥也不知怎麽搞的,幹吃不見效,我記得小時候發燒吃上藥就見效。”
另一個人說:“別去藥房買藥,那裏假藥多,還得來正規醫院,雖然藥價貴,但保真。”
他們的對話一下觸動了高醫生的神經。他記得手裏還剩了一些老太太沒用完的青黴素。他取了幾瓶青黴素送到市技術監督局讓熟人幫忙檢驗,結果令他大吃一驚,藥品的實際有效含量還不到標準劑量的一半。他終於明白老太太的肺內感染為什麽沒有得到有效的控製,造成老太太死亡的罪魁禍首正是他筆下的處方藥。
他還通過藥局的一個熟人了解到一些內情。青黴素就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遭人嫌棄的孩子,臨床不願用,因為沒回扣;醫院不願賣,因為沒效益;廠家不願生產,因為利潤薄。可青黴素是正統有效的治療藥物,誰也不敢把這個孩子給埋了。這類藥品的價格是國家規定的,要想提高利潤,就隻能在原料上做文章了。反正缺乏療效的藥物就像白開水一樣的安慰劑,治不好也治不死人。
高醫生聽了憤怒了!堂堂正規三甲醫院裏怎麽能允許有這樣的劣藥,這不是謀財害命嗎。他回家把這件事跟在法院工作的老婆講了,義憤填膺地說要跟藥廠打官司,還要去媒體曝光這樣的不良商家。
老婆聽了卻一臉平靜,不急不緩地說道,首先怎樣證明用藥直接導致了病人的死亡?藥物隻是劑量不足,但並不是毒藥、假藥。如果把事情搞大,上了報紙電視,但受牽連的不光是藥廠,還有藥物的審批監督部門,醫院負責進藥的相關人員,那些私下的貓膩都會被曝光。想想如果你們醫院的名聲和信譽因此受到影響,你將來還怎麽在醫院裏混下去?
高醫生聽了陷入沉默。老婆的話有道理。
老婆接著說,現在假冒偽劣產品實在太普遍了,像地溝油一樣防不勝防,誰追究得過來?我聽同事說,現在去飯店吃飯,為什麽上菜的速度那麽快?你以為吃到嘴裏的、味道純正的水煮魚片、紅燒牛肉都是真材實料嗎?告訴你,魚和牛肉都是過期的肉,經過一番高科技加很活做出來,你根本吃不出來菜的真假。所以咱兒子喝的奶粉一定要從國外進口的。
高醫生聽罷心情抑鬱。老婆在廚房忙著做晚飯的時候,他一個人喝起了悶酒。
電視上屏幕上,女播音員正用激昂的聲音報道:我國經濟正在迅猛發展,廣大人民生活水平有了顯著提高,在中華大地上我們已經全麵建成一個文明富裕的小康社會。
老婆端著一盤菜從廚房出來,看到滿麵通紅、情緒激動的他嚇了一跳。在她眼裏,丈夫一向是理性克製的男人。她摸了摸他的額頭,關切地問:“怎麽了,是不是病了,吃點藥吧。”
高醫生苦笑著說:“是病了,可該吃什麽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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