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第一章
麗秋瞅了一眼牆上掛的石英鍾，知道可以開始了。她打開鍋蓋，裏麵擺滿了青褐色的螃蟹。海蟹的個頭真大，每隻都有一斤多，蒸的時間應該要比上海的河蟹久一點吧。麗秋點著火，設定好櫥櫃上的計時器。
回過頭，剛剛還在和她聊天的姐姐，這時已經在餐廳裏擺放起了碗筷。麗秋剛要叫房間裏的珊珊，但馬上就想起來，年輕人出門去接誌嘉了。
麗秋的姐姐正圍著那個寬大的橡木桌子轉著圈。這張她剛到美國，二手買來的餐桌可跟隨她搬過許多次家，東西兩個海岸都留下過它的足跡。雖說它外表已是傷痕累累，但蓋上一塊漂亮的大桌布後，卻還能顯示出它原有的厚重大氣。這種老式的實木家具，她和丈夫兩人是根本抬不動的。幸好每次搬到新的城市，雇主都會出一筆搬家費，而這實報實銷的錢，如果不用的話也落不到她的手上。所以這十幾年來，不管是什麽樣的舊家具，她都一件不落地帶在身邊。
麗秋覺得姐姐比上次在上海見麵時又老了很多。姐姐和姐夫也實在不容易。大學畢業時正趕上那個年代，生物專業的他們從上海分配到江西的一所醫學院裏去教書，一待就是十幾年。後來姐夫抓住了一個來美國做訪問學者的機會，折騰了好幾年才把家人申請過來。兩人如今在洛杉磯一個醫學機構的實驗室裏做基礎研究，收入不是很高，一把年紀才剛剛買下現在這個房子。他們搬進新居才兩個月，她就帶女兒過來沾光。想到這兒，麗秋心中又有些不安。
從窗戶往外望去，院子還是挺大的。綠色草坪比一周前剛來時，長高了不少。明天星期天，姐夫應該又要戴上草帽，推著割草機剪草了。
餐桌上已經擺好幾樣麗秋做的家常菜：紅燒烤麩、火腿燉竹筍、五香醬牛肉，還有今早和姐姐去中國超市買回來的燒鴨、烤乳豬。此刻蒸上螃蟹，待會兒再炒個青菜，宴席就算擺好了。今天她可是借別人家的寶地，請自己的客人。
門鈴響了，和麗秋估算的時間差不多。麗秋擦幹淨手，脫下姐姐用舊衣服改成的圍裙，趕緊就往大門迎去。打開門，珊珊第一個走了進來。她笑著和後麵的人講著話，進屋後一手扶著牆，一手脫下她白色的涼鞋。粉紅色的連衣裙下是她蹺起的雪白健美的小腿。
女兒已經長得比麗秋還高了。珊珊的身材纖細苗條，一米六八的個頭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潔白細嫩的臉頰，柳葉般略帶彎曲的細眉下配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麗秋想起珊珊剛入大學時，還被選進了排球隊，人被曬得黑漆漆的。還好經過麗秋反複嘮叨，總算阻止了她，現今女兒的皮膚又恢複了那白淨的光澤。珊珊今年夏天剛剛從上海最好的大學畢業，現在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繼續讀研究生。這次麗秋是從北京工作的部委，請了三周的長假，專門送女兒來美國讀書的。
珊珊身後進來的是她的同班同學——誌嘉。他一看到麗秋就馬上很有禮貌地笑著叫道：“阿姨，您好，又和您見麵了。”
麗秋滿臉堆笑地望著誌嘉，離她為誌嘉在上海餞行也快一個月了，今天又在這兒見麵了，真是難得。
“你好，你好。快進來。”麗秋轉過頭衝著旁邊傻站著的珊珊說，
“快幫誌嘉拿雙拖鞋啊。” 聽到了聲音，姐夫這時從二樓的樓梯上走了下來。他和廚房那邊出來的姐姐一起來到前廳，麗秋忙著給他們介紹說：“這就是我向你們提起的，珊珊的同學誌嘉。他今年考入美國最頂尖的大學，還拿到了全額獎學金，準備攻讀計算機博士。”
誌嘉好像是習慣了這種介紹，態度十分從容。倒是低頭彎腰的珊珊，在聽到媽媽說“這就是我向你們提起的，珊珊的同學誌嘉”這話時，有點不好意思。好在姨父姨母這時都在端詳那位有為青年，沒人注意到她臉上閃過的那道紅暈。
誌嘉穿上珊珊擺在跟前的拖鞋，向前走了兩步，主動伸手與兩位長輩握手，客氣地點頭說：“伯父，伯母您好！”那感覺有點像他平日登台領獎似的。
大門依然敞開著，最後一個進門的是麗秋姐姐的獨生子，今年也要升入大學的小弟。
見眾人都圍著誌嘉，小弟一邊用左腳的鞋頭踩下右腳上的鞋子，一邊悻悻地往那邊瞥了一眼。
看到小弟一人站在那兒，麗秋趕快上前兩步，笑著說：“小弟開車子接人辛苦了吧，快進來，姨媽今天做了你喜歡吃的鱔魚絲。”
小弟今年十八歲，臉上還長了一些青春痘。正處於青春叛逆期的他，煩透了父母的聲音。不過對於這位每年回中國都熱情招待他的小姨，他還是心存好感的。他一邊把那雙嶄新的高級名牌運動鞋放在牆角，一邊口氣平和地說：“還好。”
“麗秋，你爐子上還蒸著東西呢……”大姐不知什麽時候又去了廚房。
“來了，”麗秋回應著，她轉身衝著誌嘉說，“ 你們幾個趕快去洗手，我們馬上就吃飯。”
麗秋回到廚房，掃了一眼計時器，抬起蒸鍋放到一旁。她換上炒鍋，往裏倒入植物油，等油燒得差不多熱的時候，她雙手握住把手，舉起鍋子，慢慢地把熱油澆在了已經做好鱔魚絲的大碗裏。油劈裏啪啦地響著，這道麗秋從她媽媽那裏學來的上海本幫菜“響油鱔絲”就算成功了。
麗秋又往鍋裏添些油，準備炒個蔬菜。當青菜下鍋時，她立刻就麻利地蓋上了鍋蓋。聽姐姐講過，這房子以前的主人是位老美，廚房裏沒有安裝油煙機。麗秋注意到爐頭上下左右都貼滿了防油煙的金屬錫紙，她很能體會姐姐初次擁有自己房產時，愛惜的心情，她不禁想到，幹脆買一台廚房油煙機送給姐姐一家吧。
麗秋這幾天在翻閱當地中文報紙的時候，看到過家用油煙機的廣告。換算成人民幣，那機器大概是她這個公務員兩個多月的工資。雖然她來時，給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份禮物，但她和女兒再加上誌嘉，三個人還要在人家這裏打擾幾天。如果要是在外麵住旅館的話，那開銷可是不止這一台油煙機了。
麗秋揭開鍋蓋，右手翻炒著青菜，左手拿起一張厚紙巾，一邊擦拭灶頭邊上剛濺上的油漬，一邊在心裏盤算著這事。
等麗秋端上來最後一盤菜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圍著橢圓形的餐桌入座了。誌嘉和珊珊並肩坐在一排，他們對麵是姐姐和姐夫，桌子那一端是小弟，這邊留了出來給麗秋。
“怎麽輪到我坐主位，姐夫這可是你的位子呀。”麗秋一邊坐下去，一邊笑著說道。
姐夫這時正低著頭往他的杯裏倒著啤酒，還沒來得及開口，他身旁的姐姐就揮手說道：“沒關係，隨便坐啦。”
“都是些家常菜，大家開始吧。”每隻螃蟹都已從中間切開，麗秋先夾了半隻放在誌嘉的盤子上，另外半隻送給了身旁的姐姐。
“自己來。”阿姐客氣著。
三個年輕人早就餓了，低頭開始吃菜。阿姐是每樣菜都拿了些放在她的盤中。她先嚐了嚐“響油鱔絲”，味道做得挺好，她可是做不出來。妹妹心靈手巧，廚藝有點餐館的水平。今天下午，她一邊和麗秋聊天，一邊也是留心看她怎麽烹飪。這個小妹，自幼就讀書優異，人又長得漂亮出眾。高中時更顯示出能力強、做事有主見的特點。記得麗秋考大學時，同學都爭著要留在上海，她卻報考了冰天雪地的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畢業後她在軍隊裏工作了幾年，後來轉業去了什麽幾機部。現如今已是北京部委的一個處級幹部，親戚朋友裏社會地位最高的一位。
不過人世間很難事事如意，就是這麽一個既能幹又漂亮的女人卻早早地離了婚，這實在讓她始料未及。記得麗秋當年在讀大學時放假回上海，很多學校裏的男同學都想方設法地打聽她的住址，紛紛到家裏來看望她。特別是等到假期結束返校的時候，總有住在福建、廣東，甚至是北京的男同學，繞道先來上海。他們不是說來上海看望從未見麵的遠房親戚，就是講家鄉發了大水，從那裏北上的火車中斷了。總之來滬的原因是五花八門，但目的卻隻有一個，男同學們都爭著搶著要和麗秋乘同一趟火車返回哈爾濱。那些人中，很多都是軍區司令員的兒子，或者什麽部長的公子。他們的父親或者母親都是在當地報紙上、廣播裏，經常看得到、聽得著的人物。
阿姐看著身邊一直忙著叫人吃菜的麗秋，她今年剛好五十，齊頭的短發燙了一個挺時髦的樣式，一雙漂亮的圓眼睛，端正的鼻梁。她臉上沒什麽皺紋，深紅色的嘴唇，圓潤的下巴，妹妹仍然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阿姐這時注意到妹妹額頭上有許多細小的汗珠，麗秋一直忙著做飯，一定是熱了，而她家又一向節省，隻有在最熱的幾天才開空調。
姐姐碰了一下身邊一直低頭吃著螃蟹的丈夫：“儂別光顧著吃好啦，開一開冷氣……” 姐夫也是覺得有點熱，他在紙巾上擦過手後，站起身去開冷氣機。等大家又吃了一會兒，屋內也漸漸地涼快了。麗秋掃視眾人之後，便舉起了酒杯，興致勃勃地大聲說：“來，我們一起祝賀你們這三位青年學子，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學，祝你們前途似錦，學有所成。” 誌嘉舉起酒杯在與身邊珊珊的杯子輕輕碰撞的時候，用幾乎隻有珊珊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領導又開始講話了。”
聽到這話的珊珊衝著誌嘉會心地一笑，粉麵桃花的臉上綻放著光彩。
這一幕恰好讓坐在邊上的小弟看個正著。幾天前小姨提起要他去接一位珊珊的同學，今天一看居然是個男的。剛才在車裏聽到他們的對話，這個非親非故的人居然還要在他的家裏住上幾天。珊珊這位表姐一向品學兼優，一直是小弟心目中的榜樣。現今突然蹦出來這麽一個男的來，舉手投足之間還帶著一股和表姐長久相處的親密，這實在讓他心裏不太舒服。
大家各自喝了一口飲料。麗秋關心地問道：“今天下午去接誌嘉，你們有沒有在洛城加州大學校園裏轉一轉？”
一直沒有怎麽關心這些年輕人事情的姨夫現在有點被弄糊塗了，他不解地衝著麗秋問道：“不是誌嘉要去東部那裏上學嗎？怎麽今天又跑去了珊珊的學校？”
“誌嘉參加一個國際編程大賽，他上周先去了波士頓，這周才來洛杉磯，今天最後一天正好被安排在洛城校園，所以我們去那接了他。”珊珊替媽媽回答了這個問題。
“那洛大校園怎麽樣？”大姨對這個話題十分感興趣，她雙眼斜著看了一眼低頭吃飯的小弟。
“還好吧，開車轉了一圈，校園挺大的。”珊珊也是第一次去她未來的大學。
“恐怕還是東部那邊大學的校園好看一些，畢竟那邊是私立的。” 姨夫發表著他的觀點。
“我去的那所大學是公立的。”誌嘉插嘴道。
“哦，這我還真的不知道。那麽有名的大學居然還是公立的。”姨夫顯得有點驚訝。
“不過東部的大學一般都曆史悠久，校園古色古香的。”誌嘉很快地看過眾人，眼睛最終停在了珊珊那裏。
“有機會是應該去看看，開開眼界。”麗秋衝著珊珊鼓勵地說。
聽到誌嘉這話，小弟撇了撇嘴，心中嘀咕道：“不就是上了個名校嘛，有什麽了不起的。你才剛來美國幾天，說起話來，好像跟住了大半輩子似的。”小弟低下頭，繼續吃著他的菜。
姐姐用餘光瞥了一眼麗秋。很早就知道她和珊珊要來洛杉磯，也知道珊珊這次不單單是來留學，她也拿到了子女移民的綠卡，兩件事情的時間卡得剛剛好。臨來時，妹妹電話裏提出想帶一位珊珊的同學在她這兒小住幾日。想到家中也有空房，她隨口也就答應了。等麗秋來了以後才又透露，那人是珊珊同班的男同學，因為成績優異，而且都計劃赴美深造，所以兩人的關係比較熟絡。
不過今天看這餐桌上的架勢，這熟絡的程度可不一般。一會兒可要好好地問問妹妹。再次細細觀察麵前這個男生，他個子比珊珊略高一點，黑黑的頭發，白淨的皮膚，談吐得體。能從中國考上美國名校電腦博士已是不易，更何況還拿到了全額獎學金。麗秋的眼力看來還是不錯的。她又轉頭端詳誌嘉邊上的外甥女，女大十八變，珊珊已出落得光彩照人。他們也算是郎才女貌，特別是剛才二人相互對笑的那一刻，真有點羨煞旁人。
順著目光，大姨又瞧見了自己的兒子。這下可又勾起了她心中難過的事。她皺起雙眉，轉頭對著麗秋說：“哎，你看看我們家小弟，人聰明得不得了，但就是不用功。幾年來，我們一直租公寓住，就是為了他能在最好的學區上高中。沒想到他卻結交了一批愛玩的夥伴，除了購買名牌物品外，天天就是打遊戲。我說他，他就是不聽。這次考上的是加大係統中排名最靠後麵的一所學校，否則姐弟兩個做伴，一起讀洛大，那該有多好啊！”
這些話麗秋這幾天幾乎天天聽到，她變著花樣不知安慰阿姐多少回了。不知道為什麽姐姐今天又當著眾人的麵提起，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這個話頭。
“沒關係，本科生進了不同的加大校區，讀上一年之後還是可以轉學的，我們有一個同學就是後來轉校的。”誌嘉挺有主意地說。
聽了誌嘉這話，珊珊突然想起來她是有一個女同學，高中時全家移民了美國，那人先考上了一所加大，覺得不滿意，上了一年就轉學了。還是誌嘉的記性好，要不是他提起，自己還一時想不起來。珊珊於是接口說：“小弟聰明，努點力，明年一定能轉來洛大。”
大姨盯著小弟，語帶斥責地說：“這幾天，你多和哥哥姐姐在一起，多學習學習人家讀書的精神。”
小弟又聽到了他極為熟悉的腔調。上個月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他就為能離開這個家，再也不用聽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而感到高興。不過在上學這件事上，近來他還是有些感觸的。他在和別人講起他被錄取的大學名字的時候，美國的同學反應都很一般，甚至可以用冷淡來形容；而與在中國的親戚朋友提起時，人家根本就沒聽說過他要去的那所學校。這和別人各自提起他們入學的名牌大學相比，落差可謂是十分明顯。既然還有轉學的機會，那他的確應該好好試試。
想到這兒，小弟抬起頭說道：“好，我會努力的。”
晚餐後，三個年輕人都上樓去了，麗秋和姐姐留下收拾。等在廚房洗完餐具，已快八點。麗秋跟著姐姐去了客廳，坐在了正在看電視姐夫的身旁。麗秋雖然以前也短暫來過美國，但這次她獲得了更多了解美國生活的機會。她拿出今早上買的一份中文報紙，打開沙發邊上的一盞燈，認真讀起來。
到了九點，洛城中文電視台的節目就結束了。姐姐家裏也沒訂什麽付費電視，姐夫打了一個哈欠，站起身和麗秋互道晚安後就上樓去了。麗秋繼續看著報紙，姐姐這時從邊上的沙發上，移到了麗秋的身邊。她隨意講了幾句以後，便小聲地切入了正題：“這個誌嘉還不錯嘛，看著跟珊珊還蠻般配哦。”
麗秋抬起頭來，略微含笑地說：“你這麽看？” “他們關係確定了嗎？”姐姐聲音更低地問道。
麗秋放下手中的報紙。女兒珊珊一直在上海和外婆生活。在北京上班的她總覺得對女兒的關心不夠，因此每次回滬，麗秋總要帶珊珊和她的好朋友出去吃飯。這個誌嘉是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和幾個珊珊的女同學一起來的，珊珊的幾個女性好友不停地換來換去，但唯獨這男孩每次都不缺席。而到大學的最後一年，誌嘉變成了唯一出現的人。按理說他們在一起這麽久了，應該會有感覺了吧。麗秋也認真地問過珊珊，但珊珊說隻是普通朋友關係。麗秋相信女兒在這事上不會隱瞞自己，她也不好流露出著急的心態。
對於姐姐這個問題，不太確定的麗秋隻好瀟灑地回答道：“水到渠成，由他們年輕人吧。”
“那他父母是做啥子的啦？”
“誌嘉是獨生子，他的父母都在上海一家國營儀表廠工作，爸爸是工程師，媽媽是技術員。”
“那也還好，清清爽爽的……”
麗秋和上海親戚介紹誌嘉時，講到這裏就打住了。她主要是擔心講多了，以後兩個小孩子在他們麵前沒有麵子。今天跟阿姐聊天，她願意多說幾句：“本來是還好。隻是他的父親在幾年前就病逝了。”
“這個年紀不應該啊，什麽病呢？”
“哎，幾年前他爸爸的那家儀表廠，從西德引進一套設備，要派幾個人去德國培訓半年。工廠裏為了這種不常有的機會打破了頭，誌嘉的爸爸有幸被選中了。臨出國時，肝病又犯了，他爸一來認為是老毛病，二來也是為了賺點錢，想出國回來的時候，帶上幾大件電器改善一下生活，於是咬著牙還是去了。誰想到去了德國病情就惡化了，沒辦法他去了當地醫院看病。大概也是怕被發現病情，單位會讓他回國吧，他看病時居然用了假名字和假地址。醫院發現他的病情嚴重，要讓他住院，可又找不到他這個人。後來就這麽給耽誤了。結果一回國就被送去了醫院，過了一個多月就去世了。”
“還有這種事情，真是糊塗啊！”姐姐惋惜地說。
“誰說不是啊，四十多歲，誌嘉那時才剛剛高中畢業。”
阿姐感歎：“這麽看誌嘉這孩子也還蠻可憐的，不過老話說得好：白屋出公卿。家裏不好就要靠自己努力了。”
姐姐看著麗秋在點著頭，便想到麗秋本人就是一個不太看重家庭出身的人。她當初就拒絕了那麽多高幹子弟的追求，選擇了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同學。這讓她想起來以前的那個妹夫，一直沒聽麗秋提起這個在美國東部的前夫，珊珊的爸爸。
“大鵬怎麽樣了，是他會來這裏見你們，還是珊珊會飛過去看望他？”
說到大鵬，麗秋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裏。她不由得渾身發冷地說：“他可沒說要來，珊珊要去看他，自己打工賺了錢再去吧，我可沒有那份閑錢。”
生活中總有一些光彩亮麗讓大家羨慕的人，然而在他們盛裝外表的背後，都多少隱藏著一兩道血跡斑斑的傷痕。大鵬就是麗秋心頭上一塊永遠刻骨銘心的痛楚，任憑時光如何流逝，這道傷口都永遠無法完全地愈合。
大鵬是麗秋哈軍大的大學同學，山東青島人，相貌是儀表堂堂，身材更是高大挺拔。他不但是大學裏的籃球運動員，而且學習成績名列前茅。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麗秋作為電路課的課代表，在教研室與高一級同為課代表的大鵬相識。後來每次兩人見麵，麗秋都有點騰雲駕霧半夢半醒的感覺。
大鵬畢業以後去了中國科學院在北京的一個研究院，而麗秋隨後也被分配到了北京。兩人結婚幸福地生活了幾年。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大鵬考上了第一批公費赴美留學生。出國後，他也積極辦理妻子的手續。可那時麗秋正在解放軍總參的一個核心保密單位工作，不能成行。於是她就往地方轉業。三年後，等關係轉到了北京一個部委的時候，這個男人已經變了心，鬧著要離婚了。
大鵬在國內因為出身好，形象佳，一直順風順水，抓住了許多的好機會。但沒想到離婚後，在美國逾期不歸的他卻栽了人生的一個大跟頭。據幾個後來陸續回國的同學講，他博士畢業，進入了美國東部一家有名的大企業。工作一年多以後，他認定他的部門經理剽竊了一項他的發明，背著他申請了專利。沒受過什麽委屈的大鵬，一氣之下就告發了他的上司，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公司草草調查後，很快就下結論，說他的指證不足。而他那個經理反過來就找了個借口把大鵬給解雇了。
一般人會就此打住，可大鵬卻咽不下這口氣。他法律意識強，請了律師控告那家公司。官司後來庭外和解，他得到了一筆補償金，但不知道為什麽，自那以後，他就沒能再找到相關專業的工作。
姐姐看麗秋一直低頭不語，猜到她可能問得有點冒失。她一半自我圓場，一半寬慰妹妹說：“過去的事情就算了，這不大鵬也把珊珊的身份辦下來了嘛……”
“你還說呢！”麗秋的心又被狠狠地踹了一腳。
“讓他給自己女兒辦移民，他一直就是拖著不辦。兩年前，眼看珊珊快到年齡限製了，我打電話把他罵了一頓。珊珊長這麽大，他這個做父親的為女兒做過些什麽！從那以後，他才開始動手，等辦了一些文件後又停下了，他說申請兒女要經濟擔保，他的收入不夠，讓我想辦法給他匯兩萬美元來。”
“還有這種事情。”大姐張大了嘴，一臉驚訝。
麗秋生性要強，從來沒有和別人講過這件事情，現在說了也就索性說個痛快：“我一個月幾百元人民幣的工資，厚著臉皮去和親戚朋友借。世界上就是有這種男人，錢哪怕是差一毛，他都拖著不辦。說不好聽的，珊珊這個美國綠卡是我花兩萬美元從她親爸爸手裏買來的。”麗秋眼睛一紅，隨手拿起了麵前的報紙擋住了她的臉。
阿姐生氣地說道：“這可真是太差勁了，現在人來了，應該管他要回來。”
停了一會兒，麗秋放下了手中的報紙。眼淚已經被她強忍著壓了回去，她望著姐姐說：“我向他要了。珊珊的移民簽證辦下來了，我向他去要錢還我的債。他跟我說，錢他已經用了，現在沒有了。他還和我翻舊賬說，當初離婚時他沒拿走一分錢，財產統統歸了我。他那時一個月才拿幾十塊錢的工資，他父母生病，寄了一千，他三個弟妹，每人結婚，都是五百，這些他就根本不提。我算看清了，一個男人狠起來會是有多麽的絕情 !”麗秋氣得渾身發抖。
真想抱一抱這個妹妹，上一次抱她還是三十多年前了。大姐一隻手搭在麗秋的肩膀上，另一隻手在妹妹的大腿上輕輕地拍著說：“你一個人，真是不容易啊。沒想到大鵬會變成這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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