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媽媽
作者:萍兒(步可妮的嫂子)
我對爸爸媽媽隱瞞了我先生從患癌到去世的全過程將近4年之久! 這兩年,他們相繼離世,沒有帶著遺憾,也是我的一種安慰!但是媽媽的走卻給我留下了一個遺憾!
一周前(2021辛醜年正月初三),美國聖路易斯下著罕有的大雪,非常的冷。媽媽已經病了數月。疫情下,我不能回國看望媽媽,不能守在她的床前。每天,我的心都緊繃著;每天,我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看哥哥們從微信發的媽媽的情況。10:30分,一條信息跳了出來: 媽媽血氧64。 壞了!媽媽很危險了!我立刻發微信給哥哥:媽媽可能隻有幾個小時了,我要見媽媽。視頻看見媽媽艱難的呼吸著,我的心,痛啊!北京時間2月16日淩晨3:00,媽媽走了。
雪越下越大,我站在窗前,望著白茫茫的飛雪,思緒也跟著飛到了媽媽的過去……
(一)
1931年,媽媽出生在湖南邵陽偏僻山區的一個農民家庭。外公是佃農。據媽媽說,佃農不像宣傳的那樣苦。外公租種的地,收成很好。交了租子以後,全家溫飽沒有問題。池塘裏有很多的魚,家裏養了很多雞和鴨,生活比爸爸家-勤勞致富的土地主要好。外公還有能力把媽媽和舅舅送去私塾讀書。
私塾是複式班子。媽媽天資聰穎,經常“偷聽”高年級上課。有一次,老師(那時叫先生)讓媽媽認生字,媽媽不假思索的認出了所有本年級應該會的字,先生就出了一個高年級才學的字。媽媽也認對了。先生很是驚訝,當即獎勵了媽媽5塊錢。
後來外公病了,不能再租種地了,媽媽,舅舅隻能輟學。校長對外公說,這兩個孩子很聰明,不上學太可惜了,讓他們留下吧,我不收學費。外公說:不光是錢的問題,我病了,家裏需要人幹活,苦了這兩個孩子了。不久,外公去世了,那一年,媽媽8歲,舅舅11歲,和外婆相依為命,靠著家裏很少的土地,艱難度日。
媽媽16歲由外婆包辦,和爸爸結了婚。從此,媽媽把自己全部的精力給了這個家。
爸爸是家裏的長子。爺爺省吃儉用,勤勞治家。快土地改革了,傾其所有買了一塊地,使自己家土地連成片,為的是水不過別人田。(我沒有搞明白水不過別人田是什麽意思,難道那時已經有了引水灌溉)即使這樣,爺爺也隻夠得上富裕中農的標準。家裏沒有長工,就這一條就不夠地主標準,沒有長工就沒有剝削嗎!可是,那個村子窮啊!不把爺爺劃為地主,就不能分他的土地和他給三個兒子準備的三房子農具。
爺爺怕極了,跑了!村幹部們想出了一個辦法讓爺爺回來,關人質。
關誰呢?誰最能牽動爺爺的心? 即將出世的孫子最能牽動他的心!關他的大兒媳!(大兒媳就是我的媽媽,當時正懷著我大哥)。這一招果然靈,爺爺聽說我媽媽被關,立刻回來了!那年月,地主的日子不好過,家裏糧食被分了,媽媽就背著我大哥討飯。媽媽告訴我:那時候,想的就是,大兒媳就要爭氣,撐起這個家! 不讓別人看笑話!
土改讓爸爸一家吃盡了苦頭。可是解放初期,百廢待興,國家急需用人。大學錄取不看家庭出身。爸爸順利考上武漢大學。大學四年,雖然費用國家全包,可是沒有錢養家啊!爺爺家那樣的情況,媽媽和大哥怎麽辦?爸爸隻能把媽媽和大哥送到舅舅家。
舅舅是村幹部,條件要好一點,可是要增加兩個人,困難也很大。想像得出,爸爸當時的窘態。
舅舅答應了。
爸爸猶豫了一下:“哥,還有一件事”。
“還有?”
“讓她(指我媽媽)去上學吧,以後要接她進城,沒文化不行”。
照別人看來,這個要求太高了。舅舅通情達理,答應了。
可是上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教育資源短缺,像媽媽這樣的年齡,隻能上識字班。村長找校長說情:她(媽媽)情況特殊,以後要進城,照顧一下吧。媽媽就這樣進了小學。
1952年院係調整,爸爸去了華南工學院。因為國家急需用人,讀了三年就提前畢業。爸爸服從分配,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爸爸被分配到黃河水利委員會,河南開封測量隊。這時,媽媽已經跳級讀完了小學,“冒名頂替”進了中學。一年以後,帶著大哥來到了開封。
(二)
到了開封,媽媽繼續上學。媽媽考上了開封8中(很好的中學).可是因為年齡大,公立學校不錄取,隻好去上私立學校。中學畢業後,媽媽又上了技工學校(那時候我出生了,媽媽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畢業以後,進工廠當了工人。
歌曲《十五的月亮》描寫了邊防軍夫妻長期兩地分居的生活。也是對測量隊員夫妻兩地分居生活的如實描寫。
測量隊員每天翻山越嶺,風餐露宿. 我曾經好奇的問爸爸,在荒山野嶺測量,吃什麽?爸爸說:帶幹糧。進了村子就吃派飯,吃過豹子肉!。
測量工作還有一定的危險。有一次,隊部召集隊員家屬開會,說是出事故了,山洪暴發,有兩個隊員被衝走了。是誰,散會以後,領導會到家裏通知。媽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害怕啊!害怕領導來登自己的家門!那時候,媽媽整天為爸爸擔憂。
“豐收果裏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春節過後,測量隊的爸爸們出發了,測量隊的媽媽們含淚相送;
春節前,爸爸們回來了,一批未見過麵的孩子,笑臉相迎!
測量隊的媽媽們,孕期,產期,沒有爸爸們在身邊,她們互相幫助,解決困難。孩子們之間,稱別人的媽媽為媽媽,前麵加上爸爸的姓。周媽媽,朱媽媽……
二哥出生了,一位媽媽說:他們(爸爸們)是治理黃河的,他們要讓黃河變清河,給孩子起名叫清河吧。
樸實無華的媽媽們懂得爸爸們的心!爸爸們立誌,要讓黃河在他們的手裏變成清河!
測量隊不配備無線電通訊設備。通訊不便,隻有到達縣城時才能給家裏寄封信。所以,我們隻是大概知道快過年了,爸爸快回來了。記得有一年,爸爸回家時穿著一件羊皮大衣,毛朝外,胡子拉碴,我都不認識他了,躲在媽媽身後說:毛人來了。
有一年,小哥哥得了猩紅熱,很嚴重。媽媽按照上一次通信地址給爸爸發了幾封加急電報,都沒有回音。領導知道了,立刻電匯400元醫療費(那時的400元,是爸爸半年的工資)。領導來家看望,告訴媽媽:不知道他(爸爸)在哪裏,隻知道在那個縣境內。就算找到了他,他也不能回來。他是組長,是主要測量員,他走了,全組沒法工作。好好給孩子治病,有什麽困難,告訴領導。積極的治療,媽媽的細心照料,哥哥終於轉危為安。哥哥病愈後,測量隊領導出麵,把哥哥轉入開封最好的幼兒園。媽媽對此十分感激,我們長大了,每每提起這件事,媽媽總是說:測量隊的領導,好啊!
媽媽能幹,要強。雖然身體不好,又一人帶著三個孩子,工作從不示弱,月月超額完成任務。那時候,我們穿的衣服雖然比較舊,但是媽媽從來都是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破的地方補得妥妥貼貼。記得有一天,我一覺醒來,看見媽媽還在月光下縫補衣服。
媽媽用她柔弱的肩膀,支撐著整個家。
看著爸爸媽媽這樣辛苦,我們兄妹三人從小懂事,不讓爸爸媽媽為我們多操心。那時候,物資匱乏,我們兄妹互相謙讓,再少的東西,也吃得很香甜。
後來,爸爸被調到洛陽陸渾水庫工作,雖然和媽媽還是兩地分居,但是爸爸有了固定的住所,媽媽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三)
文化革命開始了。
作為普通技術人員的爸爸,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受到批鬥,不準回家。要過年了,天特別的冷,雪下得很大。我們兄妹三人唱著《北風那個吹》,盼望爸爸能回家過年,哪怕隻有一天也好啊!
等不來爸爸,媽媽突然做了一個決定,帶著年飯,隻身前往陸渾看望爸爸!留下我們兄妹三人在家過年。(後來我們才知道,媽媽怕爸爸出意外,才這樣做的)。
那時候的交通,火車轉長途汽車,從開封到陸渾是一天的路程。
媽媽風塵仆仆來到爸爸單位,可是單位不許媽媽見爸爸。什麽年月呀?就是囚犯,也允許探監吧!
媽媽轉身奔汽車站,到洛陽轉火車,奔鄭州。黃河水利委員會總部在鄭州。媽媽直闖總部當權的派性組織司令部。一層層崗哨被媽媽衝破。見到了派性組織司令,媽媽撂下話:他(爸爸)現在挨鬥挨打,想尋短見。我的人要是出了事,我跟你們沒完。(據說媽媽走後,總部當天就派人去了陸渾,以後爸爸就不再挨打了)。記得媽媽是第三天晚上回到家的,三天兩夜的奔波,媽媽沒吃沒喝,沒有睡覺!
爸爸後來說,沒有媽媽,他熬不過去。這時我才明白,那陣子,為什麽媽媽幾乎天天給爸爸寫信(下了晚班,回到家午夜12點,還給爸爸寫信)媽媽在用自己的愛,給爸爸溫暖,幫爸爸度過難關!
那時候家裏住的房子很破舊,漏雨,側牆進水。下大雨的時候,屋子裏和街道等水位。媽媽單位搬家,說是騰出的廠房分給住房困難的職工。
媽媽交了申請,希望領導給予解決。
房子一間一間騰出來,一間一間分給了各個層次的領導。
媽媽耐心等待著,相信領導能給予解決。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訴媽媽:隻剩一間房子了,機器剛剛運走,你再等,沒有房子了。
媽媽跑過去一看,真是,所有的房子都住上人了,隻有一間,機器剛剛運走,門開著。
事不宜遲。媽媽跑回家,扛起一張單人床板,(真是不知道媽媽怎麽有那麽大的力量,至少1公裏的路程)大哥拿著兩個凳子緊跟著媽媽。到了!媽媽用兩個凳子把床板一架,有了床,這就是我的家了。媽媽剛剛把床架好,另一個同事就到了,晚幾分鍾,房子就沒了。隨後,媽媽把糧油,戶口轉入房子所在地,把家搬過去。一切安排停當,媽媽舒了一口氣,剩下的,就靜聽領導發落了。
接下來是暴風驟雨,全廠職工大會點名批評,媽媽都頂過來了。從此,我們住進了不漏雨,不進水的房子,媽媽不再為危房擔憂!那年月,敢和領導抗衡,媽媽真是勇敢。
住在媽媽搶來的房子裏,發生過一件事情。這件事讓我感受到爸爸的沉著,果斷。
這間房子原本是廠房,整個院子的電氣係統總開關在我們家牆上。總開關實際上就是一個閘。閘盒已經破碎,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已經不知所蹤。大約是1971年的夏天,爸爸來開封出差。一天晚上,鄰居家因瑣事發生激烈爭吵。突然一方起身撲向電燈,另一方大叫,快拉閘。我們還沒反應過來,黑暗中爸爸已經跳到閘前把閘刀拉下來了。事後鄰居們都說:多虧了他(爸爸),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再後來,爸爸被調到蘭考黃河修防段工作,離家更近了。爸爸能夠沿著黃河大堤騎自行車回家了。
1975年,爸爸和他的同事們,帶領蘭考十萬民工奮戰數月,圓滿完成加固黃河大堤的任務。暑期,我參加了測量小組,跟著爸爸在黃河大堤上測量,親身體驗了測量隊員的生活。
(四)
1977年,高考恢複了。
我們兄妹三人同時備考。爸爸媽媽這個高興啊! 相信我們都能考上大學。
兩個哥哥都考上了大學,我被錄取到了洛陽衛生學校護士班。相當不錯了。
可媽媽說:萍兒(我的小名)分數超過省內大學錄取線那麽多,為什麽沒有被大學錄取?要問問清楚。
到招生辦問詢,得到的答複是:因“病“留城,逃避上山下鄉的,省內大學不予錄取。外省的大學願意錄取,可以。外省來河南招生的大學,都是重點大學,我的分數差一點不夠重點大學錄取線。我高中畢業時,哥哥已經下鄉兩年多了,完全沒有回城的希望。媽媽想辦法給我開了假病證明,我就因“病”留城了。
原來是這麽回事。媽媽當即做了決定,不讓我去上這個衛生學校,“再考一次,考個重點大學,河南省就管不著你了。”
我當時高中畢業已經快兩年了,沒機會就業,在街道居民委員會做臨時文書。一個就業機會在當時是很難得的。我的同事,媽媽的同事,朋友都勸說:去上吧,有個工作就行了,國家政策變得快,明年還不知道什麽情況。媽媽態度很堅決:不去,能考上大學,去上個中專,太可惜了。
當時的情況,媽媽做這樣的決定需要多大的魄力呀!
在媽媽的鼓勵下,我再次備考,媽媽想辦法給我找資料,找輔導老師。我備考期間,爸爸回家住了幾天。我高興啊!有問題可以問爸爸了。我多麽希望爸爸能多住幾天。可是爸爸說:汛期要到了,不能久住。
1978年,我如願考上了現在的武漢理工大學。
國家政策越來越好。解決知識分子後顧之憂。1979年,爸爸被調到現在的黃河大學,爸爸媽媽終於結束了兩地分居生活,團聚了。不久,學校給爸爸分了三居室,全家歡天喜地,喬遷新居。
我們大學畢業了,結婚成家了。爸爸媽媽先後退休,他們高高興興幫著我們帶孩子。我和哥哥也接爸爸媽媽來瑞士,美國小住。爸爸媽媽非常高興。
爸爸退休以後,還是關注黃河發生的一切。小浪底開工了,爸爸興奮啊!跟我說:幹了一輩子黃河,終於看到小浪底開工了。
孫子們也長大了,結婚成家了。爸媽媽媽有了兩個重孫子,一個重孫女。
2015 年,爸爸90大壽,我們全體回家給爸爸祝壽。爸爸媽媽高興的合不攏嘴。
(五)
2019年2月初,爸爸突然生活不能自理,媽媽焦急萬分,不顧自己已是88歲高齡,無微不至照顧爸爸,給爸爸喂飯,穿衣……爸爸走了,媽媽痛苦不能自拔。我努力勸說媽媽,安慰媽媽。媽媽不知道,我是怎樣忍住內心的痛苦,在勸說她。
我向爸爸媽媽隱瞞了我的愛人患癌,去世的全過程將近4年之久!
愛人的去世,天塌下來的感覺。極度悲痛中的我,多想撲在媽媽懷裏痛哭。可是,我不能!我愛爸爸媽媽,我不想在他們的晚年,給他們增加痛苦 (我撒謊說,我愛人去其他國家工作了)。爸爸媽媽太愛我們了,他們承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可是媽媽在病中,對她的愛婿的呼喚:”我想小南”,使我肝膽欲裂!
媽媽病了,腦血栓使得媽媽癱瘓在床。哥哥嫂嫂日日夜夜陪伴在媽媽身邊,無微不至照顧媽媽。我多麽希望也能夠陪伴在媽媽的身邊,為她做一點事,那怕是喂一次飯,擦一次身。可是疫情下,這個願望也無法實現!
我難過,我愧疚,我知道媽媽不會怪我,我也知道媽媽會遺憾,我也遺憾,在她最後的日子,我們沒有互相見上一麵!寫完對媽媽和爸爸的回憶,才感覺心裏好受一點了。
爸爸媽媽給了我們生命,爸爸媽媽永遠是我們的避風港。
爸爸媽媽,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