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手機的女孩
(2015-03-27 07:09:32)
下一個
文 大冰
摘自《乖,摸摸頭》
她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不肯用手機的女孩。
從2003年到2013年,從拉薩到麗江,我再沒遇見過她這樣的女孩。
1、背起手鼓去珠峰
初次見她是在蝸牛的酒吧,我喝多了青稞酒,去討白開水。拉薩晚秋的夜已經很涼了,她依然穿著很單薄的衣服,酷酷地抽著大前門。錫紙燙過的頭發,包頭的線帽,長得象極了瞿穎。那時候開往拉薩的火車還未開通,混在拉薩的女孩子們還都像是爺們兒一樣的,一水兒的登山鞋。她卻穿著帶跟兒的小皮靴子,看起來很神氣。
不熟,沒怎麽說話,一起坐在吧台邊吸溜著喝白開水。蝸牛裹著毯子在吧台裏吸溜,我抄著手趴在吧台上吸溜,她背靠吧台雙手捧著大杯子吸溜。三個人用此起彼伏的吸溜聲來打發午夜時間。
第二次遇見她是在藏醫院路口。她給一個英國作家當臨時翻譯,滿世界采訪混在拉薩的人們。她衝我抿著嘴笑,抬起手做了個喝水的姿勢。
我說:“唉,那個誰,留個手機號碼給我,回頭一起吃飯。”
她扭頭和那個英國作家說:“你看,我還是蠻有市場的”。那個穿著雪白襯衫的威爾士女人挑剔地打量了我一眼,矜持地歪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
我心說你丫矜持個蛋啊,我又不是要請你吃飯,你腰那麽粗,和頭小牛似的……
我和她說:“快點快點,手機號給我。你的老板快要拿大藍眼珠子瞪死我了。”
她跟我說:“抱歉啦,我沒有手機也不用手機,要不然你把你的手機送給我。”
我舍不得我的手機,那個愛立信大鯊魚是我唯一的家用電器,於是我就很沒臉地走開了。
已經是入夜光景了,那段時間治安很差有人被打劫。走之前,我把隨身帶的英吉沙短刀借給了她,也沒怎麽多話,隻是叮囑了她,這個點兒有幾條巷子最好別去。
天地良心我真沒有想泡她的意思,就是想和她這樣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聊聊天扯扯淡吃吃飯什麽的而已。我那時候是個五講四美文明禮貌又單純又感性還很隨和的文藝小青年兒。
第三次見麵是一周以後,她半夜來我的酒吧聽歌。進門就窩進卡墊兒裏,木木呆呆地一個人出神。我唱了一會兒歌,抬頭看她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瓶酒開始喝酒。她失魂落魄,看也沒看我一眼,所以我也沒管她,繼續唱我的歌。我唱了一首鄭智化的《冬天怎麽過》,唱完了以後瞅瞅她,她縮成一團靠在卡墊上,低著頭,一點聲音也不出,像睡著了一樣。
我走過去戳戳她,發現淚水浸濕了她整個膝蓋。她原來在安靜地,嘩嘩地流眼淚。
這是怎麽個情況?這首《冬季怎麽過》,沒什麽毛病啊,怎麽就把人家給惹哭了啊?這可如何是好。
【冬季怎麽過】
冬季怎麽過
在心裏生把火
冬季怎麽過
單身的被窩
冬季來臨的時候
我總是想到我
明天是否依然
一個人生活
……
我蹲下來,說:“這個季節來混拉薩的誰沒點兒故事,不管你有多坎坷,也沒必要讓別人看到你哭成這個熊樣兒哦。”
……我覺著我挺會說話的一個人啊,怎麽話一說完就把人家整哭了呢。
我想逗逗她,讓她笑一下,別哭出個高原反應什麽的最後死在我酒吧,就用話劇腔說:“朱麗葉,在秋天是沒人會幫你擦去冬天的眼淚的。”
她埋著頭說:“嗯嗯嗯……”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就是有一點小難受,慢慢就好了呢……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回頭看看酒吧裏,一桌北歐窮老外已經徹底喝大了,頭對頭趴在桌子上淌口水,一桌是兩個老房子著火的中年背包客,四目相對濃情蜜意呢喃不休,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
我說:“好吧,我挺樂意陪你出去走走的,但你要把眼淚抹抹鼻子擤擤,不然一會兒出去了別人還以為我怎麽招你了似的。”
我一邊忙活著穿外套一邊問她:“說吧,咱們去哪兒?”
我琢磨著公賬不能動,但錢包裏還有50多塊,要不然就出次血帶她去宇拓路吃個烤羊蹄兒吧。不是有位哲人說過這麽一句格言麽:女人難過的時候,要不帶她逛逛街買買東西,要不就喂她吃點兒食兒。反正看她這小細胳膊小細腰也吃不了多少……
她淚汪汪抬起頭,說:“……去個比拉薩再遠一點的地方。”
我一下子就樂了。
怎麽個意思這是?演偶像劇呢?
我說好啊!我隨手在身後的絲綢大藏區地圖上一點,說:“您覺著去這兒怎麽樣?”
我回頭順著手臂一看,手指點著的地方是喜馬拉雅山的珠穆朗瑪峰。
她目光渺茫地看著地圖上那一點,然後點點頭說:“走”。
那就走唄。
她用力裹緊衣服,推開門走進拉薩深秋明亮的午夜。
我把手鼓背起來,想了想又放下了……最後還是背著出門了。
……
一個半小時後,我開始後悔。
這時,我們已經橫穿出了拉薩城,沿著河穀走在國道上了。拉薩城的燈火早已被拋到了身後,眼前隻有黑漆漆的山和一條被月光照得發白發光的路,河一樣地綿延曲折沒有盡頭。
我心想壞了,看來這小姑娘是玩兒真的。然後我開始心痛那兩桌注定跑單的客人。早知道就該先收錢再上酒,那桌北歐退伍兵指定是要在酒吧睡到天亮了,保不齊明天睡醒了以後他們就會自己跑到吧台自己開酒胡喝……我唯一那瓶為了撐門麵才擺出來的瓷瓶派斯頓金色禮炮威士忌肯定保不住了,還有我自己都沒舍得吃的新疆大葡萄幹,都他媽便宜那幫維京海盜了……
不一會兒天就亮了,我實在是累了,賴在路邊呼哧呼哧喘粗氣。
開始,有一輛輛車路過我們身邊,卷起一陣陣汽油味的風。我又冷又餓,掏了半天褲兜掏出來一塊兒阿爾卑斯奶糖,立馬飛快地偷偷塞進嘴裏。一抬頭,她沒人事兒一樣默默站在旁邊看著我。
我瞅著她的鞋,說:“哎呦,厲害啊你,穿個小靴子還能走這麽遠。你屬藏羚羊的啊你。”
我逗她,她也不接茬,隻是拿鞋尖踢地上的石子,踢了一會兒自己跑到路邊兒,伸出一隻胳膊開始攔順風車。她有個美麗的背影,修長的腿,纖細的脖頸和腰,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我嚼著糖看著她攔車,心說厲害啊,技術嫻熟經驗老道,看來是個攔順風車的老手。
沒過一會兒,我們搭上了一輛開向後藏方向的中巴車。開車的是藏族人,滿車都是藏族人。我擠在一個老人家旁邊,老人家一身的羊肉味,和所有的藏族老人一樣,不停轉著手裏那個長經筒。車每次一轉彎,她手裏轉經筒的墜子就狠狠扇在我腮幫子上,我給扇急了,又不好和老人家發火,隻好每被扇一次就大喊一聲:丹瑪澤左(丹瑪澤左是呼神護衛佑持的意思)。
我每喊一次,老人家就笑笑地看我一眼,後來還伸過一隻手來摸摸我的臉,說:“哦,好孩子。”
她這時終於有了一點兒笑容,她往旁邊挪了挪,給我讓出點兒躲避流星錘的空間。我緊貼著她坐著,心說這姑娘怎麽這麽瘦,隔著衣服都感覺骨頭硌人。我想起一件事情,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玩兒著手指,說別問了,問了我也不說。
我說,好吧。過了一會兒,我問她:“你小名兒叫什麽?”
她說:“我說了,別問了。”
她左右望望,然後把目光放在了車外。
我說:“OK,我不問了……那您老人家怎麽稱呼。”
她惡狠狠地歎了一口氣……
旁邊的老人家笑笑地搖著轉經筒,我腆著臉搭訕。我說:“阿尼,名熱卡?”(老人家您怎麽稱呼?)
老人家示意我等一下再說話,然後很神奇地從懷裏摸出一個吱吱響著的手機,開始接電話。
我捅捅她,說:“你看你看你連個手機都沒有,連人家老阿尼都用手機。還是諾基亞”。
按理說她應該和我解釋一下她不用手機的原因,但她沒有。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這個神秘的原因。
就這樣,我在二十浪蕩歲時,跟著一個不肯說名字也不肯用手機的女人,一路顛簸,從拉薩去往珠峰的方向。
2、羊卓雍措的魚
事實上沒在車上顛簸多久,我們到了羊湖就被拋棄了。
這事兒說起來該怪我,說實話又不是第一次來羊湖,可那天羊卓雍措湖太美了,我之前和之後都沒見過這麽美的羊卓雍措。趁著司機停車,大家下車方便的空檔,我拽上她就往湖邊走。
藏地三大聖湖,納木措、瑪旁雍措和羊卓雍措。我差點把半條命丟在納木措邊。納木錯是神聖的,瑪旁雍錯是神秘的,至於羊卓雍措,於我而言是美麗而神奇的。
這是句廢話,去過羊湖且雙目健全的人沒人會說羊湖不美。
那天的羊湖霧氣繚繞,美得和假的似的,比大明湖美多了,比喀納斯湖美多了,比雨西湖美多了。那不是水,是一整塊兒大的要命的玉石,幽幽的碧色靜止的水麵,水麵靜止得讓你覺得這哪兒是液體啊,簡直就是固體。人要一直走到離湖麵快五六米的地方,才能看到微風吹皺的一點點兒漣漪,微微顫顫的,那湖水像是有彈性的。
我和她說,今天這湖怎麽和一大碗獼猴桃果凍一樣?簡直可以拿個大勺子挖著吃嘍。
她嘖嘖感慨著,我也嘖嘖感慨著。
我們就站在湖邊嘖嘖感慨著,感慨了很久。羊湖是神湖,我跪在湖邊磕了長頭,祈禱羊卓雍措達欽姆大湖主保佑我接下來一路平安別出車禍,零件完好地到珠峰。然後,我們踩著石頭往回走,這時候才發現,壞了,車跑了。
所以說羊卓雍措真的是個法力無邊的神湖,我隻不過祈禱別出車禍,人家羊卓雍措達欽姆大湖主很負責任地從根兒上解決問題,直接把車給我弄沒了。
車上的人應該喊過我們,估計是我們走得太遠又站在水邊,所以沒聽到。現在就是想讓老人家的轉經筒扇我也扇不著了。
我說:“怎麽辦,我餓了”。
她指指羊卓雍措說:“吃吧,果凍。”
後來,沿著湖邊走了一會兒,看見一個新開的小飯鋪,專門賣魚的小飯鋪。我倆繞著鋪子轉了一圈又開始嘖嘖稱奇。羊湖是神湖,藏民把所有的魚都當成龍王的子孫,從來不吃,所以不論裏麵的高原裸鯉多麽肥美也沒人煮它們。藏地原住民不吃魚是個基本常識,這家小魚館兒的出現讓我們很驚奇。
我咽著口水說:“你看,這棚子連扇玻璃窗都沒有,肯定是怕不吃魚的信徒來砸。”
燒魚的味道飄出來,她也開始咽口水。
我說:“你吃嗎?”
她搖搖頭說:“你不吃我就不吃。”
……
我說:“那我……吃不吃?”
她說:“好吧,那咱趕路吧。”
恩公!不吃魚,咱炒個菜吃也行啊,下個麵條吃也行啊,誰知道前麵還有沒有飯店了,難道還要繞著湖跑到南岸桑丁寺去找女活佛化齋不成?
我拽著她進屋坐下,其實算不上屋隻是個棚子,緊挨著就是廚房。我在油膩膩的桌子上給她畫了個羊卓雍措的環湖路線圖,給她講,如果我們去桑丁寺找食兒吃的話,大約會餓死在哪個位置。我說你看,羊卓雍措是個蠍子形的湖……
廚師兼服務員過來點單,一口川普:“朋友,你們打算來條幾斤的魚?”
我說:“我們不吃魚,來兩碗麵條就好。”
服務員掐著腰說:“哦,吃魚的話,麵條5塊錢一碗。不吃魚的話麵條20一碗。”
……你個天殺的!搶錢啊!
我吃完麵條後,很想把麵碗一起帶走,她把我攔住了。付完麵錢,我身上隻有10塊錢了,那個服務員壞,找了我一張五塊的,剩下的都是一毛一毛的。看起來厚厚一遝很富有的樣子,聞起來一股子生魚腥味兒。她很客氣地說:“你身上味兒太大了,走路的時候離我遠一點點可以嗎?”
我很委屈,我說你剛剛才吃了我一碗麵!做人怎麽能這麽沒有節操?
她很迅速地把四個口袋都翻過來,翻出來一塊兒口香糖,一串鑰匙,一本護照證件夾,一個小卡片相機,還有我那把短英吉沙……然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我真心佩服她,我說:“且不說你一分錢都沒有就拽著我去珠峰,單說昨天晚上你怎麽就敢一分錢都不帶,跑到我酒吧裏去喝酒,你就不怕付不起酒錢被我把相機給砸了?”
我想翻翻她的護照,她打死不讓翻。
我跑到路對麵擺了好多POSS讓她給我拍照片,她假裝拍了半天,後來我發現其實隻拍了一張。
後來,羊卓雍措水邊的小魚館有了窗戶,還有了永固的四麵牆壁,專門招待專程來吃高原裸鯉的遊客。再後來,一度有一個傳言,說羊湖上了觀光遊艇項目,還要在湖邊設置200多個遮陽傘、沙灘椅供遊客休息……也不知道最終到底叫停了沒有。
3、日喀則的頭花兒
千辛萬苦,走去日喀則。
我們從羊湖開始攔車,邊走邊攔。漢族司機看到我們是兩個沒背行李的徒步者,根本就不停車。快走死了才攔到一輛藏族人的車,開了沒多久就把我們撂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岔路邊。繼續接著走,人走得熱氣騰騰大汗淋漓,被風一吹立馬冷得想蛻皮。我把手鼓扛著,甩著手臂走,她縮著肩膀走。
這姑娘有個不好的習慣,喜歡踢東西,她經常一邊踢著路邊石子一邊走,像個皮孩子。
途中,我們在路旁的藏族村子裏借宿過一晚。她摘下包頭的帽子後,女主人很稀罕地摸著她的錫紙燙,很驚喜地說:“哎呀,羊毛一樣。”說完又拍拍我的手鼓,很開心地說,“哎呀……響的呦。”
大姐,手鼓不響還叫手鼓嗎?
她和女主人拉姆睡在一起,我和男主人才讓丹喝了一晚上酒。才讓丹喝高了以後張嘴說的全是藏語,一邊說話一邊大巴掌拍我後背。我會的藏語單詞實在有限,隻能一個勁兒應和:“歐呀!……歐呀!(是的)”我心裏麵琢磨,這夥計怎麽和我們膠東老家的大老爺們兒一個德行,喝完了酒就愛拍人。但我們老家人不拍人後背,隻拍大腿。
早知道那是我們一路上住得最舒服的一個夜晚,我就該討點熱水洗洗臉、燙燙腳了。後來的一路上,我一直很後悔沒這麽做。
才讓丹第二天非要送我們一程。他把我和她擠在一輛老摩托的後座上,一直送出我們很遠去。才讓丹走的時候留給我們一小塑料袋油炸的果子。頭天晚上喝酒的時候,才讓丹表示很喜歡我的愛立信大鯊魚手機。他小孩子一樣翻來覆去把玩了很久,但什麽也沒說。我拎著果子琢磨要不幹脆把大鯊魚送給他得了……後來還是沒舍得。所以,果子我沒太好意思吃,都留給她吃了。
吃完果子以後又走了好久,我們一直沒搭上車。中間有一輛自治區政府的車曾經停下來,給了我們兩瓶礦泉水。我看車上還有空位,就說:“大哥,捎上我們一段兒吧。”
他說:“我們去日喀則出差……”
我說:“我們就是去日喀則哦。”
他說:“哦,你們再等等吧,後麵好像有個車隊。”
我們一直沒等到後麵的車隊。那一路都是這樣,藏族人的車明顯比漢族人的車好搭。她說:“咱們不能怪那個大哥,人家還給了咱們兩瓶水呢。”
我當然理解,我指指她的鞋再指指我的褲子。人家車裏那麽幹淨,當然不太樂意讓咱們兩個灰頭土臉的人上車嘍。她的小靴子現在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來了,鞋頭破了一點兒,踢石頭踢的。
後來,我們又遇到兩個騎自行車的人,裝備精良地都穿著緊身秋褲,都戴著小頭盔。我們互相打招呼。他們說他們是計劃去珠峰撿垃圾的誌願者。他們知道我們要走路去珠峰的時候,很誇張地豎起大拇指說:“牛逼啊哥們,連個包都不背,就穿著這一身兒去珠峰?就這鞋?”
我們倆穿的都是日常棉服,她穿的小靴子,我腳上也是一雙靴子。那時我是個很單純很感性的文藝小青年,為了不讓騎行者們看出我對他們胯下軲轆的羨慕之情,我盡量很淡定地和他們說:“徒步一定要穿1000塊錢的登山鞋嗎?去珠峰一定需要專業羽絨服嗎?上天賜予我們兩隻腳,難道這不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嗎?若說裝備,音樂就是我最好的裝備!—-我們要一路賣唱去珠峰!”
我舉起手鼓擺POSS,心說,慚愧,走了兩天還一次沒敲過呢,哪兒唱過歌兒啊,光琢磨著蹭車找吃的了……
沒想到這番話卻深深打動了其中一個騎行者,他留了我一個電話。後來還在天涯社區發過帖子,描述他遇到了兩個浪漫的原教旨主義徒步者,把我們誇得和花兒似的。
幾年後,他在杭州蕭山機場的安檢前攔住我,說他後來沒再怎麽玩兒騎行,再出行都是用純走的。
我說你怎麽認出我來的?
他說:“你背著手鼓哦!”
我問:“你後來還去珠峰撿過垃圾沒?”
他說:“撿啊!但不是再去珠峰撿,我覺得咱們這代人啊,不能老做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事兒。”
我急著過安檢上飛機,沒等他說完就跑了。
又過了幾年,寧波PX事件的時候,我在網絡圖片中看到過他那張忿怒的麵孔。
……願他安好。
天快黑了的時候,我們才走到日喀則城邊。
那個季節的日喀則比想象中要人多點兒,街上一輛一輛的全是4500。後來聽說是因為那幾天紮什倫布寺有個什麽活動。我們走到那裏的時候已經餓成馬了,站在寺前看了一會兒,我和她講了講世界上最高的強巴佛鍍金銅像,高22米,和一座樓房似的……然後,我們往前走,路過一個個小飯店,各種香香的味道。我心裏麵這叫一個難受。我開玩笑說不行咱們就找個包子鋪兒什麽的,你掩護,我去搶個包子給你吃。
她當了真,攔著說:“要不咱看看有什麽能賣的吧。”
好象沒什麽能賣的。
那個愛立信大鯊魚是我唯一的家用電器,舍不得呀。
後來,我不止在一個地方看到這樣一幕:一身衝鋒衣的背包客舉著一張白紙,要不然寫著“求路費”,要不然寫著“求飯錢”,旁邊還放著登山杖和登山大包。其中有些是騙子,有些是為了好玩兒,應該也有些是真缺錢的吧。這種事情我從來沒幹過。真山窮水盡了把衝鋒衣賣了不行麽?把大包裏的零碎兒賣點不行嗎?把手機賣了不行麽?
也許有人會問:那你那愛立信大鯊魚手機怎麽沒賣?
我不是還背著手鼓麽,我不是還有手藝在身上麽,我不是個已經背著手鼓在川藏滇藏線上一路賣唱,走過好幾個來回的流浪歌手麽我?
我和她說,你給我點兒力量,咱們來唱會兒歌掙點兒飯錢。
她給我一飛吻。
我們在紮什倫布寺旁邊的馬路邊坐下,帽子摘下來擺在前麵。我記得很清楚,晚上九點半的時候,我們開始賣唱掙飯錢。
我一直很喜歡那些一邊擺攤一邊行走天涯的孩子,就像我一直很喜歡我那些一邊賣唱,一邊流浪江湖的兄弟。他們是些有骨氣有廉恥相信自力更生的孩子。
人可以向往流浪,實踐流浪,但流浪是個多麽美好的詞匯,無需和落魄掛鉤,也不應該和乞討劃等號,他本應跟你自身的能力和魅力合二為一。窮遊這個詞兒沒錯,但窮遊的精髓不是一分錢不帶白吃白喝,真正的窮遊者皆為能掙多少錢便走多遠路,有多廣的人脈行多遠的天涯。偶爾厚著臉皮蹭車是可以的,但每時每刻都琢磨著靠占著陌生人的便宜往前走,那還不如回家坐電腦前學習癡漢電車東京熱來的崇高。
我們坐在日喀則街頭自力更生唱著歌,打算買點兒包子吃。夜色漸深,街上人不多,但每一個路過的人都帶著微笑走到我們麵前,微笑著聽一會兒,然後放下一點零錢。
藏民永遠是樂善好施的,不論經濟社會的輻射力怎麽浸漬洗禮,都改變不了藏地文化基因裏“布施”這一傳統。這一點,是我對藏文化至今為止始終為之著迷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部分時間他們隻是一毛一塊的給散票子,但錢再少也是心意,善意的心意。
不一會兒人品爆發帽子裏有了大約幾十塊錢。飯錢肯定夠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掙包煙錢,就沒停。
又唱了四五首歌的時候,來了幾個揀垃圾的小孩子,背著蛇皮袋子,吵吵鬧鬧的圍著我們。 他們聽不懂漢語,但很起勁地和著手鼓打拍子。我給他們唱紅星閃閃,唱花仙子,唱多拉A夢,唱我會的所有兒歌,實在沒得唱了就開始唱崔健和許巍。
其實唱什麽都一樣,這幫孩子未必就聽過我唱的兒歌,未必人家不把崔健的歌兒當兒歌聽。他們不會說漢話,應該是群周邊農區來的沒上過學的孩子,嘰嘰喳喳的後藏方言,和拉薩口音差別極大。
我一邊唱歌一邊看著這幫孩子們樂,好像這邊的孩子們有個習慣,就是不摳鼻子。每個人都是鼻孔眼上糊著一塊黑黒黃黃的鼻屎,加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花臉,那臉真不知道是多久沒洗了,上麵汗水衝出來的泥溝一條條的清晰可見。衣服就更不用說了,我酒吧裏的拖把也比他們的褲子能幹淨點兒。我讓她幫忙拍了個照,那幫孩子推來推去的,誰也不肯好好和我合影。
我唱歌的間隙和她說:“接下來當是義務演出吧,反正掙的錢也夠吃大包子了。”
她身旁坐著一個髒髒的小女孩兒,應該是其中年齡最小的。那小姑娘估計也就五歲的光景,一直吃著手指盯著她錫紙燙的頭發看。
她摘下帽子,說:“來,你可以摸摸呀。”
我說:“你別整那些沒用的,這小丫頭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沒想到那個孩子聽懂了,小姑娘衝著她的方向,猶猶豫豫伸出一隻髒乎乎的小爪子。她把孩子的手抓住,一下子摁在自己頭發上。
小姑娘“咯”的一聲笑了出來,所有的孩子都嘰嘰嘎嘎地笑了起來,然後挨個來摸她的頭發。這會兒輪到她笑了,一邊笑一邊說:“哎呦哎呦,別揪別揪”
玩兒了有好一會兒,又唱了幾首歌。我累了,熱乎乎的大包子在前方召喚我。我起身拍著屁股上的土,跟她說:“收工走嘍。”
那群流浪兒中有個年齡稍大的孩子,自始至終手一直插在口袋裏。他盯著我起身的動作,忽然走了過來……
不論正在看這段文字的人是誰,我都想告訴你我打這段文字時雙手有多麽的顫抖,呼吸有多麽的急促和粗重。
整整八年過去了,我已從一個單純莽撞青年變成了個圓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我的拉薩。可八年前的那一幕,一直在灸刺著我,一直在提醒著我,我這一輩子該去堅持哪些放棄哪些,該如何走接下來的路,到死之前該成長為一個怎樣的人。
那個孩子掏出了薄薄的一疊毛票,橡皮筋紮著,大約有七八張。又黑又髒的手,抽出裏麵最新的一張,遞到我麵前,放在我手裏。
他對我說:“吐金納(謝謝)。”
每一個孩子都學著他的樣子掏口袋,往我們手心裏一毛一毛的放錢。
他們對我們說:“吐金納(謝謝)。”
他們要揀多少垃圾才能換回這麽一點點錢?我在拉薩見過一群和他們一樣的小孩子,在街頭跟著遊客走出去好幾條街,隻為了等一個可樂罐。他們揀起空罐子,你掙我奪的放在嘴邊舔上半天。他們要撿幾蛇皮袋垃圾才能換來一毛錢,他們要掙多少個一毛錢才能掙夠一罐可樂?
可他們聽我唱完歌後給了我一毛錢,還對我說:謝謝。
我嗓子發幹眼眶生疼,心口和胃裏火燒一般。我看看站在我左前方的她,她低著頭在掉眼淚,手捂在嘴上,又在不出聲地哭。
若我來世複為人身,請護持我,讓我遠離心魔永遠是個善良的人。
讓我永遠作個像孩子一樣的人吧。
孩子慢慢都變得安靜,他們圍在她左右,有的蹲在她腳邊抬頭看她。
我和那群孩子一起,看著她哽咽到上氣不接下氣。
我沉默地看著她,孩子們奇怪地看著她。簡易路燈的黃色光暈鋪灑下來,我們站在一副中古的油畫裏,畫外是海拔四千多米的藍色日喀則,以及滿天神佛海會諸菩薩。
我們離開的時候,她手裏多了一個帶花的頭繩。是那個小女孩遞給她的,應該是從垃圾裏撿到的。她噙著眼淚邊走邊戴,後來一直戴著一直戴著,一直帶到了珠峰,從她那天晚上戴上起我就沒見她摘下來過。
……
八年了,那個頭花你現在還留著嗎?
還有這樣的淨土,聖地
要有多大的勇氣,多硬的心,才能接受這樣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