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和孩子們將客廳的聖誕樹以及那些頂裏當啷的掛飾清理好,轉眼羊年的春節就到了。其實,對我來說,在法國過年頂多意味著門上貼個紅色的福字而已,正貼倒貼無所謂,反正除了我鄰居們誰也看不懂。但過年是呼朋喚友在家裏開party的好時機,因為過中國年是個很有號召力的理由,收到邀請的法國朋友甚至比中國朋友還要踴躍。每次西餐中餐齊上陣,比不了滿漢全席,可是群策群力湊齊幾十個菜還是沒有問題的。和往年一樣,我開始翻箱倒櫃找每次必需的那快巨型紅色桌布,為大宴賓客做準備,同時不由想起數年前在法國過的另一個春節,一個真正的紅顏色的年。
提起紅色,不得不先說一下東西方對這個色彩理解上的巨大差異。在東方,紅色象征喜慶快樂,結婚是紅喜事,開店的盼著開門紅,連那些成雙成對的人們也被稱為紅男綠女。記得小時候看古裝劇楊家將,有一出講楊六郎被奸臣陷害死裏逃生回到家中,佘太君將計就計,要將六郎的喪事進行到底然後全家歸隱。宰相寇準去楊家奔喪,無意中發現六郎妻子柴郡主白色喪服下的紅色裙裾,於是斷定楊家在演戲,六郎肯定還活著。若幹年過去了,我早就楊家將的諸多故事忘得一幹二淨, 隻有這個紅裙細節深深地印在腦海裏,認定生活中的幸福必定是和紅色密不可分的。
紅色在西方人眼中似乎是另一番色調,它似乎很少和莊嚴快樂連在一起,倒是常常和挑釁啊反主流什麽的掛鉤。在化妝舞會上,誰若打算披掛著魔鬼撒旦的行頭來豔驚四座,那麽他的頭上必然少不了兩隻血紅色的角。大家都知道西班牙鬥牛士手裏總是扯著一款紅布,這樣凶猛的野牛才會瞪著同樣血紅的眼睛向前衝。再比如,阿姆斯特丹性工作者高度集中的地方被稱為“紅燈區”,很形象地勾畫了那個特殊的就業環境:街道兩邊林立的櫥窗總是被罩在一片紅燦燦的光暈之下,窗裏展出的內容,無論是動的還是不動的,一下子就曖昧了。還有,巴黎那個全世界遊客趨之若鶩的豔舞夜總會為啥不叫 “藍磨坊”,“紫磨坊”, 而非得叫“紅磨坊”呢?還不是因為藍呀紫的太正統太情調,而紅色可以大俗大雅,可以陽春白雪也可以下裏巴人。
那時候,我剛進公司的巴黎總部,和同事們的關係異常融洽,一來總部員工國籍眾多,而我則是唯一的中國人;二來呢,我剛邁出校門,和同部門那些已經有家有口甚至已經是祖父母的同事相比,居然是最年輕的。這樣一來,不但沒有那些職場上常見的勾心鬥角,反而時不時成為被關懷的對象,讓我至今想來還心存感激。
話說那年正好趕上了一個中法文化年,法國各媒體自然在春節前夕又加大了對中國文化的宣傳力度。於是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飯的時候,冷不丁會有同事過來討教有關風水或者谘詢如何從五行的角度來剖析某屬相。 我隻恨自己沒有精讀過周易八卦, 惟有當場發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看著同事聽得全神貫注,頭也點得若有所思,我很有些飄飄然,感覺自己就是那個身批道袍手持拂塵的半仙,心裏琢磨著自己莫非更適合吃“麻衣手相”這碗飯。
眼看還有幾天就是陰曆大年三十了。這一日,財會部的克莉斯緹娜在聽我分析完水馬和火馬的前世今生後,問我周五晚上有沒有別的安排,如果沒有,願不願意到她家來一起吃飯過春節。我有些猶豫,對她說,我很高興去,可是我不知道可以做什麽啊。她很高興地說,怎麽能要你來準備什麽?我會將飯菜準備好,你隻要說怎麽布置有年的氣氛就行了。我說, 那很容易,在中國,過年時大家都要穿紅衣服,家裏也會有很多紅色裝飾。克莉斯提娜轉著眼睛想了一下,然後毅然決然地說,好,那我就這樣通知大家了。我家住得巴黎郊區,沒有地鐵,周五下班後你在辦公室等著待,我丈夫會開車來接你。
周五晚上7點左右克莉斯提娜的先生馬丁開著車如約來接我,20分鍾後就到了他們位於巴黎西郊的家。我一進門就被客廳正中間擺好的大餐桌給吸引了,在印著金色樹葉的紅色桌布上,各類餐具已經各就各位,帶著紅色花邊的潔白餐盤兩邊擺放著銀色刀叉,絳紅色的高腳水晶酒杯,套在木質餐巾環中的紅色絲質餐巾, 連牆角的一盞落地燈的米色燈罩上居然也貼了一圈紅色的中國剪紙。我正暗暗稱奇,克莉斯提娜端著裝有冰塊的香檳桶過來,將它放在桌上,然後給了我一個大大擁抱。她一身黑裙,腰間係著一個誇張的蝴蝶結狀紅色腰帶,很是精神。她很得意地問我,這樣的氣氛夠不夠中國?我連連點頭,由著她將我介紹給其他五六位賓客。有兩位穿紅裝的女士,一個有四分之一的越南血統,另一個來自馬來西亞。男士們也很捧場,有的戴著紅色領帶,有的在胳膊上紮了一個紅色絲巾,猛地看上去和紅袖章似的。馬丁也換了一件紅色襯衫,和太太的紅腰帶相映成趣,真是婦唱夫隨。
在這麽完美的紅色氛圍中,吃著精致的法國大餐,我這個年過的實在不馬虎 。想來女主人定是狠下功夫做了準備工作,因為她一直在和客人們談笑風生,偶爾起身去廚房裏轉一遭,菜有條不紊地一道道上來。真是運籌帷幄啊。不象記憶中待客的中國主婦,她們似乎多半灰頭土臉地在廚房裏忙得團團轉,哪裏還有功夫高談闊論?
那天的年夜飯——我隻能用這個詞——吃到很晚,賓主盡歡。最後上的甜點是改良版的提拉米蘇。克莉斯提娜對我解釋說她將蛋糕表層的棕色可可粉上麵鋪了紅色的草莓,至於最後要圍著手指餅幹將蛋糕捆紮成形,還有比莓紅色的絲帶更能應景的嗎?
我至今還記得那日蛋糕裏濃鬱的朗姆酒和淡淡的咖啡味道,它和我對那年紅色的法式年夜飯記憶一樣,從來沒有淡去。後來我離開了公司,聽說克莉斯提娜也去了別的地方,從此就失去了聯係。年關將至,也許我應該想辦法找到她的電話,問她願不願意到我家再過一個紅色的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