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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口(小說)下

(2024-10-24 17:50:16) 下一個

從峨眉山回來, 夏鄉招進了他父親當一把手的養路總段。維軍的姐姐維平進了化工廠當化驗員, 維軍進了一家中央廠礦。

張惠與翔君再也沒有來往。 她下鄉下到城邊上的肖壩公社, 就在城南肖公嘴大渡河對麵。張惠一下去, 就當了公社廣播站的播音員。每天早晨六點半,肖壩人民公社社員茅草棚屋簷下的喇叭,開始沙沙作響。接著是東方紅,然後就聽到張惠清脆的椒鹽普通話:“肖壩人民公社廣播站,現在開始抱雞母。”

張惠在附近幾個公社都是名人。她的外號山歌兒也跟著她傳到那裏。

翔君在城裏賴了兩個月, 也下了鄉。下鄉的普仁公社離城六十多公裏。公共汽車隻開到中途的茅橋公社, 然後步行三十多公裏。華貴已經先下到了那裏, 在另一個大隊。

翔君住的草房, 在一排馬蹄型草房的右下端。隔壁是生產隊長家。晚上, 翔君躺在床上, 湊在油燈下讀小說, 一陣陣響動從土牆的上方翻過來。草房房頂缺了一大塊。有次帶朋友來玩, 到了才發現沒有柴火。把房頂上的草, 扯了一大把, 煮了一鍋夾生飯。

趕場天, 就和華貴在茶館裏, 一泡大半天。外麵大太陽,茶館裏麵還是黑不溜秋。五六張小方桌,每張圍著四五把竹靠背椅,黑乎乎油膩膩. 黑土地麵坑坑窪窪。

翔君有時在茶館裏, 幫其他知青寫戀愛信。城裏來的都叫知識青年,小學畢業沒畢業都算。農村畢業的中小學畢業生,很少有人叫他們知識青年。

這天,幫王駝背兒寫完一封情書,興致未盡,大聲讀起來:“今天晚上,月亮光光,空氣清香,我孤獨地在曬壩裏走來走去,心中苦苦思念你婀娜多姿的身影。” 茶館裏一陣哄笑: “王駝背兒,你那個婆娘長得象水桶, 還婀娜多姿。”

哄笑聲中,翔君想,什麽時候他有機會為自己也寫一封情書? 他這一輩子有沒有機會對誰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華貴在公社老實勞動, 但翔君總要拉著他到其它公社的知青那裏去玩。在路上看到前後沒有人, 就跳 “豐收舞”。翔君偷雞, 看見哪隻撲到麵前, 就追哪隻。追了半天, 一隻也沒有抓住. 華貴教他, 要盯著一隻雞追, 雞被追昏了頭, 鑽進刺笆籠裏, 被夾住, 就跑不脫了。翔君終於抓住一隻雞, 把雞腦殼夾在翅膀下, 放進書包裏, 對華貴說: 你崽兒, 看起老好, 吃得非飽。

每到月底, 老媽關餉時, 就回到城裏, 住上一個星期或更長。無所事事, 夥上 幾個滾龍, 到大佛寺的亭子裏喝茶抽煙。亭子座落在懸崖旁, 下麵三江合流, 旋渦翻滾。

幾輪煙茶後,劉潮展開他的破嗓子:

黑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
烏黑的眼睛明年晶瑩
可是你用酒,來把我灌醉
讓我對你呀這樣鍾情

失去了伴侶的人
神魂兩相離
眼看秋去冬要來臨
雪花兒飄飄飛

世上人,哧笑我
精神病患者
我的青春被人埋沒
有誰同情我?

偶爾到夏鄉, 維軍那裏串串門。維軍的媽媽似乎知道張惠很多事。每次講完張惠的動人事跡, 她都要對翔君說: 張惠比你大一歲。

高中的事, 峨眉山的事, 已經非常模糊。翔君隻記得很清楚, 初中時她笑著從身邊跑過, 甩下一串笑聲, 一串失落 。

七七級: 聰明過人的七七級, 傳奇般的七七級。每個七七級, 都有一肚子過關斬將的龍門陣。 幾十年來, 講幹了嘴巴, 喝一大盅白開水, 又從頭講起。幾十年來, 耳朵都聽起了繭巴子, 七七級的故事還在不斷往耳朵裏鑽。然後 嘎然而止,然後又開始冒泡, 然後是跚跚來遲的電影。

翔君和華貴考上了七七級, 張惠考上了師範學院的音樂係,夏鄉和維軍落榜。

一天, 翔君給維軍送幾本高考書去, 發現張惠也在那裏, 坐在維軍身邊。

和張惠已經找不到什麽話說。敷衍了幾句, 問維軍怎麽打算。張惠搶過話頭: 維軍準備明年再考, 他肯定會考上。她盯著翔君, 眼神拒人千裏之外. 劉潮還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種眼神。

翔君告別出門, 張惠挽著維軍的胳膊, 和維軍一家把他送到院子門口。

維軍如願考上七八級。

期末考試完畢, 寒假將臨, 翔君突然收到維軍一封問候信。讀信時, 學校的大喇叭正在放藍色的多瑙河。從宿舍的窗口往外望, 香樟樹覆蓋下的路上, 人來人往, 自行車叮叮噹噹。

寒假期間, 一天下午三點, 張惠突然來訪, 圍一條紅圍巾, 兩頰粉紅。她說: 我隻坐半小時就走。

翔君屬於那種草包, 平時誇誇其談, 真要去追姑娘時, 就全身發抖, 嘴皮發抖, 就是抖不出一句伸抖話。現在死了追張惠的這條心, 他身體也不抖, 嘴皮也不抖, 就是二郎腿抖。俏皮話一串又一串, 把張惠逗的格格地笑。每隔一個多小時, 張惠就說: 我再坐半小時嘛。

晚上十點左右, 送張惠到街口。昏暗的路燈下, 突然發現, 她的線條成熟豐滿, 不再是當年的模樣。翔君有一股衝動, 想把她擁抱在懷裏, 閉上眼睛, 親吻著她溫暖濕潤的嘴唇, 緊貼著她富有彈性的身體, 她結實高聳的乳房。他想把自己融化到她溫馨的氣息中。

張惠感覺到他的注視, 低著頭, 抿笑。翔君好象聽到她在說: 我是你的, 現在我是你的。翔君聽到自己說, 聲音有點變調: 慢走。

張惠每走幾十步, 就回過頭來, 給他招手, 示意他回去。翔君也招招手, 仍然站在那裏不動。想起哪本蘇聯小說上的詩:

當我們分手的時候
你對我說
就在這街燈下走吧
好讓我再多看你兩眼

從此我就習慣了靠近光亮
雖然心愛的聲音再也聽不見

心中傷感。華貴不知從什麽時候, 就站在他背後。看到張惠的背影消失, 遞給他一支煙說: 把她搶過來。翔君把煙聞聞, 沒有點燃, 笑笑: 維軍和我是好朋友。

在床上翻滾了半夜, 劉潮爬起來, 翻開筆記本, 在貼著張惠照片的那一頁寫道:
塵世滾滾
她知道天平
哪一邊更沉
她真那麽天真?
也許她還是天真

寒假後回校, 過了一個多月, 翔君收到張惠的信。信上說她想跟他學習文學。翔君回了一封信說: 他早就把文學忘得一幹二淨。又說他和維軍是好朋友。維軍忠實可靠, 聰明穩重……

大學畢業時, 聽說張惠和維軍已經結婚, 剛生了孩子。

翔君去維軍家看望。客廳裏坐著維軍和他的父親, 還有幾個親戚朋友。張惠躺在裏麵一個大房間的床上, 房間裏很暖和。維軍的媽媽和姐姐忙進忙出, 又給翔君端來一碗澇糟蛋, 看著他吃完, 然後要他去看張惠和小寶寶。

翔君正在為畢業分配的事搞得焦頭爛額, 不知會發配到什麽窮鄉僻壤。看著維軍的一家其樂融融, 對張惠小心嗬護, 心想: 張惠真要跟了他, 她能有這麽一個溫暖的巢穴嗎?

走到床前, 小寶寶正在睡覺, 象一團小紅肉, 鼻子一抽一抽。天真可愛的小寶寶,讓翔君感到恐怖。他不知道如果這小寶寶是他的,他怎麽撫養他成人。他感到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張惠也閉著眼睛。翔君說: 起來起來, 客人來了, 也不打聲招呼。

張惠睜開眼睛, 看著他笑了笑, 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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