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中二年級, 全校大會要完的時候, 一個女生上台演唱“唱隻山歌給黨聽”。她胖胖的圓臉, 大眼明亮, 歌聲清脆。 一首歌唱完, 成了全校的大名人。女生的名字叫張惠,學校的男生給她取了個外號山歌兒。 初七三級十個班, 壓縮成八個班, 裝進山坡上兩棟樓。一二三四班在低處的一棟, 另外四班在高處的一棟。翔君在二班, 張惠在六班。一天上午, 作完課間操, 一幫混混在教室外瘋瘋打打。 張惠從這群人中穿過, 看著地上, 若有所思。當她快走到上麵那棟樓時, 童霸天對著她的背影吼道: 唱隻山歌兒來聽嘛。張惠回過頭來, 笑了笑, 又走她的路。 混混們對著童霸天起轟,你把她撣笑了, 你把山歌兒撣笑了。童霸天興奮得滿臉發紅, 兩排大板牙和牙齦都笑得露出來。 翔君背靠著牆壁, 看著混混們鬧, 一言不發。 一天, 放學途中, 翔君正走著, 突然聽到後麵傳來一串笑聲。接著, 張惠從身邊小步跑過去。她的笑天真爛漫, 無憂無慮。望著她遠去的背影, 翔君感到一陣迷茫。她住在什麽地方? 她為什麽總是那麽愉快? 放學後她幹什麽? 唱歌? 跳舞? 吃糖? 張惠猶如童話中的公主, 高不可攀。 初七三級八個班, 篩出高七五級一個半班。一個班到城裏的另一所高中, 半個班留在本校, 包括翔君和張惠, 和全縣各地農村來的學生編成高七五級二班。另外一班全是農村同學。 能從初中升高中的, 大多是五分加綿羊, 特別是這留校的半個班, 都是以前初中的班長, 班委。 張惠也不例外,大紅人, 文體委員, 學校宣傳隊隊長。 有幾個例外,兩三個無法升高中的, 先到周邊幾個工廠的子弟校上高中, 再通過關係轉進來。這幾個在班上總是抬不起頭。翔君也是例外,爛龍一條, 經常被校長老袁修補。班主任老王經常對翔君說: 搞不清楚你咋個也混進來了? 老王是翔君的死對頭。他畢業於師範學校數學係, 政治學習念人民日報, 經常讀錯別字, 句(苟)不教, 性乃遷。被翔君笑了幾次, 懷恨在心。有時侯批判孔老二時, 就找幾個好學生, 搞突然襲擊, 指桑罵槐把劉老幾也臭批一通。有一次在地裏勞動, 老王拿來兩根甘蔗, 當著翔君的麵, 大呼小叫, 把每個人都喊來吃甘蔗, 就是不叫他。 老王後來讀報, 不認識的字, 就下講台來問翔君。評法批儒, 那些老古董, 有幾個人能把字認完。翔君不認識的字, 就胡說八道, 把老王哄過去。 教師裏麵, 隻有語文教師鍾鴻普和劉潮關係好。老鍾從初中就開始教翔君, 為人忠厚, 明裏暗裏幫翔君撐起。老鍾有鼻竇炎, 一年四季鼻子稀稀呼呼的響。他是以臟治臟理論的忠實信徒。 麻煩的是, 豬鼻子也緊俏。 翔君在班上的鐵杆子朋友華貴, 為朋友兩肋插刀。翔君高中最後一個月才入團, 全靠華貴活動。他厚厚的嘴唇, 上麵稀稀拉拉幾根毛, 總是深思熟慮的樣子。說話慢吞吞, 半個句子一個句子之間, 還要帶很多嗯, 嗯。翔君說: 別人打屁是藍球放氣, 隻有他打屁才是真正的絲竹之聲, 繞樑三日。 翔君嘴巴太爛, 女生們都恨他。有一天課間休息, 溜到講台上, 順手拿起講桌上的一本作文, 一邊念一邊嘲笑。念完以後, 突然看到張惠把頭埋在課桌上, 好象是在哭。 高中一年多過去, 第一次接觸不握手。 二 最後一期, 開門辦學搞得熱鬧, 張惠在學校廣播站播音。一天下午, 翔君被抽去寫廣播稿. 寫得差不多時, 就在廣播站東摸西搞。站裏有一台磁帶錄音機, 兩個大圓盤把帶子轉過來轉過去。翔君發現磁帶快放或慢放時, 出來的聲音變得稀奇古怪。他就在那裏把校長的錄音, 英語老師的錄音放來放去, 一個人神撮撮地傻笑。 正搞的起勁, 張惠過來說: 你好聰明. 我弄了幾天, 都沒有弄懂咋個放這個錄音機。你來了半天就搞的這麽熟。可不可以把我的聲音也錄下來? 翔君讓她讀了兩段稿件, 錄下來, 怪腔怪調放出來,兩個人都哈哈笑。 笑完, 張惠問翔君怎樣才能寫好作文。翔君得意, 說了一大堆。他說: 你的作文, 詞藻太多, 華而不實。其實, 內容和結構更重要,寫東西不要空洞, 要言之有物。張惠坐在他對麵, 不斷點頭。一雙大眼睛盯著他, 充滿崇拜之情。翔君一邊說, 一邊想起往日的惆悵, 不敢相信真的是張惠在和他說話, 和他坐的那麽近。 翔君說完, 問張惠她的嗓門為什麽那麽好。張惠說她不是生來就有一個好嗓門。從小學三年紀開始, 每天她都起很早, 迎著風練嗓子。 翔君對張惠說,唱幾首歌吧。 張惠先唱了一首: 又唱了一首: 廣播站空間很小, 翔君看著張惠漂亮的臉蛋, 聽著張惠給他唱歌, 聞到她臉上的氣息, 醉醺醺飄飄然。 五點左右, 張惠準備走了。翔君繼續呆在那裏, 想把廣播稿最後一點寫完。張惠說: 我走了。 你也早點走吧, 不要耽擱太久了。 張惠走了後, 翔君想靜下心來寫完稿件, 總是心不在焉。過了十幾分鍾, 張惠又出現在門口, 滿臉忍不住的笑容, 盯著他, 兩眼發亮: 我先走了。翔君也笑起來: 你要走就走嘛。 快要畢業的時候, 學校各個班級比賽大合唱。第一次排練時, 校長老袁在場, 翔君和班上唯一的另一個混混, 吊二浪當, 記不住歌詞, 總是跑調。老袁的臉色很不好看。排練完後, 班主任老王把大家留下來。他一反常態, 沒有點任何人的名, 隻是說: 希望我們每個人都要有榮譽感, 自尊心, 都要愛護我們班集體的榮譽。老王神態莊重, 說話語重心長。 以後又排了幾次。翔君認真練習, 不再插科打諢。張惠是指揮, 時時糾正一下翔君的跑調錯誤。排練的歌曲是: 毛主席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紅太陽。 幾個星期後, 比賽開始。高七五級二班上場, 男女生站成兩排。張惠一揮手, 台上台下, 鴉雀無聲。又一揮手, 歌聲驟起: 歌聲嘹亮、整齊、雄壯, 超過任何一班,台下轟動起來。 張惠兩眼放光, 麵頰通紅, 兩手有點做作, 大幅度揮動。這是她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翔君扯開嗓門使勁唱。兩眼死死盯著張惠(不盯白不盯, 其他時候敢這麽盯嗎), 心中湧動幸福的浪潮。 我多麽熱愛你呀 比賽後幾個星期, 開畢業聚餐會。下午六七點快完的時候, 翔君在禮堂外的花園裏轉來轉去。 看見張惠出來, 他跑上去, 結結巴巴地說: 你可不可以送我一張照片? 料到張惠會拒絕, 不想到她說: 要得, 我明天給你一張。她似乎早有所料。 三 翔君和他的朋友夏鄉, 維軍, 華貴商量好, 畢業後到峨眉山遊一遊。夏鄉性格猶豫不決, 長相清秀, 個子一米八, 在地區體校打藍球。他運球的動作漂亮, 但人太瘦, 象一根竹竿竿, 給對方構不成威脅。維軍不多說話, 顯得深藏不露, 是班上的學習委員。他父親是城裏一個藥廠的采購。母親在糧站工作, 中等身材, 瘦削, 一雙手洗的發白, 袖口高高挽起。 夏鄉建議邀請張惠一起去, 說她能借到象機。維軍去找張惠商量。張惠答應, 又找了幾個人加入。班上的另兩個女生, 王小兵和趙雪熙, 維軍的姐姐維平, 外加班主任老王, 及語文教師老鍾。 王小兵瘦高瘦高的個子, 腦後紮一根獨辯子, 麵目清秀, 隻是兩棵門牙稍有點突出。王小兵文章寫的不錯, 不過總是不聲不響, 不引人注意。趙雪熙從小學就和翔君同學, 一直到高中畢業。趙雪熙是五分加綿羊, 永遠的班長。常常自告奮勇監視翔君。在他麵前, 總是擺出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翔君給她取了個外號豹子皮, 因為她的一件燈草絨衣服, 花花看起象豹子皮。翔君和豹子皮十幾年說的話, 加在一起, 沒有和張惠半天說的話多。 和這一幫人一起上山, 簡直成了拉練。華貴打了退堂鼓。翔君也想撤退, 又想: 管他那些老把子, 豹子皮去不去, 隻要和張惠一起遊山, 幹啥子都合算。 到峨眉山的當天晚上住在報國寺。同住在那裏的還有峨眉山中藥材學校的工農兵。第二天早晨出門上山, 老王破口大罵: 一口一聲我們大學生, 呸! 真正的大學生還沒有開腔。 上山的路上時時碰到一些腳夫, 背一大背兜蔬菜, 米麵, 水泥磚塊等等, 往山上爬。他們的腿都很瘦, 拄著一根竹竿。走累了, 就背靠著山壁, 用竹竿頂住背兜的底部, 喘幾口氣, 又往上爬。 很快就把翔君一行人遠遠甩在後麵。 爬山本來就累, 又有老王豹子皮礙眼, 沒有多少機會和張惠說話。張惠大部分時候都和維平手挽手在一起, 對翔君客客氣氣, 但總是保持一段距離。中途在幾個廟子裏轉時, 夏鄉和維軍也總在找機會和張惠接近。 三個朋友間, 空氣有點緊張。張惠總是很愉快. 她的愉快使翔君感到失落。 從報國寺, 經清音閣, 一線天, 洪椿坪, 一口氣爬到洗象池。晚上, 張惠她們都在房間裏不出來. 翔君無所事事, 坐在走廊的欄杆上, 與峨眉水泥廠子弟校的一群學生聊天。翔君雖然在班上是異端, 與這幫人比, 小巫見大巫。他們說話老練周到, 剛打個招呼就遞上一枝煙。翔君到此時為止, 還沒有抽過煙。從他們手裏接過煙, 擺出一副老練的樣子, 吞雲吐霧。然後又把一盅茶傳過來傳過去。完了又一起吹口琴: 熱熱鬧鬧, 心中的惆悵總是揮之不去。 第二天繼續爬山。老王說: 這麽好的人, 咋個跟那些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 當著張惠的麵, 翔君舌頭好象長了潰瘍, 給老王胡扯不起來。他吞吞吐吐地說: 人家也是高中生,怎麽就成了社會上的人啦。他又有點受寵若驚, 自己居然成了 “這麽好的人”。 下午到了金頂,住在氣象站的招待所裏, 吃帶來的榨菜, 和已經有點發酸的鍋魁。然後出去看雲海佛光。晚上, 翔君一個人披著被子, 到外麵轉遊。轉了一陣, 坐在一塊石頭上, 兩旁是膝蓋高的荒草, 頂上是峨眉山月。金頂的雲, 一會兒飄過來, 把他裹在霧裏, 昏昏暗暗。一會兒飄過去, 月光如洗。翔君冷得打抖, 又不想動。突然, 背後響起張惠的聲音, 把他的心震得咚的一跳。 這麽冷, 你咋個坐在這兒. 我們到處找你. 回招待所去吧,這裏太冷了。張惠站在幾步外看著他。說完, 慢慢轉過身, 朝招待所走。“張惠”。翔君感到咽喉幹澀, 眼睛有一點潮濕。 張惠站住, 沒有回頭: 啥子事? 張惠笑了笑, 和當年對童霸天的笑一樣. 她也坐在一塊石頭上, 眼睛看著地上, 小聲唱起來: 翔君站在七八步外, 看她的臉模模糊糊, 心象金頂的雲霧一樣茫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