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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2023-12-14 17:08:02) 下一個

本科時, 讀過王蒙的一篇小說: 如歌的行板。幾個年青工程師,  偶爾聽聽西方音樂。 他們聽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時, 有時候把燈關上,黑暗中如醉如癡。領導和同事指責他們是小資產階級情調。57年, 其中大部分人成了右派。熬了幾十年, 平反後, 幾個人又聚在一起。想作的第一件事, 就是聽如歌的行板。

如歌的行板, 行板如歌;如泣如訴, 消失在漫漫長夜。唯有那遊絲般的歎息, 如黑夜, 籠罩著一顆顆孤寂的靈魂, 揮之不去。

讀了小說後,一直想聽聽如歌的行板。

學校裏有一個電教科, 有很多古典音樂。文革以前買的, 用來給電視教學片配樂。本科時走後門, 可以去錄幾盤。研究生時, 電教科完全對師生開放。誰都可以去翻錄,一盤五毛錢。

管翻錄的是一個中年人老楊, 一米七左右。 長方形臉,  臉色蒼白,  嘴巴突出, 下眼垂也突出。 電教科有一台快錄機,學生們拿去的磁帶, 得先在上麵滾兩轉, 消磁後再快錄。老楊把快錄機玩得很熟,老楊很自豪。老楊不把這些本科生, 研究生放在眼裏。訓斥起他們來, 大口大氣, 象教訓孫子一樣。去錄音的本科生, 研究生, 恨的咬牙, 但都恭恭敬敬稱他楊老師。我有時侯想: 這家夥是生來就又臭又硬, 還是我們把他培養得又臭又硬?

買了一本音樂欣賞手冊。對哪些樂曲感興趣, 就硬著頭皮到電教科去拜訪 “楊老師”。和他聊了幾次天後, 對我也還算客氣。

西貝柳斯的小提琴D小調協奏曲, 作品47號, 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小提琴如寒風,刮過深藍色的北冰洋, 抽打在臉上。芬蘭的漁民, 穿著厚厚的連帽皮大衣。粗糲的臉露在外麵, 在海邊行走, 毫不在意寒風抽打。他們的右邊, 北極光紅藍綠紫, 亮的透明, 神秘莫測。

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隨想曲, 又是另一種風味。地中海邊, 暖暖的海風, 懶洋洋的吹過海灘。 夜幕降臨,篝火叢叢;俊男靚女,翩翩起舞。

可惜電教科沒有如歌的行板。

音樂學院離我們學校不遠。那裏的青年教師或學生, 常來免費演出, 開音樂講座。有一次, 四個人來表演四重奏。演到中途, 四個人互相擠擠眼睛, 奏出另一個樂曲。演奏完畢, 領頭的才告訴我們, 這就是有名的如歌的行板。

怪不得似曾相識。不過, 他們好象演奏得太快, 似乎不太憂傷。托爾斯泰聽到, 大概一滴眼淚也不會流下。

研究生第二年, 到西安開會。開會, 意味著地位、權勢、學問、假學問。開會兩字一出口, 拉的稀屎馬上就硬了半截。開會對我而言, 意味著不開會, 白天溜出去遊山玩水, 晚飯前趕回來喝米酒。

興慶宮沒有幾個遊人。坐在龍湖邊的石頭上, 看長慶殿旁, 沉香亭邊, 楊柳依依, 春水蕩漾。
解釋春風無限恨
沉香亭北倚欄幹

牡丹無蹤, 傾國何在?

遊華清池, 和其他遊人一樣, 爬到據說是老蔣穿著睡衣被抓的地方, 裝模作樣,拍下一張勝利者的自豪。想去洗溫泉, 沒有開放。唐人以胖為美。胡思亂想楊貴妃再世, 侍兒扶起, 款款步出溫泉。雲霧騰騰, 肉感的豐臀肥乳半遮半掩。和提香畫中全裸的美女,誰更有魅力?

兵馬俑館內不能照相。問一個管家模樣的人為什麽。他說:是我們的兵馬俑,不讓你照你就不能照。但願秦始皇也隻是 “他們”的。

西安街上賣涼粉, 涼粉切成小方塊, 放進鐵鍋裏和豬油蔥花一起炒。蜂窩煤燒出的火, 陰絲倒陽。 十幾二十分鍾,把涼粉翻一翻。就像5000 的曆史,幾百年翻一翻,隻是表皮焦了一點。

西安的羊肉泡饃, 咬一口, 撞鬆門牙, 撞痛門牙。西安的粉蒸牛肉夾大餅, 象西安人的臉, 紅通通, 胖乎乎。西安的烤羊肉, 用鐵絲串起一長串, 片片厚實。

會上遇到西安醫科大的一個研究生劉東。晚上, 兩個人去看西安交響樂團演出貝多芬的九交。 票早已賣完。不過,門口的票販子,比釣票的人還多。釣了兩張第二排的座位,我和劉東爭著出錢。票販子站在旁邊, 笑眯眯的看我們爭。

九交由西安的幾個音樂團體, 包括西安音樂學院和一個群眾合唱團聯合演出。鄭小瑛指揮。鄭小瑛白色長裙拖地, 手勢剛勁且神經質。她的全身和手一樣, 劇烈顫動。樂團在她的狂動中, 瘋狂激動。領唱的一男一女, 女歌手聲震大廳,男歌手有一點奶油味,不夠渾厚。合唱氣勢磅礴, 排山倒海。吼慣了信天遊, 吼慣了東方紅的漢子婆姨, 如今洋腔洋調, 吼起了歡樂女神聖潔美麗, 一點也不遜色。

到西安前不久, 在成都看過一場李德倫指揮的貝多芬五交, 大失所望。成都的樂團, 沒有幾杆人槍。就象成都的烤羊肉, 用短短的竹簽子, 稀稀拉拉穿起薄薄幾片。ME ME ME DOOR……, 半天也敲不開門。李德倫指揮的時候, 手臂基本不動,隻是聳肩膀。如此指揮, 如此樂隊, 最好是演出德彪西的牧神午後。台上台下, 一起在哈欠連天中作春夢。

看完演出後, 回到學校告訴室友亞平。亞平說他聽過李德倫的演講。據李德倫說, 指揮最主要的工作在於排練。到了正式演出時, 一切準備就緒, 演奏師們彼此配合默契, 對指揮的意圖心領神會, 基本上用不著指揮。所以他隻需要站到台上,聳聳肩膀就可以了。

指揮,不僅要在技術上指導樂隊, 更是在樂曲的意義, 情感上指導感染樂隊。演出時, 指揮要把他對音樂的意義,情感的理解,通過他的手,他的指揮棒,傳給樂隊。再由樂隊傳給聽眾。貝多芬這個聾子、大炮,連求愛都是捶胸頓足。他的音樂, 你在台上要是不發瘋,不把音樂搞的震耳欲聾, 最好別去指揮。

在西安看完九交, 突然想起, 西安音樂學院可能有如歌的行板。第二天上午, 又溜出會堂, 一路問人, 去找西安音樂學院。半路上遇到大雨, 一身濕透. 臉上也雨水流淌。好象還沒有聽到如歌的行板, 就感動的嚎啕大哭。就像中國人民,一年四季都在被感動。到了音樂學院, 東問西問,根本就沒有對外服務的電教科。

回到成都, 從此死了這條心。

一天周末, 躺在床上讀小說。隔壁傳來一陣音樂, 又陌生又熟悉。直覺告訴我, 這正是我一直在找的東西。從床上跳起, 到隔壁去問同學為民, 放的什麽歌。為民把磁帶盒子遞給我。一看, 其中一首就是,如歌的行板。

問為民在什麽地方買的。他說假期回家時, 在一個地攤上買的, 大減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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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陶琴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並州客' 的評論 :
不是不是! 我是台灣出生的外省人,60年代台灣社會已經開始正常化,我的父親在大城市做生意,兄長也在大學讀書,所以家裡有一些比較洋化的物件。所謂貴族,隻有那些黨國高官有份,我家隻是帬常百姓家。
並州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陶琴' 的評論 : 小時候家裏有唱機的人,大概是貴族。
陶琴 回複 悄悄話 啊,如歌的行板!小時候家裏有一台唱機,這是最喜歡的曲子!常常在想,這麽簡樸的主旋律,為什麽能讓人深深觸動如此?
博主真是“踏破雪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多年的尋覓最終在隔壁聽到。。。
章水緣 回複 悄悄話 Many thanks! I've heard it many times but I didn't know its Chinese name.
並州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章水緣' 的評論 : 如歌的行板,是意大利文Andante Cantabile。如歌的行板是柴可夫斯基的第1弦樂四重奏,作品11號,第二樂章。
關於如歌的行板的介紹:https://en.wikipedia.org/wiki/String_Quartet_No._1_(Tchaikovsky)
Youtube 如歌的行板: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a5F460Bt_I。 聽如歌的行板,最好是隻聽不看 :-)
章水緣 回複 悄悄話 請問作者,“如歌的行板” 英文是什麽?“行板”本是一種曲調 (andante),加上“如歌”視乎是多餘了。當然寫成中文,讀起來有味。
Tchaikovsky 的音樂我是極喜愛的,所以想知道這是指哪一首。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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