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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燒獅子頭(小說)

(2023-06-04 07:07:13) 下一個

出國後,劉潮特別想念蓮花白炒肉片和紅燒獅子頭。

炒肉片的訣竅是,肉片要切的薄,裹芡粉。此外,火大,鍋燙,油多。油鍋裏先放郫縣豆瓣,花椒,炒得烏煙瘴氣,再把肉片和一小撮蓮花白,啪的一聲,倒進鍋裏,翻幾鏟子就起鍋。肉片上糊滿了紅通通的油,咬一口,麵上又麻又辣,裏麵嫩的冒水。

紅燒獅子頭則是把半肥瘦的豬肉,用刀背剁爛,和蔥白,生薑顆子,花椒,鹽,蛋清,芡粉,飯混在一起,捏成一大坨,到油鍋裏炸。把表麵炸成金黃,撈起來,然後和冬瓜,海帶,炸豬皮,肚子,香菇和蝦米一起用文火燒。紅燒獅子頭脆生生的殼子表麵,另有一層薄薄的米糊,浸透了其它菜的味道。

出國後,劉潮住在一個老太太Hester家。住進去第二天,問Hester廚房裏怎麽沒有抽油煙機。Hester說她不在乎油煙。星期六,劉潮炒肉片。按照經驗,要等油冒煙後才下肉片。油半天不冒煙,隻好把肉倒下去。肉剛下鍋,油煙警報器就叫起來。Hester說:現在她明白了,劉潮為什麽要問抽油煙機。又說,她不在乎警報器響不響。

劉潮給Hester講了一番炒肉片的訣竅。Hester聽完,翻了一個電炒鍋出來,說電炒鍋的溫度更高。下個星期六,Hester在樓下花園曬太陽。劉潮再顯身手,啪的一聲,警報器跟著驚天動地而來。鄰居從窗口叫Hester,說她家起火了。老太太往上叫:不要擔心,我知道,潮在炒菜。

劉潮以後偶爾炒炒菜,油越來越少,火越來越小,以警報器不響為上限。菜倒下鍋,再也不是啪的一聲,而是嗤的一聲。依稀絲竹之聲,幸無麝蘭之氣。

換了個地方,又住到了另一個老太太Laura家。Laura家的廚房和客廳連在一起。第一次炒菜,Laura和她的男朋友正在客廳看電視。劉潮把菜倒下去,嗤的一聲。Laura驚得從搖椅上跳起來:什麽?潮,起火了?

第二次炒菜,鍋隻有一點點燙,菜倒下去,不是嗤的一聲,隻有噓的一聲。好象一個久病的爆閹子老頭,肺氣腫,肺心病,睡夢中短短一口氣,從冒起的嘴皮間滑出。悄悄一口氣,還是把Laura驚得跳起來,比上一次跳得更高。劉潮差點也跳起來。

從此以後,劉潮作菜,水煮鹽向。

這是一個幾萬人的小鎮,劉潮騎自行車上下班。最近幾天,在過Anderson Ave和Russell Blvd的十字口時,常常碰到一個新麵孔。

老中碰到老中,你瞟我一眼,我瞟你一眼。然後就像沒有看到那個人一樣,嚴肅莊重,目不斜視,昂首向前。心中打量,這家夥從哪兒來?吃哪碗飯?

今天路上沒有其他人,紅燈好像特別久。新麵孔看劉潮一眼,把頭轉開。又轉過來。來回幾次,看著劉潮,突然說到:“我不想在這裏當二等公民。”

劉潮笑起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兩個人點頭,微笑,握手,自我介紹。新麵孔叫趙新國。看起比劉潮老一點,劉潮叫他老趙。

老趙中等身材,皮膚黝黑,肌肉結實。麵孔嚴肅,鎮靜,自信。相貌有點土裏土氣,又更像是見過大世麵。頭發整整齊齊梳向後麵,眼睛銳利。棱角分明的嘴角向下撇,隱隱含一絲笑意,顯得真誠,又帶點瞧不起人的味道。牙齒和手指頭被煙熏得焦黃,全身散出濃烈的煙味。

綠燈亮了,兩人並肩騎車過街。又過了三個街口,劉潮向右拐之前,兩個人交換電話號碼,地址。

星期五,老趙打電話來,請劉潮明天到他那兒吃飯。

老趙住在一個宿舍區,三層樓的樓房,組成長方形,圍著中間一個遊泳池。老趙住在一個兩臥室的單元,單元裏還有三個越南學生。

老趙先給劉潮泡一杯綠茶,然後開始炒菜。香菇炒肉片,蓮花白肉絲,油炸大蝦,紅燒獅子頭,番茄蛋湯。一盤一盤端上來,擺滿了隻有三隻腳的飯桌。最後,還打開一小瓶五糧液。

劉潮去之前,以為請吃飯也就是鹽水煮雞腿,微火悶炒芹菜,過期麵包片,最多再加個涼拌招財。素昧平生,無功受祿。看到這一大桌菜,激動的舌頭在嘴巴裏打不起轉轉,椒鹽普通話也忘了:“你,你,你,你看,這咋個要得嘛”

一邊客氣,一邊使勁往嘴巴裏夾菜。舌頭被大半塊紅燒獅子頭頂住,劉潮含含糊糊地問:“老趙,你怎麽會做紅燒獅子頭?”

老趙給劉潮的小酒杯子裏加滿五糧液,回答說他讀研究生時,一個室友是四川人。聽室友講了幾次,自己後來試了幾次就學會了。

吃完飯,老趙用大巴掌當泡沫,把碗仔仔細細洗幹淨,把垃圾都推進Disposer打爛衝走。然後再泡兩杯茶。兩人下樓,坐在遊泳池邊。老趙給劉潮遞來一根紅塔山,劃根火柴幫他點燃。

宿舍前後的大門都大敞開,穿堂風從遊泳池悠悠吹過。劉潮翹起二郎腿,兩手伸開,搭在長木椅靠背上,吸進一口煙,浸透紅燒獅子頭的味道後,又吐出來:“老趙,今天是哥們兒出國以後,第一次把肚子填飽。”

趙新國的父親是新四軍的一個下層幹部。趙新國五歲時,父親去世。生活雖然艱難,但是得到政府,父親的同事不少照顧。出國前6·4期間,老趙天天守在電視機前。不看電視的時候,就去找他那幾個背景相同的朋友,還有他父親當年的同事議論政局。大部分人都同情學生們的要求,同時又感到很不舒服。江山是他們犧牲了幾百萬人打出來的,難道學生上上街,鬧一鬧,就搶過去了?

趙新國是安徽醫科大生理教研室副教授,教研室主任。拿中華醫學基金會的獎學金出國一年,學習分子生物學技術。幹了幾個月,學會了實驗,而且做得很好。老板每個月給他加了800美元,希望他多幹幾年。

美國再好,也是別人的。老趙準備在美國呆滿一年就回去。安徽醫科大已經給他準備了一個副校長的位置。說實話,趙新國是靠自己的本事掙上去的,他父親那點背景幫不了多少忙。然而,老趙和他父親的一些同事,和一些新四軍的後代,官不大,甚至沒有官,仍然有強烈的占有感。中國的江山是“他”的,是“他們”的,不是學生的,不是“其他人”的。

趙新國從小慷慨大方,富有同情心。小學中學,自己帶飯到學校吃。一些農村同學,沒有飯可帶。趙新國常常把自己的飯和他們分享。本科和研究生,老趙一如既往,幫人幫死心忙,不管是老朋友還是新朋友。在美國,幾個光棍去看3X俱樂部。一個脫衣女郎相貌平平,身體粗壯。跳了半天,沒有人丟小費。趙新國過意不去,遞上二十美元。女郎投來一絲媚笑,轉到他的座位前,金雞獨立了兩分鍾。

女郎的媚笑,媚笑後麵想要有所回報的心理,使老趙滿足,使老趙感到二十美元花的不冤枉。正如他從小到大,幫過忙的那些同學,朋友,陌生人一樣,從他們感激的目光中,從他們想報答又報答不了的尷尬表情中,從他們直接間接效忠或近似效忠的表態中,趙新國感到滿足。老趙欣賞自己的慷慨大方,他知道自己的大方不是沒有回報,他的回報也許高於他的投入,雖然短期看來不那麽明顯。忠心耿耿,聽從差遣,也是一種巨大的回報。

老趙喜歡幫別人的忙,放出去一筆筆人情債。別人幫老趙的忙,他總是盡量不欠情。有人請他吃飯,哪怕是簡簡單單一頓便飯,老趙總要送一大堆水果或一兩瓶葡萄酒。坐別人的車去買食品,老趙總要在店裏,買一大堆東西送給車主。

聖誕前夜,趙新國請吃飯。除了劉潮外,還有另外幾個飯客。

小夏是老趙在國內教研室的同事。老趙每個星期,到生化係的台灣人楊教授那裏義務幹一兩次實驗。幹了一段時間後,把小夏推薦給楊教授。小夏來自陽澄湖畔,眉清目秀,話不多,做實驗細心。楊老板很欣賞他。

楊老板的實驗室還有一個博士後王東。王東是上海醫大的研究生,老板和楊教授是老同學。王東到上海讀研究生時,把山東醫大的女朋友托給朋友照顧。女朋友照顧成了朋友的女朋友。王東的師妹又變成了他的女朋友。在楊教授的實驗室裏,王東沒有興趣做實驗,整天把老板的那台386搗來搗去,搗得楊老板後來都不會用那台計算機。楊老板放話,要炒他的魷魚。老趙把王東介紹給熊貓餐館的老板。王東下班後就到那裏炒大鏟。稍有空閑,就準備GRE,同時參加學校中國學生學者伊妹兒抗日大合唱,批判學校裏一個漢奸的祖宗三代。

老錢是農學院的訪問學者,最近老婆剛剛簽了證。人還沒有來,老趙就幫她找了個工作。半夜三點到麵包房包裝麵包。

大家一起動手,把飯桌和寫字台靠在一起,很快就擺上來油炸大蝦,香菇肉片,清蒸雪魚,番茄炒雞蛋,油炒蓮花白,水煮四季豆,一大盆涼麵,一瓶洋河大曲,還有紅燒獅子頭。

老趙舉杯:“幹。今天晚上我們先大吃大喝一頓,然後看成人錄像。老子隻看黃色錄像,其他什麽錄像都不喜歡看。”

兩口大曲灌進胃裏,劉潮一邊咀嚼紅燒獅子頭,一邊問:“朱熔基到歐洲訪問去了,示威的好像不少?”身在國內,好像特別關心美國的事。到了美國,對美國的事漠不關心,津津樂道於國內的事。

沒有人接話。劉潮有時覺得奇怪。在老趙麵前,大家閉口不談政治。

趙新國站起來,喝下一大口酒,眼睛有點血紅,目光咄咄逼人,居高臨下,在眾人臉上掃來掃去:“我是新四軍的後代。今天我要問大家一個問題。對於毛主席怎麽評價?”

小夏給大家的杯子添上茶水,王東仰頭呷一口酒,老錢仔仔細細剝油炸大蝦的殼子。三個人好象沒有聽到在問什麽。房間突然變得很安靜。

劉潮想:這哥們耳巴子扇到臉上來了。趕快把半塊紅燒獅子頭渾吞下去:“老毛有什麽可說的?暴君。淫棍。千古罪人,死有餘辜。”

“你……”老趙眼睛變得更紅,呼吸又粗又急,好不容易才沒有向劉潮撲過去。

趙新國知道大家對老毛一邊倒的看法。但他就是敢冒天之大不韙,就是要公開給老毛辯護。他很自豪,即使在國外,也沒有人敢應對他的挑戰。這也不奇怪。他是趙新國,慷慨好施,桌子上這幾個人,哪個不欠他一大筆人情?

他憋了半天,終於說:“毛主席有什麽罪?”

劉潮盯著老趙:“老毛有什麽罪?老毛殺死了幾千萬中國人。老毛一場又一場運動,差點把中國毀掉。他這些運動,毀掉了幾代中國人。中國人的道德那麽糟,毛澤東是罪魁禍首。”

趙新國臉色鐵青,嘴角痙亂,說不出話,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劉潮。劉潮也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小夏笑笑:“太極端了。”
王東說:“我們不談政治,政治是肮髒的。”
老錢還在仔細剝殼子。

早晨一點鍾,老趙送大家出門。站在大門口,老趙對劉潮說:“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但是我是新四軍的後代,聽到別人說毛主席的壞話,我感情上過不起。”

劉潮坐老錢的車回去。進了汽車,老錢說:“我看趙新國差點就要哭出來了。我還以為他要衝過來打你。”
劉潮笑笑:“今天晚上就更熱鬧。”
老錢接著說:“我們都知道你是對的。老毛本來就是暴君淫棍。”
劉潮:“在美國都不敢說話。幹脆把老子的雞巴割了,裝兩坨紅燒獅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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