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我17歲,度過了第一年的大學生活,放暑假回到省城的家裏。那時候的通訊和交通還很落後,坐了18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再倒公交車,在新聞聯播的時候終於回到了家門口。一敲門,我上高中的弟弟小強開了門,很開心地說:“哥,你回來了!”我正答著話,又見客廳裏出來一個美若天仙的長發姑娘。我正出神的一瞬間,小強趕緊說:“哥,這是玉蓮姐姐!”
玉蓮姐姐馬上說,“這就是剛吧?估摸著你這幾天就該回來了,快進家,快進家!”一邊又忙不迭地硬從我手裏接過行李。我也趕緊說,“玉蓮姐姐好!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這時候,我父母親也從客廳裏出來,高興地說:“小剛,回來啦?好,好!快去洗把臉來一起吃飯!”
吃飯的時候,我知道了玉蓮姐姐是我的一個遠房堂姐,家在農村老家,一個月前來省城打工,暫住在我們家。我父母親都是農村出來的,和農村的親戚們常來往。長期以來,各種轉彎抹角的農村親戚來省城辦事都會來我家暫住,我們全家都會熱情接待。有一次一個親戚用毛驢車拉西瓜來省城賣,晚上毛驢就拴在了樓下樓梯口。
玉蓮姐姐真是漂亮。一般農村來的姑娘由於勞作和風吹日曬,看起來會比較粗糙,特別是我們這裏幹旱又塵沙大,更是常常給人一種灰色的感覺。但是玉蓮姐姐就完全不同,雖然她也在田地裏勞作,但是她就是白裏透紅,很健康鮮豔,讓人眼前一亮。她有一襲及腰的長發,就像一塊黑色的綢緞。和其他比較矮小的農村姑娘不同,玉蓮姐姐有高挑的身材,差不多有一米七了。她的五官也非常標致,特別是她的一雙眼睛,是會笑的眼睛,一笑起來就像兩片彎彎的柳葉。
雖然玉蓮姐姐剛剛來到省城一個月,但是她的普通話已經說得相當好了。飯桌上,我添油加醋地說了一些大學裏的趣事,什麽偷實驗動物吃,什麽教大鼻子外教土話啥的。全家都很開心,玉蓮姐姐就出神地聽,又不時彎著眼睛咯咯咯地笑。
吃好飯,玉蓮姐姐一邊很麻利地收拾著,一邊說:“大伯大娘,你們休息一下吧。剛,你坐了一天的車,早點休息吧。強,這麽久了沒見,你陪陪你哥唄。”
當時的樓房不像現在的式樣有個專門的客廳。我們家有兩大一小三個房間。一大房是父母的臥室,另一大房用作客廳,我和弟弟睡在小房間。玉蓮姐姐晚上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晚上睡覺之前,弟弟悄悄對我說:“哥,你注意沒?玉蓮姐姐人可好了。”我說,“是啊。”就去見了周公。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玉蓮姐姐已經去上班了,她做的早飯還擺在桌子上。我和父母親一邊吃著早飯,一邊又聊了聊玉蓮姐姐的情況。其實她家挺困難的。她的父親早年因為車禍癱瘓在床,她的母親身體也不大好。她下麵還有一個弟弟,剛上初中。雖然以前玉蓮姐姐在學校裏還常常是三好學生,上完初中也不得不回家種地養家了。最近一段時間,因為她父母親的病要錢,還差點二十歲的她就來省城打工了。我父母托人給玉蓮姐姐介紹了一個鞋廠的臨時工。她為了多掙點錢,經常主動要求加班。我母親說:“玉蓮可真不錯!我要是能養這麽個女兒該多好哇。”
後來我也看到,玉蓮姐姐確實是個勤快又麻利的人。家裏的活差不多都給她包了。我看得出,她並不是因為住在親戚家客氣而勤快,而是她本來就是個勤快的人。而且她為人很開朗,讓人如沐春風。
過了幾天,玉蓮姐姐領到了第一份工資,58元。玉蓮姐姐歡天喜地回了家,一定要給我父母二十塊錢。我父母怎麽會收呢?拉拉扯扯半天,最後收下五塊錢算是意思一下。然後,玉蓮姐姐馬上跑去郵局,給她父母匯去了50元錢。以後的幾天,玉蓮姐姐的眼睛一直笑得彎彎的,有的時候還輕輕地哼點歌。
後來我父母也陸續給了玉蓮姐姐一些香皂洗發水之類的東西。
三個teenager很快就活絡起來。玉蓮姐姐閑暇的時候就和我們兄弟兩個聊天玩耍。我和弟弟都很開心。我父母親在一所大學工作,學校的遊泳池暑假期間對外開放,我們就弄了個教工家屬免費遊泳證,鼓攢著玉蓮姐姐一起去遊泳。
那時候農村很封閉保守的。有句話叫男不露膝女不露皮,也就是說男人卷褲腿不能過膝蓋,女子就完全不能露出手臉以外的皮膚。自然,女孩子是不會給遊泳的。
玉蓮姐姐被我們哥倆鼓攢去遊泳,第一次穿上遊泳衣出來還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可是玉蓮姐姐還是很機靈的,不幾天就能在遊泳池遊一個來回了。每每看到玉蓮姐姐從水裏出來,我不禁想起達芬奇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
有一天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我父親對玉蓮姐姐說:“玉蓮啊,你這樣辛苦打工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不如趁著現在年輕,再讀點書,將來也好找個正式的工作,把你的農村戶口也解決了。”玉蓮姐姐就趕緊要我父母給參謀參謀。我母親就說農村出來的女孩子最好能弄個花錢少又能盡快掙錢的,比如師範衛校之類的。
這樣討論了一頓飯的功夫,玉蓮姐姐決定來年去考衛校,將來當個護士。衛校學製短,而且上學期間可以在醫院實習也能掙到錢。玉蓮姐姐還說,“我父母身體不好,我將來學了護士也能照顧他們。”
可是農村的教育質量不行,尤其是英語,師資更差。玉蓮姐姐還是挺擔心的。我母親正好是中學英語老師,就自告奮勇輔導玉蓮姐姐的英語。於是,以後每天早上玉蓮姐姐就跟著我母親讀一個小時的英語再去上班。
我在大學裏學會了跳舞,還成了一個舞棍,有一天晚飯後一時興起就教大家跳舞。不想一來二去就把我父親也弄成了交誼舞愛好者,到現在還常常去跳舞健身。我當然也把玉蓮姐姐拉來跳舞,很快教會了她三步四步吉特巴等等。
暑假快結束的一個星期六晚上,我父母出門辦事去了,弟弟也找同學去玩了。我心血來潮,就拉玉蓮姐姐一起到外麵的舞廳去跳舞。我們騎著兩輛自行車興致勃勃地就去了。
舞會散場後我們就一邊聊天一邊一起騎車回家。年輕人嘛,很快就說到將來的打算。我問玉蓮姐姐,“你將來準備咋辦啊?”玉蓮姐姐說:“我不像你,能上大學,將來畢業就是幹部。我就想將來快快衛校畢業,當個護士。將來也嫁個城裏人,住在樓房裏,把我父母接來享點福。”
我當時還是一個17歲的男孩,哪裏能懂年齡更大的女孩的心思,於是就和玉蓮姐姐開玩笑地喊:“玉蓮姐姐想嫁人嘍!”玉蓮姐姐羞嗔地說:“你這個壞蛋!我要打你!”一邊就作勢舉手要打我,我就猛蹬幾下自行車趕快逃跑,玉蓮姐姐也猛蹬幾下自行車就追我。
那時的省城還沒有霧霾,那時的街道還很少車輛,那時的城市還沒有霓虹燈。那晚的月亮非常明亮,高高地掛在天上,笑眯眯地看著這兩個天真的少年少女嘻嘻哈哈地追逐笑鬧,無憂無慮的笑聲灑滿了一路。
第二天是星期天,吃好中午飯後,我父母要午休,我和弟弟,玉蓮姐姐就跑去遊午場的泳。兩點多說說笑笑回到家裏,一進門,就見我父母很正式地坐在客廳裏和兩個莊稼漢在說話。玉蓮姐姐一看這兩個莊稼漢,臉色突然一緊。
我父母趕緊招呼我和弟弟過來見過來客。原來他們是玉蓮姐姐的舅舅和叔叔,我和弟弟也就順勢叫舅和叔。很奇怪,一般家裏來客人,我和弟弟都會坐下來陪客人聊天,可是這一次,見過麵後,我父母就要我和弟弟去我們的屋裏了。
我和弟弟在自己的屋裏,側耳細聽客廳裏的動靜。不一會居然聽到玉蓮姐姐嚶嚶的哭聲。原來家裏給玉蓮姐姐說好了一門親事,要她馬上回家去結婚。男方是本村的一個外姓小夥子,知道玉蓮姐姐家的情況,願意給她家幫忙幹事。玉蓮姐姐的父母怕她不願意回去,就托付她的舅舅和叔叔來省城勸說。
我聽到玉蓮姐姐一邊哭,一邊說:“我不願意回去!我不回去!我以後每個月都給家裏寄一百塊錢行不行?”
她的叔叔就很嚴厲地說:“不回去不行!今天你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回去!”
玉蓮姐姐的舅舅的語氣卻緩和得多:“唉,玉蓮呐,我知道你願意在省城發展,你也是個孝順懂事的好孩子。可是你看看你家裏的情況。在農村,家裏沒個能頂事的男人不行啊!光有錢不中!省城是好,可是咱沒這個命啊!”
過了一會兒,我母親進來我和弟弟的房間,給了我們一些錢,說:“你們出去給客人買兩條好點的煙去。回來在樓下等著,我和你爸不叫你們就先別進家來。”
出門的時候,我看到玉蓮姐姐跪在她的叔叔和舅舅前哭,而她的叔叔和舅舅卻不為所動,在竭力地勸說玉蓮姐姐回村裏去結婚。
我和弟弟買了兩條煙,就在樓下閑逛。弟弟問我:“哥,你說玉蓮姐姐會回去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快四點的時候,我父母,玉蓮姐姐和她的叔舅都從樓上下來了。我和弟弟趕緊上去打招呼,叔舅說這就回去了,還能趕上長途汽車,今晚就能到家。我們把買來的兩條煙送給了他們。
玉蓮姐姐背著一個小包袱,兩隻眼睛明顯因為剛剛哭過而透著紅腫。玉蓮姐姐過來,對我和弟弟說:“剛,強,我走了。”說完就看見眼淚在她的眼眶裏打轉,玉蓮姐姐趕緊咬住自己的嘴唇,盡力不要讓眼淚流出來。
我和弟弟都不知道說什麽好,我隻好懦懦地說:“玉蓮姐姐,那你走好。”
玉蓮姐姐輕輕點點頭,扭身就快步往小區門口走去。從她的背影,我可以看到她的雙肩一聳一聳地,右手在擦眼淚。
晚飯的時候,全家都很沉悶。快吃完了,我父親忍不住說了一句:“玉蓮這孩子,怪可惜的!”我問他:“爸,那你為什麽不要勸她叔舅,讓她留下來啊?都八十年代了,還來逼婚!”我父親歎了口氣,說:“農村的事,不好辦啊!”
很快我就開了學,新學期的忙碌漸漸占去了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隻是偶爾出神的時候,也會想起玉蓮姐姐那雙含著淚的眼睛。
再後來,我考托考G,畢業出國,讀研工作,結婚養娃,一路走來,完全沒有了玉蓮姐姐的消息。
2008年,我帶著老婆孩子回國探親和看奧運。有一天回到家裏,見我母親正用家鄉話開心地聊著電話。母親見我回來,說:“小剛,快來,和你玉蓮姐姐說幾句話。”
我接過電話,說了一聲“玉蓮姐姐!”電話那頭傳來玉蓮姐姐熟悉的普通話:“剛,你回來啦?”
我和玉蓮姐姐在電話裏聊了好一陣。玉蓮姐姐說,她回村裏結婚後,丈夫很能幹,把生活照顧得很好。現在她已經服侍父母過世,她弟弟也早就中專畢業工作成家了。玉蓮姐姐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現在也都成人了,在省城工作。
我說:“玉蓮姐姐,你現在可是要享福啦!”
電話那頭的玉蓮姐姐開心地笑了起來,說:“對啦,還記得你教給我跳舞嗎?現在村裏也可以跳舞啦!”
去年,2016年,我又回國探親,和母親一起看家裏的照片。母親找出來一張照片,說:“看看你玉蓮姐姐吧。”
三十年的歲月早已帶走了我記憶中維納斯般的玉蓮姐姐,留下了一個尋常的農村婆婆。照片裏的玉蓮姐姐懷裏抱著小孫子,眼睛幸福地笑成了兩片彎彎的柳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