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成禮(1924—2019)
我國著名的泌尿外科專家、人口學專家、性醫學專家。
聽史成禮聊起關於性的話題,總會不由自主地臉紅耳熱,可是老人家全不在意,他抖著兩綹壽眉笑談:如果沒有性,就沒有你,也沒有我,也就沒有人類。性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光談人的上半截而不談下半截,那是虛偽的,也是有問題的,那就不是一個正常的社會形態。
說出來嚇人一跳,90高齡的史成禮居然還在醫院裏坐堂上班,找他來看下半身毛病的人絡繹不絕。
問及一生感受,他哈哈大笑著用六個字總結自己:命不好,運氣好!
1
父母雙亡,逃難時和舅舅失散,成了孤兒
命不好,是指我從小就成了個孤兒,又趕上鬧日本鬼子,隻好四處流浪乞討——
我生於1924年,河南陝縣人。我7歲時,就是日本人打進滿洲那一年,我父母雙亡了,隻好跟著舅舅一家過活。
再往後,到了1937年,抗戰全麵爆發,日本人一路打進我們中原河南。1938年,蔣介石密令炸開鄭州花園口黃河大壩,河南人就開始向外逃荒了。
兵荒馬亂,我和舅舅一家人被衝散。我流落到了陝西西安,被當做“難童”收留。
當時報紙上說,日本人把中國孩子一批批送回日本及朝鮮、中國台灣等日據地區,補充日本因為打仗而損失的人口。在奴化教育之下,讓他們長大,重返中國大陸 殘殺同胞。因為有這些背景,當時國民政府對流浪孩子還是很重視的,成立了各地的保育會。收留我們的,據說是張學良的叔叔,也沒法考證了。
自1938年始,各地中學開始聯合內遷,進駐後方各省深山古寺中,組成一批國立中學。一直到1943年,這樣的國立中學共成立了22所,有十幾萬名學生,校名就按成立時間順序命名。國立十中從河南遷至甘肅清水縣,收留了七千多人免費學習,我被安排到那裏念書。
那是亂世啊,能做到這樣也相當不容易了。“文革”時我說了幾句國立中學的好話,被當成了“反革命”。聽說那個時候也是國民政府拿著美國援華物資做的好事,再亂也不能放鬆教育麽。
我已經十幾歲了,還能得著個念書的機會,這就是我“運氣好”。我念到中學三年級時,聽說在蘭州的國立西北醫專要招生,我就動了心。我覺得不管世道亂不亂,人都得生老病死,哪兒都能有醫生一碗飯吃。問題是,報考醫專需要開個家庭證明,我這麽個孤兒找誰弄這個去?
那個時候鬼心眼兒多啊,找了個學篆刻的同學刻了個蘿卜印章,以我哥哥的名義說:“茲有我弟弟史成禮流落西安,需要報考貴學校。”蓋上蘿卜章。成了!
考試結果出來了,國立西北醫專我是第七名錄用者。
2
鑽研泌尿外科,給新兵戰士測量陰莖數據
1942年,我一路向西,來到蘭州,就讀國立西北醫學專科學校。
也就是那一年,為了預作時局惡化應變,蔣介石曾考慮遷都蘭州。他派兒子蔣經國悄悄前往蘭州考察。當時喝的還是很渾濁的黃河水,要放入白礬攪拌澄清,燒開後再喝就是甜的。洗臉水是從院子裏麵的水井打上來的,很清澈,但含有微量鹽堿,洗臉時不太舒服。
蔣經國看到蘭州四圍群山幹枯,認為蘭州缺水是個大問題,遷都蘭州的計劃並不實際。再以後,蔣介石又來蘭州視察,也認為水是個大問題,遷都蘭州計劃就擱淺了。
蔣家父子不喜歡蘭州,他們是享受慣了不適應。我可是喜歡極了蘭州,我這麽個從小要飯的叫花子,能在蘭州上大學當醫生,從前哪裏敢想啊!這還是我運氣好的 證明。再說了,1942年的蘭州,和你們現在想象的根本不一樣,那是未淪陷的大後方,是蘇聯援助中國物資裝備的重要中轉站,連接著西北國際交通線。各路精 英人馬都出沒在蘭州,城裏每天都熱鬧喧騰。對,就是那種生龍活虎的感覺,蘭州那時就是個移民城市了。
醫專學製五年,實習半年,學習非常艱苦。
1947年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國立蘭州中央醫院外科工作。我上學時有個老師叫張華麟,他當時在蘭州中央醫院任外科主治醫師,並兼任西北醫專副教授。張老 師對我很好,我因為窮,哪兒也不能去,隻好天天看書學習,天天守在病房裏,這就給他一個很好的印象。他對性學和泌尿外科很有研究,也把我帶到了這條學術道 路上。
1948年,西北醫專更名為蘭州大學醫學院,張華麟老師提拔我當了主任,然後他被送去美國密執安大學留學專修泌尿外科。兩年後,他學成回國,國立蘭州中央醫院已經更名為西北軍區第一陸軍醫院。
1949年8月,蘭州先解放了。連年戰爭,兵源缺乏,解放軍四處征兵,準備繼續南下。蘭州各中學都有學生參軍,社會上參軍的也是什麽人都有,我所在的蘭 大醫學院,就負責檢查這些青年從軍者的健康。我當時受張華麟教授影響,已經在鑽研泌尿外科了,對包莖這類男性生殖器官常見疾病有些初步認識,但還缺乏大量 的調研數據來作支撐。於是,我主動提出要給這些新兵們做一下實體陰莖測量分析。我和那些小夥子們說,這個測量很重要啊,關係到你以後能不能結婚。比如說, 陰莖太小了不行,包皮過長也不行,提前發現就能及時治療。那些年輕人一聽,就很高興很坦然地接受了我的測量。
3
調查數據,成為避孕套生產廠家製定尺寸、劃分型號的依據
我當時一共做了1416名成人男性陰莖實體測量分析。結果表明,常態時陰莖最長為14.5厘米,最短4厘米,平均8.375厘米;周長最大12厘米,最 小4.5厘米,平均為8.3厘米;勃起時最長16厘米,最短9厘米,平均12厘米;勃起時周長最大14厘米,最小8厘米,平均10.75厘米。
那個時候,能得到這樣一組數據是非常難得的,中國從來沒有人搞過這類研究。1950年,我在中華醫學會開會時宣讀了我的這篇報告,一下子引起轟動。
哦,你的問題我聽明白了,我光是在蘭州一個地方做的千人測量能代表全中國的男人數據嗎?我前麵不是說了麽,當時的蘭州哪裏人都有,又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從數據采集廣度上還是有一定代表性的。
1954年,我在《中華醫學雜誌》上正式發表了論文。這在當時的學術環境裏是不得了的成就,也是中國性學上的一次重大突破。也正因為這個成果,1956年,我被破格升為副教授,全校通過。當年全蘭州隻有三個副教授名額,蘭州大學、西北師大、蘭大醫學院各一個。
1958年,青島乳膠廠開始生產避孕套,因為沒有合適的數據,隻能沿用美國避孕套的規格。眾所周知,因為人種原因,白種人陰莖平均值要大於黃種人,所以生產出來的避孕套總會發生“脫套”現象,從而不能實現避孕效果。
我的論文很快引起了避孕套廠家的注意。青島乳膠廠輾轉請我過去,讓我幫其確定適合中國人的避孕套規格。我根據實測數據製訂了大、中、小號三種標準規格, 還特別設計了特號規格。當時廠家千恩萬謝,我等於是解決了一個生死問題。他們請我到青島,管吃管住,還帶我去海上吃海鮮,臨走給了幾百塊錢作為報酬,這在 當時是很大一筆錢了。上海乳膠廠、廣州乳膠廠都請我過去指導工作,1965年始,這組調查數據正式成為當時國內避孕套生產廠家劃分型號的依據。
4
因研究這個做得說不得的事,他們罵我是個“■教授”
你問我研究性學有沒有什麽風險?
哈哈,肯定有啊。在中國這種社會環境裏,你研究性這個做得說不得的東西,又實測了那麽多男人陰莖的數據,誰還會用正常眼光看你?很多人在背後罵我是個 “■教授”,“■”是西北方言,就是男人生殖器,也有罵人的意思。我聽到後就笑了,說得也沒錯,我就是研究“■”這個東西的,也要像這個東西一樣能伸能 縮。
1957年,我剛評上副教授第二年,“反右運動”就開始了,我立刻就成了批判對象。第一個揪住不放的,就是懷疑我的成分問題。他們 提出的問題看起來很有道理——貧農能上大學麽?貧農能當教授麽?一定是假的!一定是騙子!好家夥,全醫學院就鬥我一個人,好幾千人圍攻我一個!我不怕,老 子當貧農當得理直氣壯,從小就破衣爛衫乞討要飯,我還能連貧農都不算了?
當時罰我掃三個廁所,兩男一女,掃就掃唄,又不是多大個事!有半年多時間,一直沒限製我自由,也沒讓我進牛棚。那時我心態很好,白天掃廁所,晚上就去打麻將。悄悄出門,找一個朋友去玩,他在隍廟對麵開了個私人診所,那段時間倒給我把麻將教會了。
醫學院派出工作組去河南陝縣我老家調查。家鄉人還當我早死了,這下還意外知道我現在混得不錯。鄉親們和工作組說起我們從前逃難的事,說起我從小父母雙亡 的事,說起我的悲慘身世,一下子就把問題解決了。那時候不就比誰苦麽?工作組一回來,我立馬就平反了,立即火線入黨——還有啥說的麽,貧農就是階級弟兄, 必須進步。
你看,我就是運氣好。反右被批判還能壞事變好事,思想還沒有準備好,一下就被發展成黨員了。
5
很多人以為研究性學的人肯定是流氓
1959年“反右傾”,我又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批判我研究的性學根本就不正經,又提出我是個反動“■教授”。這一路搞到北京大學吳階平先生那裏, 吳先生非常生氣,說:“史成禮是我最好的學生,他跟我學的泌尿外科,怎麽可能是反動學術權威呢?”吳老先生是一代醫學大師,也是中國現代泌尿外科奠基人, 我曾在他門下進修。他的話分量太重了。就這麽著,我又躲過了一次劫難。【是我最好的學生---此話,吳老不會說-- 注】
福禍相倚,這句話總在我身上應驗。被批鬥被打倒當然是壞事,可是也引來了高層領導的關注與重視。吳階平先生幫我化解了“反動學術權威”之後,當時的甘肅省委第一書記也過問了我的事情。了解過我的整個情況之後,他說:“出身好,水平高,這樣的人應當重用嘛。”
書記都這麽說了,1959年,我被提拔為蘭州醫學院副院長。
再往下說,就到“文革”了。我當然不可能順利過關,這下開始有人揪我的“男女關係”問題了。在很多人想象中,研究性學的人肯定是個流氓,於是就隨時注意收集你的證據。
那個時候,恰好有原來的同事調回山西老家工作,留下一個13歲的女兒在上護士學校,托付給我照顧。這下可不得了,馬上有人告發,說是我和這個小姑娘亂 搞。這種作風問題在當時那個年代可是要判刑、要出人命的,何況人家小姑娘還那麽小,我一點也不敢大意。逼到最後,怎麽說人家都不相信,我隻好拿出醫生的 “武器”——讓小姑娘去接受婦科檢查,一看處女膜是完整的,所有誣告也就不攻自破了。可是,這件事對那個姑娘一定有很大傷害,不知當年告發我的人現在能不 能反省。
在中國,把人搞臭的方法,男女之外,就是金錢。1969年,我調去甘肅省計生委當副主任。一年省上給1800萬元計生經費,給全省各地分配。這下又有了批鬥的由頭,有人懷疑我在這裏搞貪汙。既然告了,就要查實。花了好長時間,在全省各地區查賬都沒有問題。
後來甘肅省委書記處書記王世泰同誌找我談話,評價我是個好幹部,雖然總被人誣告,可是一沒有男女關係,二沒有貪汙問題,讓我繼續努力做好工作。
6
人要活得真實一些,有欲望就是有欲望
我這輩子總共結過兩次婚,情感生活很簡單。
因為研究人的下半截,別人都認為我有很多男女關係。其實,我一般和女的不打交道。我年輕的時候很窮,穿得總是破破爛爛的,一心撲在工作學習上,也沒機會認識女的。妻子是我的一個實習大夫,她覺得我這人很正直。1949年,我25歲時,我們就結婚了。
我二婚是哪一年?一下想不起了。反正今年是結婚40年了,倒推一下,就是1973年。第二任太太小我十幾歲,我到80多歲的時候還能做愛,我們很享受這件事。
人有了美滿的性生活才能紅光滿麵生活來勁。大畫家畢加索90多歲了還能做愛,然後大清早還要打電話向朋友炫耀:我今天早上做了一把,你行麽?畢加索有句 話說得好:年齡迫使我們不再抽煙,可是煙癮還是有的;做愛也是如此,雖然不做了,可是欲望還是有的。人要活得真實一些,有欲望就是有欲望,不要不承認心裏 的想法。
你們都叫我性學家。性學是什麽?你們看,性這個字的意思就是“性由心生”,所以性學就是人學,就是心理學,就是人性學。以前有人說性學就是流氓學,認為我的工作不正經。我回答他,沒有性就沒有你,那你是不是流氓的產物?那你是不是就不正經?
人的上半截是修養和身份,人的下半截是本色和素質。這話說得沒錯,我這輩子都和人的下半截打交道,所以我見到了太多人的另一麵。很多人,來找我看病,來 找我谘詢,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社會身份,有些人還身居高位。可是,他們的上半截和下半截根本就是錯位的,活得一點兒都不真實。
當我發現下半截的問題,很多時候都是“心病”和“文化病”時,我就被帶到“性學家”這條路上來了。
7
清代大才子李漁,曾經帶著姬妾們在杭州西湖邊開辦性講座
性知識的普及有多重要?我講幾個故事你就知道了。
我剛做計生工作時就碰到過兩件真事:一是避孕套免費派發,發下去後發現有人領了,可他妻子不久還是懷孕了。一問,他說看到計生幹部把避孕套戴在手指上示 意,他就以為是套在手指上;二是在農村派發時隻發不解釋,結果農民領回去後,不知道用法。就知道上麵的人說這個東西可以不懷孕,以為是像藥那樣要吃下去 的。於是就把避孕套切成細絲,當菜一樣炒來吃了,結果當然還是懷孕了。
還有一次,來了一對年輕夫婦找我看病,說是結婚幾年了一直懷不上孩子,兩個人都是大學教師,一個教化學,一個教物理,以為躺在床上元素們就會自然跑出來發生化學反應,孕育新的生命,結婚幾年了都沒有真正的性生活。讓人啼笑皆非。
現在是什麽情況呢?就是性幾乎隨處可得,發廊桑拿方便得很。可是我們嘴上說的卻不是這樣,我們不承認眼前看到的東西,我們還是不拿性當回事,也就是不拿自己當回事。
1994年,我買了一套與性有關的大書,一次就花了7500元。
當時已開始房改,有人說:天哪,都可以買一套房子了!可是,這書全世界隻印發500部,你說我買這部書到底值不值?這就是荷蘭人高羅佩的足本《秘戲圖考——明代春宮圖,附論漢代到清代中國的性生活》。
它的史料價值太強了!看到那些春宮圖,你就知道性作為一種隱秘的人類歡樂絕不會被壓製,總要通過另外一種形式表現出來。中國性文化的研究成果出自一個外 國人之手,讓人很不服氣。其實,不是我們沒有研究能力,而是我們的文化出了問題。清代大才子李漁,曾經帶著姬妾們在杭州西湖邊開辦過性講座,卻被當時的人 們罵得狗血噴頭,以為他敗壞了社會風氣。可是,李漁的態度多麽坦蕩開放啊。
敦煌莫高窟有不少與“性”有關的壁畫。古代父母在女兒出嫁時,都會為其準備春宮圖,教她們一些基本的性愛常識,可見古人並不忌諱談性。我們的祖先其實對性很坦然,這才是對生命應有的讚美。
相反,如今很多年輕人直到結婚前夕,家長都從未和他們談過性。很多人仍將性和愛分割開來,認為愛是高尚的,而性是肮髒的。這樣就讓我們陷於自相矛盾的人 格分裂境地。美國有本著名的寫性治療的書,叫《聖床》,現在還是禁書。最早翻譯過來的那次,序言是我寫的。最後一句話我寫的是:性不是洪水猛獸。
到現在,我還是這麽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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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州軍區蘭州總醫院泌尿外科創建於解放初期。1963年著名泌尿外科專家張華麟教授調入後,建立獨立的泌尿外科。在其擔任泌尿外科主任期間,進行了同種異體腎移植的動物實驗及膀胱再生的臨床研究。
俞天麟教授1973年至1984年任泌尿外科主任,使泌尿外科床位設置、設備、人員都有了很大的發展,先後舉辦 5期全軍泌尿外科醫師進修班。
1979年開始組建全軍泌尿外科中心,1986年經總後衛生部檢查驗收合格,中心正式成立。泌尿外科中心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特別是近20年來的穩步發展,目前已成為布局合理,規模相當,設施配套,功能齊全,隊伍整齊,特色突出,學科帶頭人知名度較高的全軍專科中心。其醫療、科研、教學水平已達到國內先進水平,在全國、全軍享有較高的學術地位。1985年被批準為第四軍醫大學碩士研究生聯合培養點,1998年被批準為第四軍醫大學博士研究生聯合培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