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齋故事 二)
老何是我上大學的室友。他比班上大多數的同學都大個七八歲,這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也是常見的情況。
老何為人木納不苟言笑,但他其實是絕頂聰明還不外露的那種,而且他還有一種靈異的天賦秉性。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老何每天都幾點睡覺,有時候半夜醒了,還看見他光著膀子閉著眼睛在床上打坐,肚子裏有個海碗大小的球在骨碌碌地滾動。這還不是最神的。最為神奇的是他在解算難題或者需要做出重大決定時的樣子。那時他會歪個腦袋,用右手使勁向上提拉他的耳朵,然後你會發現,他的右耳會被拉離腦袋徑直平移差不多小一寸的樣子,而左耳則會被抽回腦殼,那個地方會被耳背蓋住。我們問他怎麽回事,他說他需要聆聽上天的意思。然後再憑我們怎麽追問也不多說一句了。畢業分手前,班裏聚餐,老何因為家裏給說了個對象,回去就結婚,心裏高興,一口氣吹了大半瓶二鍋頭。回到宿舍還不盡興,就一人發了一根煙繼續神侃海聊。
按老何酒後的說法,他應該算是烈士遺孤呢。這事要是從頭導,得追回到建國前的頭一年開春,在膠東半島一個不大不小的村子裏,他爹娶了他娘沒多久,就跟著許司令的隊伍開赴徐州前線了。年底的時候,村幹部陪著幾個部隊和縣裏的首長,來到何家慰問,告知心神一直不安的何家婆媳,老老何同誌在戰鬥中關榮犧牲,被追認為烈士。何家媳婦當時一下子就癱在地上了。當首長問她有什麽要求可以向組織提出時,她糊糊塗塗嘟囔著,“你怎麽就沒了呢? 連點骨血都沒留下。我就想讓他回來,讓他回來,哪怕是個木頭人也行啊。”部隊首長聽了這話,心裏也怪不是滋味的,就一層層地向上反映,最後找了總部懂點木雕手藝的文化人,做了個木雕像送到了何家。何家媳婦見了木雕像,更是眼淚洗麵。從此以後,何家媳婦還是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務照顧婆婆,但一看到木雕就有點恍惚,時不時地把他當作真人對待,老要給他盛飯遞水,說話聊天。
就這麽過了五六年,有天夜裏,何家媳婦夢見老公回來了。其實好像是木頭人複活,過來告訴她,自己死後惦念不下自己的媳婦和老娘,魂魄歸不了天,一直在他們左右遊蕩。看到媳婦對自己這麽念念不忘,對自己老娘那麽盡心孝順,特別地感動,這麽多年下來,她積攢的善行和自己的情意終於匯聚成了一種元陽,使得他們兩個能夠再相聚一晚,以後就會真正永別。估計就是這麽一夜春風過後,第二天何家媳婦起來真的覺得有些異樣。兩個月後,她確定自己懷孕了。眼見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不得已,何家媳婦把這事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告訴了婆婆。沒等媳婦把話說完,婆婆就氣得直拍大腿,大罵媳婦不要臉,偷了漢子還瞎說八道騙她老人家。媳婦隻能哭著申訴說她真的沒說瞎話騙人。就這麽哭哭鬧鬧過了幾天,老婆子靜下來想了想,自己天天和兒媳婦在一塊,也當真沒見過什麽外來男人接近過她。沒準她說的是真的。想到這,氣也就消了。轉眼十月懷胎壬辰期一過,何家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這期間,村裏也是人言不斷,大家都在咬耳朵,可何家婆婆力主兒媳,別人也就真說不出什麽了。
孩子長到兩三歲的時候得了場大病。有一天,他媽發現這個平時活蹦亂跳的孩子怎麽打蔫了,然後就哭叫著耳朵疼。拉過來一看,右耳洞有些發紅,就趕緊找來土方子,炒了一勺花椒香火灰和著香油給孩子敷上了。結果沒用,孩子哭鬧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一看,右耳腫的像個包子。何家媳婦一看慌了,趕緊抱著孩子跑到村東頭陳半仙家裏,求他想想辦法。半仙湊過來仔細看了看,讓後從櫥櫃裏拿出一小罐蜜糖,他在孩子耳邊塗了些蜜糖後,又拿出一個深深的拔火罐,打著火棉在裏麵燎了好一會後,啪地一聲扣在了孩子的右耳外麵。孩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何家媳婦看不到火罐裏麵發生了什麽,但孩子左耳這邊好像被腦袋裏的氣慢慢吸進去,最後左耳背被吸住,平貼在腦皮上了。這時候,陳半仙猛地拔開火罐,隻見這孩子的右耳被拔離抬起一寸多高,最外邊耳沿滲出一層紫紫的血水。半仙把火罐翻過來,何家媳婦看到裏麵粘了一隻大號的螞蟻。
自此以後,這孩子一直無災無病,越長越壯實。到了60年前後,村裏鬧災荒,別人家日子過的都挺緊吧,可何家是烈屬,總有政府撫恤,村裏有人看著就來氣了。於是有人又到村支書那嚼舌頭,說這何家媳婦明擺著已經和別人生孩子了,不應該享受政府救濟撫恤了吧?村支書也沒法做主,就私下征集村民意見想了解一下大家的想法。這時候,陳半仙出了個主意,他說,連何家婆婆都說何家媳婦沒和人私通,孩子是烈士顯靈所生,有個法子可以測一測看是不是真的。古書上說由陰人所交而生的人,在太陽底下沒有影子,我們把孩子拉過來看看不就得了嗎?書記一聽,這話在理。就跑到何家拉出孩子站在院子裏看了看,果然沒有影子。
說到這,老何醉醺醺地站起來問大家,你們從來沒注意我在太陽光底下沒有影子嗎?被他這麽一說,屋裏的人都愣住了,過去這幾年,還真沒人留意去看過老何的影子。我當時腦袋暈暈的,眼前的東西都在晃,看看燈泡底下的老何好像真的沒有影子。第二天早上,等我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十二點了。轉頭一看老何的床鋪空空如也,他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