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乖立在這個冷清小院的中央,感到既熟悉但又陌生。
正房北屋石階高台,窗明幾淨,貼著革命窗花的大玻璃窗裏麵溫暖如春,爐火正旺。這間正房與他現在居住的那間東倒西歪的小偏屋簡直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但吉他乖對正屋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指。因為,那扇溫暖的大玻璃窗後麵,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
正屋的新主人,一位經常鬧頭疼的中年婦女一撩門簾走了出來,正好看到立在院子裏發愣的吉他乖。婦女的右眼由於常年神經疼而使勁兒眨動,就像電機失靈的車庫鐵門一樣機械地一張一閉。
“是小乖子回來了?”婦女假裝熱情,但態度敷衍地招呼。接著,一點兒沒耽擱,把手裏的洗臉盆一揚,滿盆子洗手水散成扇麵潑了半個院子。
吉他乖本想善意提醒她,滿院子潑水會結冰,踩上會跌跟頭。但想想又閉上了嘴巴。這個女人是造反派家屬,占據了小院的大北房不算,還時常協助居委會工作,負責掌握小乖子這樣胡同裏著名流氓們的動態。
吉他乖衝她勉強點點頭,低頭耷腦繼續向自己的小屋走去。還沒到那個由四堵發黴牆壁組成的小屋子,就聽到正房裏女人大聲提醒孩子們的聲音。
“ 打今兒個起,你們進門出門可都得小心著點兒啦,把小耳朵也都給我堵上。這資產階級最會腐蝕年輕人,尤其是那種好幾根弦兒的二胡,一撥拉,就會拖革命青年下水,聽多了當反革命,都得送農村勞動改造去。”女人的口音,天津味兒倍兒重,如果不是滿含惡意,反倒象是在說一個很有趣味的單口相聲。
吉他乖對女人的警告不但不反感,反而特讚同。
隻是,正屋女人不該警惕什麽資產階級,他吉他乖也沒有把資產階級毒素向她的家庭灌輸的念頭。相反,女人倒是應該警惕她家的白菜垛。剛才一腳跨入自己家小院時,吉他乖已開始認真考慮下一步如何生活的細節。他敏銳的第一眼,已經瞄上了正屋屋簷下那跺整齊碼放的新鮮大白菜跺。北京人有冬儲大白菜的習慣,正屋女人也是北方人,也儲存了整整一大跺大白菜。今晚,吉他乖會實施他邁進家門後生存計劃的的第一步,他將不露聲色地從北房屋簷下白菜垛底下裏偷偷抽出幾顆大白菜。需要注意的是,偷走白菜後,還要從跺裏麵把空缺堵上,再用切下的白菜根虛堵在表麵留下的窟窿上,消除作案痕跡。
“不從你們無產階級菜跺裏多偷幾顆大白菜,老子口袋裏掙下的這一年資本主義工分錢就混不過冬天了。”吉他乖心裏得意地想。
其實,就在今天回家途中的7路公共汽車上,已經掌握初步盜竊知識的小佛爺吉他乖曾不由自主瞄了好幾個乘客的上衣口袋。從專業角度講,北京街頭的佛爺都是這樣觀察公共汽車上乘客們的衣服口袋的。車上傻乎乎的北京乘客,個個都沒什麽警惕性,他們塞滿鈔票和糧票布票的錢包,有的放在天窗,有的扣在平台,還有的人幹脆把鼓囊囊的錢包放在侉包中,偷出來簡直易如反掌。遺憾的是,此時的吉他乖也隻是用眼睛瞄瞄而已,他不是不動心,不是不手癢。隻是,他隻能看,隻能想,但絕對不能動手。
剛到農村沒幾天,已經窮得當當響的吉他乖手頭早就沒錢花了,不僅沒錢,就連吃飯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跟他分配在同一個生產小隊的,恰好是幾個又饞又懶的北京小佛爺。佛爺是北京頑主對街頭小偷的稱呼。佛爺在公共汽車上偷錢包做案,是個風險行業,所以,他們往往被名分大的頑主罩著,形成頑主佛爺的流氓團夥。同村的幾個佛爺看到吉他乖窮酸透頂又不會掏包偷錢,都覺得好笑。所以,沒過幾天,佛爺們已經說服並教會一文不名的吉他乖偷竊錢包的基本技巧。吉他乖會彈吉它,手指比一般人要靈活得多,所以,他不需要象其他佛爺們那樣一入門就必須苦練基本功,在燒開的滾水裏用食指和中指迅速夾起水底一塊兒切成薄片的肥皂,隻需教授幾句要領,吉他乖已經掌握了怎麽用食指伸進屁股褲兜裏麵,輕輕挑起來,然後再加上中指,繃住了一使勁兒,屁兜的鈕扣就會在人家毫無察覺時啪地一聲解開。張開口子的褲兜裏的錢包往出提時,一定要盡量離開身體那一麵,這樣才不會被顧客發現。錢包被輕鬆掏出,落入佛爺手掌中,這就是佛爺們稱為手指如剪刀的全部技巧。相對而言,在鄉村集市上,偷老鄉的傻包簡直就象白給的一樣,在北京千錘百煉的佛爺們,掏老鄉的包就象掏自己的褲兜一樣輕而易舉。
很快掌握了基本技巧,急於弄幾個錢花的吉他乖心癢難熬,一心就等著在鄉村逢五小集或逢十大集上一試身手。
如果不是歐陽北上,吉他乖很快就會淪落為活躍在鄉村大小集市裏初學乍練的小佛爺了。
吉他乖第一次練手那天,正好是秋天裏一個逢十大集。
鄉村的集市往往逢五小集,逢十大集,小集的時候清淡一些,大集的時候卻熱鬧非凡。這一天,遠近方圓百裏的鄉親們能走動的差不多都會趕來。由於秋天剛剛分了糧食,倉廩裝滿。雖然正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不容許糧食私下買賣。但自留地裏的蔬菜,家養母雞下的蛋,還是可以拿到集市上換幾個燈油錢的。當時有一句形像的比喻,雞屁眼兒是銀行。但政策雖然如此,老鄉卻缺少共產主義覺悟,收下的糧食,雖然禁止買賣,但私下交易始終無法禁絕。逢到集日,四裏八鄉的老鄉們會肩挑車載,把新鮮蔬菜,雞蛋和裝在口袋裏的糧食推到集市上交易買賣。老鄉吃鹽點燈需要現金,但手裏隻有糧食,所以,雖然非法,也不得不私下裏偷偷倒賣些糧食。背著糧食的老鄉偷偷溜到集市後麵的街角屋後私下進行交易,完成交易賣了錢的老鄉就返回集市中心,在集市街道中間的幾家國營商店裏采購生活必須品。
鄉村大集不僅是老鄉們交易的日子,也是鄉親們一年辛苦之中難得的重大社交活動。成年累月在田間地裏辛苦刨食的農民們隻要稍有條件,趕集的日子裏,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要換上最花哨的新衣裳,就連男人們,也要脫掉幹活的汗布衫兒,換上四個兜的幹部服。無論衣服多麽破舊,無論衣服上落滿多少灰土,但幹部服穿在身上,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是生活富裕的證明。尤其是那些剛剛私下賣了糧食,兜裏揣著幾張皺巴人民幣的人,扣上鈕扣的衣兜在身上露出鼓囊囊痕跡,這裝束,給人自信,給人力量,使得整個人顯得光鮮精神多了。
這種藍色四兜幹部服被稱做中山裝,但佛爺們另有一講,他們管上麵兩個衣兜稱做天窗,下麵兩個衣兜叫做平台,如果偏偏把錢塞在褲子的屁兜裏,對佛爺們來說簡直就是專門前來上供的,佛爺們樂嗬嗬地管這叫做傻逼兜。
吉他乖初次練手,他跟村裏佛爺趕逢十大集一塊兒逛到集市中心,在街邊一家國營商店裏,吉他乖看到一個老鄉正趴在商店櫃台上聚精會神跟售貨員問價兒。鄉村的國營商店簡陋陳舊,廳堂裏光線特別暗淡,泥土地麵上,直接放置著長溜的粗木櫃台,貨物擺放在櫃台後麵很遠的貨架上,如果想挑選貨物好賴或看看價錢,就隻能使勁兒趴在櫃台上往前探身子,才能勉強看清貨櫃上的貨物和標簽兒。這天,一個老鄉就是這樣傻乎乎趴在櫃台上,恨不得把脖子拉成烏龜脖兒,好看清貨櫃上的價格。他撅起的屁股上,屁兜緊緊繃出來,褲兜裏鼓鼓囊囊的一個大包,一看就知道,在這個顯露出形狀的兜裏,一疊層層包裹在布包裏的人民幣都快要爆出來了。
這可是一條大魚。那年頭老鄉不可能這麽有錢。
吉他乖先下手為強,他假裝也趴在櫃台上看商品,與老鄉並排,腦袋也使勁兒向裏探,但一隻胳膊藏在身後,手指正好順在老鄉的屁股後麵。吉他乖調整好姿勢,手指開始靈巧動作。他先用中指將褲兜縫著鈕扣眼兒的一麵向輕輕上提,隻有這樣,解鈕扣的時候,老鄉不會有任何察覺。然後,吉他乖另外兩個指頭靈巧運動,雙指夾住,隻一扭,叭一聲輕響,鈕扣解開了。初次嚐試盜竊技巧的吉他乖心頭一驚,接著就是一喜,他沒想到偷一個傻逼兜真就這麽簡單。
接下來事情就簡單了,傻瓜都能把老鄉褲兜裏的一包錢掏出來。
吉他乖的手指向裏一探,隔著布包摸到了錢。厚厚一摞人民幣折疊成一摞,用皮筋勒住又用布包了好幾層。這時隻要兩個手指一夾,往出一提就大功告成了。吉他乖心跳加速,心頭狂喜。畢竟是第一次盜竊,整個感覺就象撥動琴弦,刺激得吉他乖心裏癢癢的。但突然,吉他乖的肩膀被什麽人重重拍了一下,吉他乖一個趔介差點兒跌倒。幸虧手指動作快,沒被牽動,驚著老鄉。吉他乖扭過頭,剛想開口罵,卻看到同村但不是同一個小隊的那個又矮又壯的幹部子弟歐陽北上那張粗糙野蠻的方臉。歐陽北上的臉上似笑非笑,眼睛似怒非怒,冷冷盯著吉他乖,盯得吉他乖心裏直發毛。
吉他乖早聽說過歐陽北上,也經常在村裏的路上碰到,隻是沒說過話。聽說這小子模樣雖粗,卻是個高級幹部的孩子,而且,出名的心黑手狠,打架不要命。今天不知道怎麽了,非撞到他手裏,吉他乖知道惹不起,趕緊點頭,算是招呼,眼神哀怨,墾求歐陽北上放他一馬。按照行規,想分錢也不用這麽著急啊,好歹等把這個傻逼兜裏的錢掏出來再說啊。
作為頑主,歐陽北上出現在盜竊現場,捉吉他乖一個現行。但他抓賊交給派出所的可能性倒是不大。如果是抓賊,歐陽北上應該抓住他的手,而不是像遇到熟人似的拍他肩膀,抓住捏著錢包的手,可以讓吉他乖無法抵賴,這叫做抓賊抓髒。
不抓髒,更大的可能就是洗佛爺。
北京頑主成天遊手好閑,吃喝玩樂的錢都來自佛爺上貢,有些佛爺被頑主罩著,每次出貨要把大頭先孝敬給頑主。但有些頑主也會現場抓一些偷盜成功但沒有頑主兒罩著的小佛爺,直接把偷來的錢包搶走歸為己有,行裏管這叫做洗佛爺。
吉他乖心裏這叫屈,第一次偷盜,還沒成功呢,卻先碰上洗佛爺的頑主。
但不對啊,如果是洗佛爺,歐陽北上應該等著吉他乖先把錢掏出來,然後才拿刀子把佛爺逼到牆角去洗劫。頑主再怎麽蠢,總不能在盜竊現場,在錢還沒到手的時候驚盤子吧?
吉他乖怎麽想也不明白,這幹部子弟頑主到底是什麽毛病?他到底要幹什麽?還沒等他回過神兒,就看到歐陽北上牛眼一瞪,粗糙的嘴巴嘴角一撇,這是讓他把剛剛解開的褲兜口袋再扣回去。吉他乖不情願了,就是洗佛爺也得讓把包掏出來吧!怎麽能放回去?他不明白,又不敢不服從歐陽北上,歐陽北上這小子來者不善,沒按好心。好在他並不炸活兒,這種時候根本不用動拳頭,隻要把被偷的老鄉驚著,吉他乖今天就別想好活了。
吉他乖在歐陽北上目光的逼視下,老老實實扣上老鄉的褲兜鈕扣,耷拉著腦袋跟歐陽北上走出商店。剛才歐陽北上的舉動已經驚了跟吉他乖一塊兒的幾個小佛爺,打算今天跟吉他乖一塊兒練活的小佛爺們都溜得遠遠的,站在對麵街角幾個貨攤後麵,看著歐陽北上到底要要幹什麽。大家都知道歐陽北上,遠近的頑主沒人敢惹他。
吉他乖和歐陽北上剛一離開商店,歐陽北上倆豆兒眼就狠狠一瞪,伸手衝離開不遠的幾個佛爺一揮,那些佛爺都假裝沒看見,隻有倆同村的佛爺知道逃不掉,心想歐陽北上也不能把他們怎麽樣,就乖乖返回來。大家心裏都琢磨,這孫子今天來攪局,是不是從此要吃定咱們了。還有幾個想,現在正好沒頑主罩著,以後跟這個幹部子弟頑主也不錯,聽說歐陽北上為人挺仗義的。
“你他媽都給我聽著,”歐陽北上一臉蠻橫,一隻粗糙的大手插在腰上,象是檢閱千軍萬馬的將軍,“知道剛才你們偷的那個老鄉是誰嗎?他是咱們鄰村的大隊會計,今天早上剛在集市上賣了自家的存糧和一隻老母雞,他是來給老婆抓藥的。另外,他身上還帶著給生產隊買點燈用煤油的買油錢。人家身上的錢有自己的,也有生產大隊的公款,所以才顯得挺特多,在你們麵前露了白。你們他媽的要是真的偷他的錢,讓人家賠不起生產隊的公款,又有嘴說不清怎麽回事兒。他老婆還得了絕症,正在醫院躺著急需這筆錢救命呢。你們偷這種人的錢,這不是要人家性命嗎?,圖財害命,你們他媽的缺不缺德啊,嗯!”
幾個佛爺都眨巴眼,聽不明白歐陽北上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佛爺認識的隻是人家兜裏的葉子(鈔票),誰管被偷的人是不是急需錢用?這年頭誰不需要錢啊!吉他乖站在幾個人中間,心裏也不忿,但他絕對不敢招惹歐陽北上,所以沒吭聲。吉他乖怕歐陽北上,一方麵,人家是幹部子弟,高人一等,自己惹不起。另一方麵,他還知道歐陽北上技高膽大,他練過擒拿,三招兩式就能把人摔倒。歐陽北上為人也很正直,今天自己盜竊被他發現,本來理虧,動手又不是對手,隻好乖乖垂著頭,聽候歐陽北上發落。
歐陽北上剛說出的情況,吉他乖並不知道,他從小在苦水裏泡大,也不曉得應該怎麽對待別人的苦難。過去隻聽說過佛爺偷包得手後吃喝玩樂,還沒聽說過要去關心被偷的人怎麽經受折磨,怎麽受委屈的。
“你們他媽的光聽說舊社會窮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就不知道就是在現在這個新社會裏,如果你們偷了人家賴以活命的錢,也照樣可以讓人家投河跳井的吧?”歐陽北上惡狠狠地挨個盯幾個佛爺看。
幾個小佛爺識相地點頭哈腰,滿口稱是,其中一個最機靈的還接著歐陽北上的話往深裏發展,“也是,萬一人家說不出理由,被公家當成貪汙犯給法辦了,那可不是真就家破人亡了。”
吉他乖不知道這小子是否真的認識深刻,他可從來沒往這上麵想過,從小到大的生活經曆中,隻有受窮,隻有卑微,隻有被人家看不起,沒人關心,沒人照顧,他可從來沒機會顧及他人的感受呢。
臉上刹那間變換過幾個表情,恐懼,激怒,尷尬,不忿,討好。
吉他乖心裏怎麽想也不明白,心裏不服氣,嘴巴嚅囁,低聲嘀咕,“ 咱村窮得都揭不開鍋了,就知青掙的幾個工分,飯都吃不上了,不偷,怎麽活啊。”
其實這情況就是吉他乖不說,歐陽北上心裏也應該清楚,他們是一個村的,除非歐陽北上爹媽給他寄錢接濟了,還說得過去。但聽說他老爹已經被打倒了,到現在還關在牛棚不讓回家呢。
歐陽北上翻一下白眼,沒有反駁吉他乖,隻是繼續說,“話說回來,真活不下去非偷不可的時候也不是絕對不能偷,象咱們知青,鍋底都朝天了不偷也沒法活。但偷,也有偷的分寸,也有偷的原則,第一不能偷窮人,第二不能偷公款。告訴你小子,盜亦有道,做人得憑良心,偷人的時候都得先掂量掂量,什麽時候幹事都不能忒缺德。”
吉他乖一聽反倒糊塗了,既然能偷,剛才為什麽又破壞自己的好事?他真搞不清楚歐陽北上到底是來製止他的還是來鼓勵他的,也許,僅僅是為了教訓他一頓過過嘴癮。這他媽的算是從哪兒來的歪理兒啊?人餓極了,需要管什麽原則道德嗎?隻是吉他乖不傻,既然惹不起這個凶霸霸的頑主,他就隻能勉強幹笑著點頭應承,對歐陽北上唯唯稱是。
歐陽北上挺胸直立,象軍隊的教官一樣把吉他乖狠狠教訓了一頓,嘴巴裏講出的道理七扭八歪,土洋結合。“想當年我爹從家裏逃出來參加革命,就是因為原則,你們知道是為什麽嗎?原因是他路見不平,是扶弱救貧。那時候我爹村裏有一家財主想霸占同村窮人家的閨女兒,情節特象芭蕾舞劇裏的白毛女,我爹一怒之下揣上一把刀子,把那個老財主給宰了,現場恐怖,血流遍地,村裏呆不下去了,這才走投無路投奔了革命。”
吉他乖腦袋還沒轉過彎來,旁邊一小佛爺心眼兒轉得快,馬上接岔兒討好,“要不然你爹能當大官,手夠黑的。”
“操,這你就外了。”歐陽北上反感地叫道,“這叫正義,這叫人間公道,懂嗎?”
“對地主老財像冬天般寒冷,對窮人閨女像夏天般火熱。“
歐陽北上提起老爹的光榮曆史就心生驕傲感,居然沒聽出小佛爺的調侃。
吉他乖身邊那幾個小佛爺表麵恭恭敬敬點頭哈腰,其實心不在焉,一雙眼睛仍在瞥商店門口出出進進的老鄉,隻有吉他乖真的把歐陽北上的話聽進耳朵裏了。剛才那幾個沒過來的小佛爺沒離開多遠,這時看到吉他乖沒挨打就不遠不近地湊過來,想聽聽這個遠近聞名打架不要命的頑主說些什麽。但歐陽北上一下子忽然沒情緒了,他知道有這些小痞子在,跟吉他乖說多少都沒用了,他揮揮手轟吉他乖,同時也是轟那些小佛爺,大聲吼道,“你們都他媽的都給我滾遠點兒,不過聽清楚了,以後你們偷什麽東西我管不著,但別找我們隊的人,也不許找鄰近生產隊的老鄉。這次我放過你們,以後別他媽的讓我看見,就你們這幫小佛爺,揍你們我都嫌寒磣,以後偷東西再讓我看見,我看見一次打一次,非花了你們不可。”
別的生產隊知青小佛爺們一哄而散,吉他乖跟歐陽北上是一個生產隊,他沒法跟著跑,再跑也逃不出歐陽北上的手掌心。
吉他乖低頭耷腦等著聽歐陽北上繼續訓斥,但歐陽北上沒繼續罵下去的情緒了,反而問了一句,“剛聽你們小隊的哥們兒說,你會玩兒吉他,真的假的?現在回去,給我彈幾個曲子聽聽?”
吉他乖心裏頭一鬆,知道歐陽北上饒過他了。
吉他乖跟歐陽北上在一個村子裏住,隻是分別在不同的生產小隊,所謂不同小隊,其實也都同住在這個百戶人家的大村子裏,兩個人的住房甚至相距不遠。當天晌午,吉他乖就跟在歐陽北上屁股後麵回了村,到自己住的窯洞裏給歐陽北上彈吉他。由於有一手漂亮的吉他曲彈奏,吉他乖得到歐陽北上的欣賞,從此,歐陽北上開始有意無意罩著他,有了歐陽北上的勢力,其他知青還真沒人敢欺負吉他乖,那些小佛爺也沒敢再沾他。所以,無論後來生活多麽艱難,再苦再窮,吉他乖也再也沒把手伸向別人的口袋過。
歐陽北上跟吉他乖差不多一樣窮,身上除了虱子什麽餘錢都沒有。不僅他倆,生產隊其他知青也比他們好不了多少。就這樣,吉他乖跟著歐陽北上雖然不受欺負,但也沒少挨餓,加上歐陽北上雖然正義,但也不好好幹活,兩人工分掙得少,生活更加落饑荒。
想到偷的問題,吉他乖心裏樂了。
偷是不能偷,活可一定要活。窮人咱不去偷,富人總能讓咱自在一下了吧?何況,文革造反派經常為富不仁!撈到不少不義之財,該給他們減減肥了。頑主生涯有原則也有靈活性,說是公家的財務不能動,但這次回家,歐陽北上不是也帶著吉他乖不花錢蹭公家的火車回的北京嗎?特殊時期,偷的定義就不同。偷與偷之間的根本區別在於,不能偷窮人,不能偷好人,不能留痕跡。吉他乖心裏得意地想,隻要做得周密,不露破綻,等到正房女人哭天喊地破口大罵冬儲大白菜少了多少顆的時候,吉他乖早已在北京吃飽玩足,重返廣闊天地的晉西北小山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