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三嫂和我家一牆之隔,她家住牆西,我家住牆東。三嫂和我母親年紀差不多,她們倆前後腳嫁進我們村,在同一個生產隊,然後又做了幾十年隔牆的鄰居。母親那一輩的女人嫁到別的村後名字便廢棄了,沒人再叫她們出嫁前的名字,村裏人也不需要知道她們之前的名字。需要指名道姓時,三嫂就是管某某家的。管某某是三哥的名字。母親和三嫂走得近,雖是同齡人,三嫂永遠稱我母親二嬸子,母親則因著我們孩子們稱呼她為"她三嫂子"。
三嫂大眼睛,個兒不高,身材瘦削,背明顯羅鍋,總是剪個齊耳的短發。她的羅鍋背據說是生下來就有的毛病。三嫂沒生育,為此年輕時的三哥沒少找她的茬,借著酒勁動輒對她動手。打得厲害了,三嫂就會回六裏地外大水庫後的娘家住幾天。
我們家的壓水井造的早些,有很長一段時間,三嫂家的用水都是來我家打。不忙的時候,她會逗留一會兒。她通常是站在我們堂屋門口,扶著半門子,跟正在做飯的母親閑聊,有時吐槽一下三哥,有時羨慕一下我父親會幫著做飯。
自己沒孩子,三嫂對我們幾個確是極好。那時父親在十裏地外的工廠上班,母親早出晚歸在生產隊出工。偶爾,尤其秋天農忙的時候,天黑了,我和弟弟妹妹在家做好晚飯,母親還沒到家。我怕黑,獨自帶著弟弟妹妹在家,盯著黑乎乎的牆壁角落,父親曾講過的各種鬼怪故事便會在我腦中浮現。怕極了,我就會帶著弟弟妹妹一起跑去三嫂家。三嫂家似乎比我們家明亮好多,在和三嫂的說笑打趣中,黑暗不再可怕,等待母親回家的時間也不再那麽難耐。
初中時有段時間我輟學在家。那時我同齡的不再上學的女孩大都在家鉤花 - 就是用鉤針織那種蓋茶幾沙發等的裝飾。我的鉤花手藝就是三嫂教的。三嫂那個年紀的人很少有鉤花的,但三嫂身體不好重活幹不了,她便學了鉤花補貼家用。那年冬天,我幾乎天天都坐在三嫂家的炕頭,一邊和她閑聊一邊學鉤花。剛學鉤花,手緊,鉤出的花也緊,熟練了,鉤出的花便鬆了點。我鉤出的第一件成品就是有的花緊,有的花鬆,開始的幾個花還髒兮兮的。三嫂幫我清理,一通又拉又拽,最後收購站居然收了我的成品,我人生第一次自己賺到了錢。我不記得我那次到底賺了幾塊錢,卻記得把錢交給母親時我的開心和三嫂的驕傲。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後期八十年代初期,農村的計劃生育很嚴,計劃生育組進駐了村裏。有人家為多生個孩子東躲西藏,也有人家為生個男孩把生下的女孩偷偷送人。三嫂的時運來了,她抱養了一個剛出生的女孩。從此,三嫂的院子裏多了一隻白色奶羊,炕上多了個漂亮可愛的女孩。任何形容漂亮女孩的詞用在三嫂的女兒身上都不為過,她皮膚白白的,眼睛又大又圓又有神,嘴角一動,雙頰上一邊一個大酒窩。
我中學時住校,大學時遠離了家鄉,三嫂的女兒在我不在的日子裏長成了落落大方的大姑娘。記憶中跟三嫂的最後一次對話是我大學時有一次回家,三嫂跑來問我女孩去當兵怎麽樣。我大學在北方的某個陸軍學院軍訓了一年,三嫂便以為我了解女兵的情況。那時,三嫂家和女兒的親生父母正合力為他們共同的女兒安排將來的出路,當兵當時大概是可能之一。
讀研時我來了異國他鄉,遠離了我長大的村落,三嫂的故事和生活也隨之遠去。
若幹若幹年後,當我重回故土,有心想起三嫂,三嫂家的大門卻已上鎖。母親告訴我三嫂已隨女兒搬去了城裏。
前段時間,母親告訴我,三嫂回家了。她重病後期,醫院不再收治。之後每次母親視頻都會跟我更新三嫂的情況。三嫂胃口好了,胃口不好了,要不要吸氧了,母親都跟我念叨念叨。再上次,母親告訴我三嫂走了。
妹妹今年給我傳過一張三嫂病床上的照片,我當時沒有認出三嫂,還很納悶妹妹怎麽給我傳一張陌生人的照片。即便妹妹之後告訴我那是三嫂,我依舊覺得很陌生。我記憶中的三嫂永遠是她三四十歲年輕的樣子,是她扶著我家半門子和母親聊天的神情,是她在炕上教我鉤花的親切。
三嫂,一路走好。
寫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