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自殺象一張"瘟疫”的標簽貼在我身上受人們的歧視
(2014-11-17 10: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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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絕我大學路
1977年的高考,對我來說,那是一場關係到我和我家命運的殘酷的競爭……
一天,警察來到我家,告訴我媽:我的大弟弟參與打群架,被抓起來了,叫我媽去派出所領人。大弟弟剛剛高中畢業,麵臨著去下鄉插隊落戶,因為留城的名額讓我占了,這些天他與一群沒有工作的同學朋友胡混惹事。
母親憂心如焚,對著父親的遺像哭訴著:"你撒手不管,自己走了,留下三個孩子給我,大兒子讀書不好,惹事生非打架,將來去農村插隊落戶,我管不了他,不知會闖出什麽大禍來呢……"
我安慰母親:“現在國家恢複高考了,我去考大學,我過去書讀得好,我能考上,,把這個留城的名額給弟弟。"當時國家的政策是:有兩個或兩個以上初高中畢業(結業)子女的家庭,如果一個子女已經分配在城市工作,另一個子女必須去農村插隊落戶,但是,考上大學的子女不占用留城名額。
第二天,我戰戰兢兢去工廠人事科報名參加高考,人事科科長是個尖刻的女人,連廠長都讓她那張尖瘦臉三分。她的身邊擠滿了想去參加高考的年輕人,她見我也來報名,十分驚訝:"什麽?你也想考大學?你高中才讀幾天,能考上嗎?再說,大學畢業後,還不知道分配到哪個山溝溝去呢,許多人高中畢業想留城都留不了,你還想離開。要不是你爹死了,你還進不了我們廠。"她斜眼瞥了我一下,見我一臉鐵定要參加高考的神情,又說:"給你一次機會,但不許影響上班,這次考不上,以後別再想了。"
女科長登記上了我的名字,然後,把我從頭到腳掃射了一眼:我的工作帽工作服連帶口罩蓋著一層又髒又厚的油膩粉沫。我從她那雙勢利而尖刻的眼神中看到了我的命運:如果這次考不上大學,我休想跳出拋光車間,我的下場可能也會象那些老工人一樣,得肺結核病甚至癌症。
三年半前,我父親因為家庭曆史問題而自殺,我高中讀了不到一年,不得不休學,而後被分配到眼鏡廠當學徒。那時的眼鏡架流行寬邊,需要用三道不同的油膏拋光後才顯光亮。拋光車間沒有任何環保設備,油膏、塑料和棉絮混合著的粉塵團象雜色的暴雪滿屋飛,封閉的車間沒有排風機,人與人之間隻見輪廓看不清臉,"噠噠噠"十幾台拋光機馬達嘈音震耳欲聾。廠裏 有許多好的工種的車間,但輪不到我,因為我家無權無勢。毎次,我經過家附近的一個煤店,非常羨慕那個坐在門口寫字台前開發票的兩條粗辮子的姑娘:她至少不用吸那麽多灰塵,手裏可以握支筆,還有張寫字台……我別無選擇,為了讓弟弟留城,也為了改變我自己的命運,哪怕將來分配到山山溝溝,我也要上大學。
我麵臨著巨大困難:怎麽複習髙考?我離開學校幾年了,課本都讓我媽當柴燒了。媽是個工人,也沒門路幫我找人輔導。
於是,我去找我的好朋友阿琳。她是個善良而俏麗的女孩,高中畢業,書讀得好,我叫她也去考大學,我們一起複習。她在家歇著,照顧著患憂鬱症的母親。我倆從小一塊長大、上學、玩耍、說知心話、又有著同樣不幸的家庭,是最最親密的朋友。那天晚上,我倆聊到半夜,計劃著怎樣複習功課,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兩顆少女的心像插上了翅膀,飛向北京上海……堂堂的高等學府。
第二天一下班,我拔腿往她家跑。腳剛踏進她家的門,阿琳恐懼萬分地把我推出了門外,並拉我到馬路邊,對我說:她媽不讓她參加高考,怕她考上大學,離開家,她媽沒人照顧,她媽把她的課本都燒了,並且,不允許我再去找她,因為她媽一看見我,就會受到刺激,想起我自殺的父親……她媽的憂鬱症越來越嚴重了。"你以後別來找我了,我怕我媽也會……"阿琳可憐巴巴地懇求著我,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自我父親去世後,我己經習慣於人們的歧視,但是,她的話比任何人都深深地刺傷我的心,沒想到我父親的自殺象一張"瘟疫”的標簽貼在我身上,連最好的朋友都拒絕我進她家的門,我感到自己是那麽的卑賤和無助……
我身上流著父母親的雙股血液。我有父親善良但多愁善感的一麵,同時,又有母親爭強好勝、奮不顧身的進取性。那時候,母親的基因發揮 關鍵性的作用了,我告訴自己:不能氣餒放棄,我的命運我一家子的命運都係在高考這一搏上了!我時刻默誦"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從小背得滾瓜爛熟的那四句毛主席語錄,在那時候真正起了“勵誌"的作用!說實在,我也想不出比這四句更管用的其他的話來激勵自己了。我去找別的同學鄰居借書本,去圖書館書店找資料,抄報紙,一打聽到哪裏有輔導班就趕緊去聽,上班時,手在幹活腦子在背誦話文政治曆史資料,我考文科,這些知識我可以自學。唯獨難的是數學!我隻讀了不到一年高中,並且離開學校幾年,都快忘記了。
天不絕我大學的路。我工廠的一位好心師傅介紹我給她的鄰居:一個市裏有名的很有水平的教師之家。父子倆在家裏義務地辦起高考輔導班。我白天上班,晚上去他們家補習。輔導班回來,又做功課,我基礎差,得加倍努力。每天我隻睡三四個小時,但是,我的心就象一塊久旱的田園,興奮而貪婪地吮吸著知識的雨露……來參加輔導班的人越來越多,老師家坐不下了,於是,他們借了附近中學的課堂開班。那個課堂曾經是我高中讀書的教室。當我又坐在那個座位上,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離開高中的最後一天:我父親去世後,家裏生活拮據,父親單位同意我到16歲時給我安排工作,所以,母親要我馬上休學等待分配。但是,我是多少熱愛讀書啊!我是班上尖子生,老師們眼中又聰明又能幹的學生。尤其是語文老師,每次我把作文交上去,他總會在我的作文後麵批語:你將來會是中國文學百花園裏一朵鮮豔的花朵!我的作文常常被抄成大字報貼在學校的牆壁上,讓同學觀摩學習……"作家夢"是我高中時代最幸福最強烈的情懷。我哭著告訴母親:"我要讀書!"母親雖然嚴厲,倒從來沒有打過我,那一次,她痛苦萬分控製不住打我,要我休學,我雖然從小懼怕母親,是個聽話的女兒,但是,那時候,我倔強得任憑她怎麽打我罵我,堅決不肯休學。母親拗不過我,最後不得不帶著我來見校長,請校長拿主意。胖乎乎的校長是個非常識時務的好人,他知道我家的遭遇,對我母親的同情更勝於對我要讀書的眼淚, 直接了當地對我說:"聽母親的話,休學在家半年,去街道工廠幹活掙點錢,等待你父親單位替你安排正式工作,趁著現在人們還有同情性,還記得他們答應的許諾。否則的話,等你高中畢業,時間一長,事過境遷,人家早就忘了這件事。你可能去鄉下插隊落戶了,這年頭,讀書有啥用?……"校長都要我休學了,於是,我不得不辦理了退學手續……
參加輔導班約二個月後,我參加了全國高考,那天,正好是我19歲的生日。
高考成績發榜那天,我去上班,看到廠裏許多雙異樣的眼光,似乎不太妙,果斷,那位女科長告訴我:"我們廠考上了四位大學生,你落榜了。你不用難受,人家都是高中畢業的,父母親不是醫生、工程師就是教師,都是大學畢業的。你安心工作吧……"她說這些話時連頭都沒抬起來。
我又羞又辱,強忍著眼淚離開了人事科。回到家,我對著父親的遺像默默地流淚,心理呼喚著父親:"爹爹,你在天之靈為什麽不保佑我和我的弟弟……"
77年高考,是"文革"以後國家恢複高考第一次招生,考生之多是史無前例,全國大學還處於百廢待興狀態,所以錄取率極低,我省大學錄取率又在全國排名落後,真可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我和我媽都死了心了。她開始為我弟弟聯係農村插隊落戶。一個月後,那天一大早,我媽幫弟弟整理行李,準備送他去鄉下,我在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新聞聯播",我聽到了一條振奮人心的改變我和弟弟命運的消息:在現有的高考成績基礎上,中央決定擴大77級招生名額。
我媽鬆開了弟弟的所有行李,直奔市高考招生辦公室……不久,我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幾年以後,大學係秘書告訴我:當年我的成績已夠錄取分數線,由於受到父親政治問題的影響而沒有被錄取,擴大招生時,國家政策寬鬆了,他們就錄取了我。
一晃三十七載春秋,當年我萬幸搭上了這最後"一班車",才有了我和我家的今天:
我上大學後,按政策我弟弟留城工作。他改邪歸正,後來,我輔導他功課,讓他考上了大學夜校,取得大專文憑,現在他有一份很好的優薪工作。
我畢業後在大學教書,發表論文,我丈夫是個優秀的高科技人才,去英國留學,獲得博士學位,後來美國工作。我來美後在銀行工作多年,獲得過許多榮譽獎。兒子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他有雙博士學位,令人羨慕的職業和美麗的未婚妻。
我的好朋友阿琳仍舊與我保持著少女時代的友誼,她後來被分配在紡織廠做工人,幾年前她和丈夫都下崗了……每當我拿起越洋電話與她聊天,她總是那句話:"我很後悔當初沒跟你一起複習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