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外婆講故事

 

                                                 聽外婆講故事


        外婆去世兩年了。晚上，我獨自出去散步。這是深秋的季節，馬路上，暮色蒼茫，寂寞無人，秋風瑟瑟，淒神寒骨。恍恍惚惚，一個影子浮現在我腦海裏，那是我已故的外婆。她靠在床頭邊穿著黑色的布料對襟衣服，神態安閑，花白的頭發一絲不亂，清臒白皙的臉龐充滿了純樸的慈爰，那雙大而柔美的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她目不識丁，卻有著如同萬花筒一般的知識和驚人的記憶力。她愛好古裝戲，熟悉舊中國社會農村和城市底層人民生活，有著自己辛酸的曆史……她常常喜歡講她的童年生活，如趕廟會，看村裏人辦喜事，過年過節，說書唱戲，都是那麽的古老純樸，仿佛巳經遠離我好幾個世紀，但又令人向往。她還會編織各種各樣的毛衣，繡枕頭花，又會講許多多民間故事謎語，是那麽的美麗。她生活並不幸福，幼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被不孝的兒子趕出家門，來到我們家，我父親待她如親生母親，不料，父親文革時因受衝擊而自盡……外婆心如刀割。她體弱多病，但在我們家猶如一頭不知疲倦的老牛為子女為照顧第三代操勞，沒有一句怨言，也不存子女報答的奢望，她隻圖有口飯吃，有張床睡，讓子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讓她在不叫子女受累的情況下悄悄地離開人間一一這便是她的夙願，也是最大的幸福了。
       她有四個兒女，個個都生活艱難，沒時間陪她嘮叨，也不會體諒她孤獨的心情。人最痛苦的莫過於寂寞孤獨，無處申訴，無人了解，這種心情現在我才體會到，那個時候，我是不懂得的。我隻知道向她淘氣索取，但對外婆來說，我是唯一帶給她快樂，遣走她孤獨寂寞的人，她喜歡甚至溺愛我的淘氣和索取.
        我記得，每到晚上一過七點鍾，她和我便麵對麵地靠在床背上，我睜著小眼晴一眨不眨，出神地聽她講，誰也沒有約定，今天要講什麽話題，天南海北，從古到今，無所不講。時間就象是黎明前的星星，一小時一小時褪去，一天一天過去，一個個故事謎語象淙淙泉流灌入我的心田，我是個小貪婪者，無休無止地纏著她：＂再講一個，再講一個。＂每當我賴著她再講時，她總是先喝口茶，然後，帶著一絲得意的神情故意逗我一下：＂講完了。＂這下子我可耍嬌了：＂嗯……再講，外婆, 再講一個我就睡。＂條約訂了，她又用舒緩的語調又講一個……故事講完了，我心裏是說不出的留戀，真想叫她再再講一個。要是人不用睡覺，不，要是外婆不是睡覺該多好！我隻要每天每夜能聽故事，才不想睡覺呢。心裏嘀咕著，小眼睛緊緊盯著外婆的一舉一動，懷著僥幸的心理盼望著她又會說：＂噢，我又想起來一個故事，你想聽嗎？＂那該是多美呀，可是,外婆已經脫衣服想睡了，那清臒慈愛的臉上帶著又疲倦又滿足的神情……我知道外婆巳經講了很多故事了，她很累了。於是我就帶著失望的心情躺進被窩裏，閉上眼睛神思恍惚進入了故事裏的情景之中，我設想自己在故事裏是個什麽樣的角色，我總是成為故事中美麗溫柔而聰明賢慧的姑娘，一會兒被蛇精搶走了，而後被一個英俊少年救岀來……一會兒在花園裏碰上個落難的書生，兩人一見鍾情，遭到父母的反對，她逃離家園，喬扮男裝去考狀元，後來，她考上了，那落難書生也考上了，兩人幸福地相愛……神思慢慢地進入夢鄉，我真得變成了一個女狀元……
         我是個寶藏的開發者，把外婆內心的一切故事謎語都挖掘完了，可是，我給過她什麽?隻有淘氣，無理的糾纏和慢慢地疏遠。或許，我的這一切就是她一生中孤獨寂寞的心靈中的一點歡樂?記得我進入中學以後，不太願意聽她那陳舊的故事了，我以手裏的小說代替了她。每天夜晚，她依然靠在我對麵的床背上，神態安閑，不聲不響，偶爾也會問上一句：＂書裏講得是什麽故事？＂我會心不在焉地告訴她個故事的大概,便埋頭去看書了，她似乎得到了滿足，但以後問得更加少了。直到我上大學，難得一個星期見到一麵，除了淡淡地問上幾句身體好否之類的話外，我又用書本代替了她。她依然陪伴著我睡覺，當我看書看得累了，躺進被窩，她也跟著躺下……兩年前，她象自己所願望的那樣，沒有給子女帶來一點拖累，便悄悄地離開了人間。那時的我還坐在大學的課堂裏，手裏捧著小說……
       人間，給我最少的便是愛，這是我父親驟離、特別是外婆去世後生活給我的苦果。因此，外婆給我的一切就成了我少年時代記憶中最溫馨美好的一頁。我知道，如果沒有外婆講故事的啟蒙教育，我也不會愛上文學,也不會坐在大學文學係的課堂裏一一成為77級大學生一員。

一九八O十月寫於三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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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為文科狀元生，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