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詩章:裂痕
(1990年8-9月)
英說:
說到底,我是個物質女孩,
總從現實中尋找思路。
我向往著精神的灑脫,
也向往著生活的幸福。
昨夜的雲雲雨雨,
你我精神都得到滿足,
可物質的享受在哪裏?
我望著滿天的雲霧。
四周牆麵都有裂縫,
海風不費勁就擠進了屋。
地板是歪歪斜斜,
走路都得用芭蕾碎步。
樓梯吱呀作響,
天花板等著要補。
窗戶上缺了好幾塊玻璃,
左一塊右一塊塑料布。
已經修補了兩年,
看上去還像是才剛剛起步。
你修房的宏偉計劃,
仍隻是紙上的藍圖。
還需要多少汗水?
你心中好像也沒個數。
你是以修房子為樂,
可我以修房子為苦。
我雖不是出身於富貴人家,
但也不是昔陽縣大寨的村姑。
從小在胡同裏長大,
最累的活也就是幫過廚。
你想讓我陪著你修房子,
我就覺得秋涼滿目。
我這雙隻能扛花鋤的手臂,
如何能承擔修房子的重負?
你的田園夢想,
實際已窮途末路。
雞場已慘遭封殺,
造沼氣便成了死路。
開墾過的荒山梯田,
已變成昆蟲國的首都。
種的菜一掃而光,
昆蟲們還未歇足。
你隱居的全部希望,
就是這湯姆叔叔的小屋。
這是你所謂的城堡,
你賴以生存的國土。
不用說現在的光景,
即使是完全修成以後,
可以肯定一點美的感覺都沒有,
怕連北京農民工的工棚都不如。
我沒想破你的陶淵明夢,
但我還得找我的出路。
我想到城裏去打工,
租一個地方立足。
我歡迎你來休假,
我終生都願做你的情婦。
我也願意來你處度周末,
我可以陪你在海灘上溜步。
假如是在怡紅院瀟湘館,
誰還會想著走別的路?
我也會在詩社幹活,
享受紫鵑周到的服務。
假如是在成都浣花溪,
我也會支持你成杜甫。
草堂裏作詩之餘,
我會在花裏為你起舞。
誰不愛美味佳肴,
誰不愛漂亮衣服?
可我是兩手空空,
進超市不敢駐足。
生活是柴米油鹽,
愛情是雪月風花。
柴米油鹽應該為主,
雪月風花隻能為輔。
城說:
什麽,你說什麽?
你說,你說,你要出去打工?
你說要離開我的城堡,
滑進那個齷齪的世界裏,
去與小市民到市場上爭風?
我疼啊,我心疼,
我震驚啊,我震驚。
你兩年多寫給我的信,
難道說的不是真情?
“我們要把世界隔離在外邊”,
這難道不是我們共同的心聲?
難道你喜歡柴米油鹽,
不再愛雪與月,花與風?
多麽美的信啊,
多麽美的夢!
我願在那樣的夢中,
永遠不要醒。
你來到了我身邊,
我覺得比夢更美。
可如今,我卻覺得天黑透了,
像我的眼睛一樣黑,
完全失去了光明。
你如果真的要走,
那就請你飛回北京。
機票都不用再買,
提著箱子就可以成行。
我不能想象你,
去淌南太平洋的渾水。
你那麽嬌嫩清白的身子,
沾上銅臭如何能洗得幹淨?
沒想到你這麽世故,
全沒有黛玉的純誠。
你在信中全力支持我這個城堡,
怎麽忽然對它就沒有感情?
它現在雖一無是處,
但我已看到它壯麗的前程。
其中有你的閨房,
我可以用生命做出保證。
你要不願意幹體力活,
你可以在一旁論評。
做一個啦啦隊也很好,
讓“加油”在海角有回聲。
你千萬不能離開我,
你離開我我會發瘋。
就算我求你了,
我心目中高貴的神靈。
你要是要走,
那我也要走,
我要去九天之外,
去麵見五柳先生。
我今生建不起這個天國,
我可以投到他的桃花源裏去,
請教他如何不為五鬥米折腰,
如何做到“文生於情,情生於境”。
莎士比亞高分貝地問過:
“什麽更高貴,毀滅還是生存?”
對這個普世的問題,
我的答案不會變更:
在適當的時候毀滅,
比生存還更高貴。
繼續生存是為了什麽,
還不是為了完成更長一點的夢!
人生本是短暫的夢,
醒了就免不了發瘋。
早醒晚醒都差不多,
睡過頭還可能會更昏騰。
你如果執意要離開,
我也沒有辦法。
你我之間就這樣了斷,
強求也得不到你的真情。
輪渡會把你送進塵世,
我自己會砸毀自己的城。
引你上路的會有絢麗的太陽,
伴我墳墓的自有月亮和星星。
燁說:
啊吔,好了好了,好了吔。
沒事了,啊,聽話。
她一個姑娘家,
說話不著邊,
讓著她,讓著她吧。
來,
我扶你去裏屋休息休息,
讓我單獨跟她拉拉話。
你必須留下。
不為我,就為他!
他感情脆弱,
像一朵六瓣兒的雪花,
不能隨便碰,
輕輕碰都會垮。
他脾氣怪異,
像初夏五月的晚霞,
不能隨便吹,
輕輕吹都會散架。
你和我都承認,
他有過人的才華。
過去你跟他通信,
你心中的他像珠峰一樣高大。
可當你這樣近距離地和他在一起,
他的缺點和毛病都擺在那。
他不是神,
而是一個小孩,一個頑童,
總也長不大。
他就是一個寶貝,
像寶玉那樣的活寶貝。
你林黛玉還沒有走呢,
他就把命根子摔在地下。
你看你這樣輕輕一說,
他就死呀活呀天都要塌,
你要是真的離開了,
沒準他就會去自殺。
我們又沒有老祖宗在這裏,
誰能管得了這呆子?
我隻希望不要出事,
出了事才真教人害怕。
你我出事都是小事,
他若出事那就事大。
他已經是中國的名人,
他出點事國人都會受到驚嚇。
留下來好吧,
不要再刺激他。
就把他當個小孩,
哄呀,愛呀,把這當你的家。
留下來好吧,
好好地照顧他。
就把他當成神,
供呀,拜呀,跪在他腳下。
我就是你姐姐,
我來做這個家的老大。
他就交給你了,
我把這當你的任務來下達。
柴米油鹽由我管著,
我保證穩定地提高大家的生活。
小木耳由我拉扯,
我保證小木耳不再影響他。
這裏的生活已有了好轉,
苦菜早已換成了甜瓜。
超市上有什麽好吃的,
你喜歡就隻管拿。
廚房裏有什麽意見,
也不要講什麽客氣,
我做你的寶姐姐,
我心地忒坦蕩忒通達。
畫外音:
一席話,
像汩汩的清泉,
洗去了混濁的顧慮,
潤濕了迷蒙的雙眼,
四行淚奪眶而出,
姐妹倆相擁無言。
林妹妹說要離去,
寶姐姐本不應該阻攔。
林妹妹離去之後,
事情必定特別簡單。
充其量讓呆子生一場病,
然後讓他心甘情願。
一家三口清清貧貧,
過日子一日三餐。
可寶姐姐宅心寬厚,
林妹妹溫柔淑嫻。
為了獲得呆子的歡心,
烏托邦在島上實現。
那呆子比板兒還要窮,
卻夢想住進大觀園。
一旦住進了大觀園,
還要又占怡紅院又占瀟湘館。
沒有賈母在,
誰能管著這一攤?
衣也不豐,
食也不足,
烏托邦隻能懸在空間。
你一根筋,
我一根筋,
都圍繞著賈寶玉這呆子轉。
誰都不去想想可能的後果,
誰都不想把責任承擔。
荒唐的寬厚,
扭曲的溫柔,
畸形的愛情,
塗鴉了柏拉圖的天。
寬厚應該有條準繩,
才能保證自身的安全。
失去了這條準繩,
便把自身推向了危險。
寶姐姐已是奮不顧身,
一步步地邁向本可以避免的深淵。
溫柔應該以貞操為本,
才能早就淑媛。
失去了貞操的溫柔,
便是與淫蕩一般。
激流島上的客人,
早就失去了貞操。
妄與瀟湘館比美的大紫紅破樓裏麵,
完全已無純清的林妹妹可言。
一個畸形的家庭,
一段不通的理念。
一回不堪的混亂,
一場潛在的災難!
豈不奇哉!
世外桃源兮,三皇遠,
風流才子兮,創奇篇。
一妻一妾兮,雙無怨,
悲劇一章兮,有眉眼。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