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爸爸走了,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麵。
爸爸身體一直不錯,除了年輕時有胃病,沒什麽別的毛病。之前早有不適,以為是胃痛,自己吃點藥,一直忍著。後來覺出不妥,去醫院檢查,已然肝癌晚期,在醫院裏住了十天就走了。
爸爸年輕時,每次胃病發作都會麵色蒼白,冷汗涔涔,娘說是因為爸爸被打成右派後,發配到市政公司修路,勞動強度大,中午都是冷飯,心裏又積鬱所致。平反以後,生活改善,慢慢的也就不大發作了,這次是因舊病誤導而耽擱了。
爸爸被打成右派時還不到三十歲,年輕得誌又一夕跌落,其落差難免讓人沒有好脾氣,所以我們對他大都敬而遠之,覺得爸爸是一個沒有幽默感又不苟言笑的人。
爸爸是警察,文職,但也有配槍,是一把德國產小花口手槍,每天下班回來,爸爸就把它塞進衣櫃深處,我們也不讓他在家裏擦槍,覺得那東西瘮得慌,家裏都是丫頭,沒人對那個感興趣。一日下班,爸爸帶回來一隻手銬,亮閃閃冷冰冰的,我覺得好玩,就嚷著讓爸爸給我戴上,扣好了以後,爸爸突然懊惱的說:哎呀,我忘了帶鑰匙回來,,,我一聽,根據我對爸爸的等於為零的幽默感的了解,完全不疑有詐,想到明天怎麽上學啊,不禁淚眼婆娑,爸爸才笑說我逗你呢。沒有幽默感的人偶爾開個玩笑,效果特別好。那是記得的唯一一次爸爸跟我們開玩笑。
爸爸是窮人家的孩子,但是參加工作早,沒做過什麽家務,是個十分不汗滴的男人。也許這跟是否幹過活也沒啥關係,有的人就是心靈手巧,有的人就是手拙,爸爸就是後者。常聽娘說一件事,說是有一次讓他用白漆刷牆,結果牆上沒有多少,半桶白漆都在爸爸的衣服上,頭發上,衣服不要了,頭發咋辦?聽說汽油能洗去油漆,就又去鄰居家借了半瓶汽油替他洗頭,仍然無果,不得不剃了一次禿頭。估計故事有誇張成分,畢竟娘的修辭,特別是誇張運用得特別好,我的一點幽默感也是娘親單傳。
後來全家去農村走五七道路,當地風俗,過年要蒸糕,就是用糯米,粘黃米,還有粘高粱米一起蒸一種糕:一層紫色,一層白色,一層黃色,就像有的地方要蒸粘豆包一樣,是當地一種過年必備的吃食。那時我還小,不記得到底怎麽做的,隻記得高粱蒸了好久也不粘,爸爸又是一如既往的怪罪和他一起做事的人,怪姐姐火燒得不好,要她多加柴火使勁的燒,一直燒得西屋的炕都燙屁股了,娘覺得不對,叫了村裏人來,人家說;你這是飯高粱,不是粘高粱,你燒多久也不會粘啊。那年過年,我們吃了好多天的幾乎串了煙的高粱米飯。
爸爸喜歡喝酒,每天晚上都喝一點,有一次別人送的一瓶挺有名的酒,打不開,爸爸二話不說,去廚房拿來了工具箱,又是錘子,又是扳手,又是鉗子,我一看這陣仗,這是喝酒還是修馬桶?我說你拿來我研究一下,開個酒瓶子這麽難,這酒還賣得出去嗎?姐姐在旁邊忍著笑說:你不知道啊?別人家喝酒都先請個鉗工班回家候著。其實人家的酒瓶是有機關的,很巧妙的。
好像男人一輩子都有一個做木工活的夢,或者是病,何時發作不一定。有一陣,爸爸突然在陽台上叮叮咣咣的做起活來,好多天,做好了一個小板凳,用娘的話說,四條腿朝一個方向,後來就用來坐在地下擇菜,坐的時候要小心翼翼,對準了,坐實了,重心要穩,用力要勻,,,,
爸爸雖然不汗滴,但一輩子要強、幹淨,不拖累人。到最後,姐姐扶他去廁所,他都不要姐姐進去,自己勉強。最後那天,半夜說他餓了,姐姐說等天亮了,我去給你買餛飩,爸爸說我吃不動那個,就想吃點家裏做的麵片湯,姐姐說好,我回家給你做。
到早上,爸爸已經走了,一點聲息都沒有的悄悄走了。我,不會再做麵片湯了。
那張照片中的你父親有些像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