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穿著一身工作服,手上還拿著掃把和垃圾桶,老遠就對著憨憨和沈嫣喊道:“你們不能在這裏燒火,這裏是無煙墓葬區,入口的牌子沒看到嗎!”等走到離倆人七八步遠時,那男人突然像被釘在地上一樣僵住了,兩眼瞪得老大,半天才在喉嚨裏噎出兩個字來:“鬼……鬼啊……”話音未落,倒退兩步就拖著家什叮叮咣咣地往回逃。憨憨把眼珠子瞪得像攝像頭一樣,甩開長腿猛跑幾步就把那人的衣領子揪住了,大聲嚷道:“你說什麽鬼?”
沈嫣站在原地沒動,眼前這一幕太突如其來了,她一對清秀的眉毛往上一提,長睫毛忽閃了兩下,幾股頭緒就對接上了。她快步趕上去對那清潔工說:“光天白日的哪裏有鬼喲!是你在這裏見過和他長得一樣的人對吧?”那清潔工掙不開憨憨的手,隻得被半吊著領子說:“是在那……那邊,我還給這個……這個……買過酒菜呢!”
沈嫣雖然和牛一隻見過幾麵,他目光憂鬱,有點病態,但藏在骨子裏卻有一種很吸引人的不羈氣質。作為一位漂亮姑娘,沈嫣早已習慣了男人們投射過來的熱切目光,正如憨憨看自己時就像亮了盞百分百直射的探照燈。但是,牛一的目光卻像一盞調光燈,從明到暗隻要兩三秒鍾,還邊調光邊把燈頭偏轉了方向。牛一的突然自殺讓沈嫣甚為失落,這盞燈的迷團也難以找到答案了。
牛一自殺那天正逢老爺子出殯,牛夫人病逝,牛家上下亂成一團,大家都把裝聾作啞的憨憨當成了牛一,誰也沒注意到真正的牛一已經消失不見了。等牛一的噩耗傳到他們那裏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公安局隻說牛一的遺體在靈山墓園Z區被人發現而報警,死因是吸毒過量,可自殺前發生了什麽卻無人知曉。
沈嫣一聽清潔工這話不禁渾身一震,這回輪到她一把抓住清潔工的衣袖急切地問:“大哥,你在哪裏見過他?當時是什麽情況?”清潔工驚魂稍定,他又打量了憨憨幾眼才說“那死鬼和你是雙胞胎?真嚇死我了!他在那邊的墓地呆了兩夜一天,被蚊子咬得像豬頭一樣也不肯走,說是來這看他的兄弟的。我看他大吃大喝不像想死的樣子,要不然也不會留他一個人在山上過夜。”
沈嫣心下暗想:我們一直在找牛C和夢妞的墓地,這就是了!她把清潔工的衣袖抓得更緊,道:“今天遇上你真是老天的安排!你能帶我們到那墓地看看嗎?”
清潔工掙出手來,抻了抻被揪歪的工作服,一臉不情願地說:“那地方不吉利,我們沒事都躲著走。”沈嫣杵了杵憨憨,對他使了個眼色,憨憨“哦”了一聲,掏出手機對那清潔工說:“轉賬一百塊夠不夠?” 說完,像答上了題一樣對沈嫣得意地咧了咧嘴。
從牛家墓園到Z4區隻有七八分鍾的路程,一路上清潔工已經把如何和牛一見麵及向公安局報警的過程添油加醋地絮叨完了,等把一家三口領到牛C的墓地前,他晃晃手裏的掃把和垃圾桶,邊走下梯級邊說:“我還有活要幹呢,你們要買貢品酒菜什麽的就來找我,我賺點跑腿費。哦,這裏是可以燒紙的。”可沒走出幾步清潔工突然刹住了腳,回頭道:“差點忘了,那天我還在附近撿到個手機,也不知是不是你們那死鬼兄弟的。”
牛一死後,憨憨一直想找他的手機,拿到裏麵的視頻音頻和圖片資料,為他建造一個網上墓園,同時也為自己的宏圖大業探探路,可公安局說在現場沒有搜集到這件遺物。沈嫣看清潔工那篤定的語氣心裏就有數了,她不露聲色地說:“那手機我們也一直在找呢!麻煩你取來看看吧,是他的我們一定會酬謝你的。”
清潔工踩著沙沙響的積雪急急地下山去了,本就蕭瑟的山頭一下恢複了沉寂,幾隻小麻雀湊趣似的落到牛C的碑石上,還有一隻碩大的烏鴉站在近處的一棵歪脖子樹上審視著這幾個不速之客,時不時發出“啊嗚、啊嗚”的怪叫聲。
憨憨對牛家複雜的家事理不清頭緒,也沒興趣打聽,但沈嫣已從屈主任處了解到牛C的來龍去脈:牛一為換腦戒毒,讓克隆戒毒所的王博士製造出了牛C,牛C對牛一的克隆女友夢妞一見鍾情,在夢妞的葬禮上追隨她撲入焚化爐中。大伯三叔拒絕接納這個克隆人,讓牛C無法在牛家的家族墓園裏下葬。牛夫人堅持要讓這個隻見了一麵的克隆兒子入土為安,被吸毒榨幹了錢財的牛一隻能用換腦的後半期手術費購買了墓地,讓牛C和夢妞無法分開的骨灰合墓而葬。
這個故事聽得讓人目瞪口呆,這些克隆人看著和人類沒什麽兩樣,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在人類眼中簡直是匪夷所思!沈嫣對這個和自己丈夫有相同DNA的牛C以及他的迷人女友早就充滿了好奇心,今天老天爺幫忙,她終於尋到這對絕世鴛鴦的蹤跡了!
沈嫣抱著孩子,拉過不知在想什麽的憨憨在墓前站好,可鞠第一個躬還沒直起腰來,憨憨卻自顧自走前兩步,在碑麵的灰塵上抹了一把。隻見在[牛C夢妞合葬之墓]幾個填了紅漆的刻字旁邊,有人添上了[牛一]二字,這兩個字很可能是用刀子刻的,刻得很用力也很歪扭,看著像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編外掛靠人員一樣。
“哥哥想和他們埋在一起。”沈嫣的眼睛紅了,聲音也像淋了雨一樣暗沉下來。“哥哥接納了一切,可我們卻把他們分開了,克隆人的境界終歸是和我們不一樣的。” 沈嫣靠在憨憨懷裏,抬起眼看著憨憨問道:“是這樣的嗎?克隆人和我們之間存在一些隔閡和差異,他隻有和克隆人葬在一起才能找到歸屬感。”
憨憨隻在團圓的晚餐中見過牛一一麵,那晚牛一有點心不在焉,還一臉陰鬱地提早退席,本就情商不高的憨憨對牛一並沒有多少感覺,經過這半年大腦和外插係統的兼容磨合,更是越來越像個機器人一樣一板一眼。憨憨抓了抓後腦勺不以為然地說:“我也是克隆人,可我不想埋在這裏,密度太高,單調無趣,我的[永恒空間數碼墓園]完全是另一個層次的。”
沈嫣靈機一動,拽了拽憨憨的衣袖急切地說:“那你就在[數碼墓園]裏給他們三個建一個合用的墓園吧!這樣即使克隆人沒有靈魂,不能投胎,他們也能在數碼世界裏長生不滅了!”憨憨把目光聚焦到沈嫣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上,這雙眼睛似乎會輸出電子信號,隔空控製他大腦的程序運轉。憨憨在沈嫣眉心親了一口道:“你的提議非常有創造性,將被列入我公司的第一個開發項目。”沈嫣笑道:“真乖,真聽話,我現在還能影響你,可日後你越來越AI化,會不會變成個不通人情的機器人了?”憨憨說:“有這個可能,人腦是無法和電腦抗衡的。”
憨憨把碑座上的雪撥拉到一邊,清出一塊幹淨的地方和沈嫣母子坐了下來。這裏正是半年前牛一醉倒的地方,簇擁在周圍的茉莉花已經香消玉,他曾留下的殘酒剩飯甚至白粉的陳跡也已被時光抹洗幹淨,灰蒙蒙的蒼穹下世界變得如此空茫,如此寂靜。沈嫣默默地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他長得和你太像了……可他的聲音和你不一樣,你還能想起來嗎……”
一陣“啊嗚啊嗚”的叫聲從歪脖子樹上傳來,把兩人的回憶打斷了,沈嫣睜眼一看,隻見那個清潔工正往山上猛跑,嘴裏冒出的白汽噴得像火車頭一樣。沈嫣接過清潔工遞過來的手機一看,隻見那黑色的手機殼上畫著一輛豹紋老爺摩托,這個獨特的圖案沈嫣第一次見牛一時就留意到了。
沈嫣又興奮又難過,清潔工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心中自然有數了,他不緊不慢地說:“那天我照顧你們兄弟一場,今天又讓你們遇上我,咱也算有緣人了。這樣吧,我也不多要,就轉一萬塊過來好了。”
憨憨一聽,態度嚴肅地說:“這部舊手機市場價不超過兩百塊,我以前購買過。另外一點,這手機並不屬於你。”清潔工一把把手機奪了過去,說:“誰撿到就是誰的,難道還是你的不成?”沈嫣攔著臉色開始泛紅的憨憨道:“行了行了,在這個地方吵架,吵得滿山神佛不耐煩可就麻煩了。這樣吧,我們給你轉五千,也算感謝你照顧我們兄弟一場了。”
等清潔工心滿意足地下山去了,沈嫣拿過手機仔細端詳起來。這個疊屏手機已經是四五年前的型號了,機麵貼膜的裂縫不知是否最後摔的,手機殼裏還夾著一張照片,背景是一大片金黃色的梧桐樹,看著隻有二十多歲的牛一摟著田妞——或者夢妞——笑得非常燦爛,陽光穿過樹葉落在他們臉上、身上,每一個光斑都在歡快地跳躍著……
“哥哥的女朋友很漂亮,但你比她更漂亮,我不會像牛C那樣搶他女朋友的。”憨憨很客觀地陳述著,把牛一的手機收進自己的背包,又突然“哦”了一聲,掏出自己的手機點開一條視頻,四處比對了一下,說:“就是在這裏拍的!”
這是牛一在最後那個黎明發給他的。自拍的畫麵晃來晃去很不穩定,牛一斜靠在眼前這塊碑石上,精神倦怠,口齒不清,好像剛從宿醉中醒來,可他臉上卻分明掛著淡淡的微笑,在一臉金紅的霞光裏顯得神秘而不真實……
“憨憨,回來就好,我的一切都歸你了……好好陪媽媽……你看那邊,太陽升起來了……”
這個視頻小兩口已經看了很多次,此時此地再看更是觸景生情。沈嫣凝視著牛一那張被金光染紅的臉傷感地說:“哥哥,你是決意要走的嗎?你不相信一切都可以找到解藥嗎?大腦是可以修複的,憨憨已經不再弱智了,他的腦子已經比一般人類強大很多,如果你們兄弟聯手,以後還不知會幹出什麽大事業哪!”
憨憨並沒有像沈嫣那樣心潮澎湃,他伸出右手摳了兩下後腦勺,順勢把五個手指頭滑到眼前一個一個板著說了起來:“哥哥,我按時間順序匯報一下:第一,母親死了,和你在同一天死的;第二,四眼也被AI搶了飯碗,你欠他的錢我都還了;第三,我買了一輛奔馳SUV,你的破摩托賣了,沒賣出幾個錢;第四,小灰死了,這回不知到哪裏投胎了;第五,這個最重要,我和嫣嫣結婚了,還生了個兒子,你看,就是這個……”
手機突然響起了提示音,憨憨看了一下對沈嫣說:“我和老胡有個電話會議,你們先下山等我吧。”
“啊,老胡,我在我兄弟的墓地,這裏死人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一個穴還要幾十萬,我們的數碼墓園又環保,又便宜,還有永久使用權,優勢顯而易見。我已租了個大倉庫,可以改成二十個祭奠室,我還買了高分辨率攝像機、3D掃描儀、虛擬現實VR設備、3D建模與展示工具等等……此後還需要網站平台、服務器與存儲設備、視頻流媒體技術,雲端數據備份、用戶界麵和內容管理係統……
老胡,你搞經營管理,技術和設計我負責,什麽天宮式田園式魔幻式,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的……”
這半年來憨憨的AI大腦和生物大腦日漸磨合,運轉得越來越順暢,雖然情商依然是塊短板,時時需要沈嫣的從旁輔助,但智商和信息接收及處理能力已遠超人類,今天的憨憨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被老胡照顧的弱智繪畫師,而是一個脫胎換骨開創潮流的超級人類了!
山坡下突然傳來了嬰兒的暴哭聲,憨憨循聲望去,隻見一輛全身通黑、窗簾緊閉的麵包車剛從自己的紅色奔馳旁邊經過,一溜煙地向著焚化場的方向駛去。
憨憨收起電話三步並作兩步跑下山去,打開車門,見嬰兒正四肢蜷曲瞪著眼睛哭嚎著。沈嫣一把拉住憨憨的手說:“睡得好好的,那黑車一經過就哭成這樣了。說是三歲以下的孩子天眼還沒閉上,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呢!莫不是那黑車有什麽古怪?這墓園裏陰氣重,咱還是快走吧。”
憨憨低頭觀察那嬰兒,隻見他那黑洞洞的瞳仁就像夜裏的貓眼一樣,幽幽的閃著驚惶的光。沈嫣不無擔心地說:“還有呢,孩子兩眼離得遠,哪天帶他到我們研究所檢測一下吧?”憨憨瞪了瞪眼說:“你認為他弱智?是也不用擔心,看看我,做了腦機接口變成超人了,咱讓這孩子也做一個吧!”
沈嫣“哎喲”了一聲,說:“我守著一個機器人還不夠,還要守倆啊?要麽你幹脆把我也改造一下算了,咱一窩子的半矽基生物,誰也別羨慕誰,誰也別嫌棄誰咯。”
憨憨也不接沈嫣的茬,自顧自把嬰兒的安全帶解開,把那小東西抱出來舉在眼前看了一會,很篤定地說:“弱智又怎樣,是牛家的重孫子就能繼承遺產。這小子得了兩千多萬,老爸我也得了兩千多萬,加起來就是四千多萬了。”
沈嫣伸手掐了一下憨憨的胳膊,說:“我可再提醒你一次,這筆帳算給我聽也就罷了,在別人麵前可不要老提這個,財不外露哦!”
憨憨一手摟過沈嫣的肩膀,直看著她的眼睛說:“你說這主意怎樣?孩子上小學就做腦機接口,以後考試門門一百分,光宗耀祖,連那個在朝中做官的先祖也比他不上。”
沈嫣默默地向家族墓園的方向看了看,又環顧了一下漸漸昏暗下來的天穹和四周森森林立的墓碑,不禁渾身打了個冷顫。她把憨憨的手推開,把嬰兒接過來放在車籃裏係好,轉頭對憨憨一語相關地說:“還是我來掌舵吧,你開車總是讓人提心吊膽的,乖乖坐在副駕上看我操作,我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女司機’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