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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越之殤》(31)——去無歸處

(2025-03-22 04:41:17) 下一個

牛一沉浸在白粉帶來的興奮迷幻之中,渾身燥熱難耐,半夜裏腳步漂浮地下了摟,連頭盔也沒戴就跨上老爺摩托,由著坐騎的性子漫無目的地飆起車來。

果然是老馬識途,老爺車在市區裏胡亂闖蕩了幾圈,就一扭身衝上了不久前和田妞跑過的環湖公路。

漫山遍野的樹叢黑魆魆的高低起伏著,盤繞其間的柏油馬路在月光下宛如一條明晃晃的河道,牛一驅趕著老爺摩托把一輛輛夜行貨車當成障礙物一般穿來插去,引得一串串驚怒的喇叭聲連環爆響。老爺摩托越發感覺出主人的異常,它連呼帶喘地連連抗議,不斷發出罷工威脅,可飛行得忘乎所以的牛一哪管這些,他不停地狂擰手柄催加油門,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就什麽也聽不到了。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牛一的光腦袋被風吹得又麻又痛,腿腳和手掌也有了針紮的感覺,這時他的神智才清醒了一些。當老馬進入一片起伏的山嶺,再從一座麻石拱橋上駛過時,牛一的神經好像被拽了一下,右手不受控製地猛捏手刹,害得車子一下就鏟地橫飛了出去。

這下牛一算是嚇醒了六七分,他的褲子磨破了,露出裏麵的膝蓋血淋淋的,手掌也掉了一大塊皮,幸虧腦袋沒著地,不然這一下就把小命了結了。

借著月亮的清光,他環顧了一下周圍黑魆魆的山嶺,發現識途老馬把他帶到靈山墓園來了。牛一猛地拍了一下坐騎表示讚許,再對著遠處墓葬Z區的方向大聲嚷嚷道:“啊哈,牛C!夢妞!別睡啦,快來迎接大哥我……來啦!”

環形車道上老遠才有一盞睡眼朦朧的燈,幸虧今天月亮又圓又大,照得山上的一切清晰可辨。牛一磕磕碰碰地在墓碑中轉了很久才找到了牛C的,他一把摟著墓碑就癱坐在地上,嘴裏說道:“好……好累,我先……睡會。”話音未落,身子已經躺倒下去。這時一個東西從口袋裏滑溜了出來,牛一抓過一看認出是個手機,就皺了皺眉頭道:“你也別……別吵老子睡覺。”於是把開關一撥,倒頭大睡起來。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一個打掃落葉的女清潔工發現倒臥在墓碑叢裏的牛一,嚇得大呼小叫轉身就跑。兩個拿著掃把簸箕的男工友也聞聲包抄過來,直至確認身有血跡的牛一不是一具伏屍才定住了神。

“真是見鬼了!這個人怎麽睡在墓地裏?”

“這一身真是埋汰,可長得還挺帥呢!嘖嘖!”

“你是不是想領回高老莊去當女婿啊?”

“你罵我是豬?你自己先照照鏡子吧!”

“哎哎,你倆別扯了,你們看看這是個新墓,才做了兩個多月呢!我早就覺得它有古怪,[牛C夢妞合葬之墓],牛C是個什麽鬼?兩人連生辰年月日都沒刻上,難道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就是嗬,這帥哥是這倆死鬼的什麽人?孝子賢孫都不會在墳地裏陪著過夜嗬!”

“叫醒他吧,問問出啥事了。”

一個男清潔工拿手裏的掃把頭杵了牛一好幾下,才把牛一杵醒了。那人笑著說道:“兄弟,怎麽睡這了?我們還以為發生凶殺案了呢!”牛一一骨碌坐了起來,他隻覺渾身酸痛,臉上和手腳還瘙癢難忍。牛一顧不上答話,伸開五指朝那一片片的紅疙瘩亂抓起來。

那清潔工從兜裏掏出一瓶蚊子油遞了過去,說:“這個管用。人家佛祖是舍身飼虎,你是舍身飼蚊啊!看你也不像個流浪漢,怎麽弄成這個狼狽樣?你是來掃墓的吧,我們是管這一片的,有什麽需要做的告訴我們好了,這圈茉莉花要不要專門淋水、剪枝?墓碑要不要定時清洗?”

牛一把蚊油全部倒到掌心裏,把被蚊子肆虐過的地方抹了個遍,然後把空瓶遞給清潔工,道:“我需要再來一瓶這個,我就是個流浪漢,今天就呆這不走了。還有勞駕幫個忙,這荒郊野嶺的你比我熟,麻煩給我買些酒菜來。我這先轉你三百塊,不夠的再補,你看行不?”

牛一打開手機轉了帳又把手機關了,今天他隻想和克隆人在一起,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清潔工把掃帚和垃圾桶放到一邊,哼著小曲下山去了,其餘兩個見牛一跑到澆花的水龍頭前把肮髒的外衣脫去,自顧自地渾身洗抹著,也就識趣地走開了。

盛夏的中午太陽開足了馬力,把墓園裏的山坡地曬得冒出了騰騰的熱氣,把一座座花崗石的墓碑曬得反射出晃眼的白光。牛C和夢妞下葬那天種的茉莉花大都成活了,原來被剪得光禿禿的枝頭上長出了濃綠的葉片和白色的花朵,一陣陣無比熟悉的濃鬱花香直往牛一鼻子裏灌,把牛一灌得有點情思湧動了——我美麗溫柔的妞妞啊,我把你從家裏移到這裏,也把你親手種的花兒移過來陪你,讓你永遠安睡在最愛的芳香之中,我牛一也不算一個太差勁的男人吧!

光著膀子的牛一學著夢妞在棺柩裏的樣子,把頭挨著茉莉花叢躺了下來。幾隻小螞蟻分頭拿觸須探了探他的手指和潰瘍麻癢的腳,見沒有動靜就大膽地爬上他的身體,個別膽大的還往臉上探險去了。牛一忍著渾身癢酥酥的感覺一動不動,心裏想到:如果我死了就是這個樣子吧,螞蟻和蟲子一口口把我的肉吃了,直至我變成一個空蕩蕩的骨架,這個骨架螞蟻可對付不了,隻好留給考古學家去發掘了。真到那個時候,正品的人類和克隆人都剩下一樣的殘骸,也說不上有什麽區別了……

這裏沒有城市的喧囂,隻有蟋蟀和蟬在鼓圓肚子唱著夏天的山歌,微風溫熱地撫摸著牛一赤裸的軀體,那繚繞不散的醉人香味——屬於夢妞的香味——暖暖地包裹著他……牛一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溶解,變成汗,變成水,一滴滴滲進身下的土地……

眼淚緩緩地從牛一的眼角淌下,有多久他沒能體會這樣的寧靜和喜悅了?“牛C,妞妞,你倆真會享福,這裏簡直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啊!誰稀罕那牛家的家族墓園呢, 我死了也要來和你們擠在一起,我就喜歡這個有花香的地方。克隆人就不必死守人類的破規矩了,三人行不是挺快樂的嗎?我早就想通了,你倆也不會介意吧!”

想到這裏牛一一躍而起,跑到山下的摩托車儲物箱裏找來一把刀子,在[牛C夢妞合葬之墓]旁邊使勁刻上了[牛一]二字,這兩個歪扭的字在塗著紅漆的正式鑿字傍顯得名不正言不順,像個掛靠的閑雜人員一樣。

清潔工終於提著一個大籃子爬上了山坡,他一邊拿毛巾擦著頭上的汗,一邊喘著氣對牛一說: “賺你這三百塊錢不容易啊,這一大筐東西是從山下的村子裏買的,怕不有十多斤重呢!吃的喝的都置辦齊了,紙碗紙碟也拿了些,夠你和你那些先人吃一天了。”牛一看了眼收據說:“多餘的當小費吧,明天還要你來收拾收拾呢。”清潔工上下打量了牛一幾眼說:“我看你也不是個一般人,這墳地經常會鬧鬼的,你睡了一夜一根毛也不少,一定是有神靈罩著。”他對周圍作了幾個揖,繼續道:“神靈保佑。你吃吧,有事情盡管叫我。”說完,拿了先前放在地上的掃把垃圾桶幹活去了。

牛一心想,對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原來連鬼也奈何他不得,哈哈哈,這點以前可沒想到,真是妙哉妙哉啊!”

牛一穿上曬幹的衣服,從籃子裏找出三個塑料杯,擰開二鍋頭的鐵蓋給杯子滿上酒,再直起腰來對著碑石說:“兄弟,我們光顧著打架,還沒讓你嚐嚐酒的味道呢!男人不喝酒還算個什麽男人!妞妞,我知道你愛喝玫瑰奶茶,可這荒郊野嶺的,你就陪兩個哥哥喝點酒吧!”

牛一輪番舉起三個杯子各喝了一大口,連連誇張地咂著舌頭說:“好酒好酒!今天高興,我們一醉方休!聽著,我要背一首詩來助興了,你們好好聽著,這是奧地利的詩人……裏爾克寫的。聽著!”

“隻有在陰影下,

已經舉起豎琴的人,

才能預感地唱出無盡的讚美。

隻有與死者一起

品嚐罌粟的人,

才不會失去

最溫柔的聲音。

即使池中的倒影

常常模糊我們的眼睛:

也要熟悉這圖像。

唯有雙重界域

聲音才會變得

永恒而柔和。”

牛一十多歲時就開始喜歡裏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詩歌,床頭總擺著他的詩集,他的詩歌充滿浪漫主義情懷,把生與死的境界描寫得超凡脫俗,非常唯美,連牛一自己都不甚明了,這點其實正暗合他的內心向往。

空山寂寂,沒有掌聲,牛一把手裏的空酒瓶當成鞭炮向麻石地麵使勁砸去……

“啪”,酒瓶粉身碎骨,一塊飛蹦起來的碎片割傷了牛一的手,可牛一竟毫無察覺。

幾隻蝴蝶好像被這裏的熱鬧吸引,撲扇著翅膀飛了過來。牛一費了點勁才把目光聚住焦,看清它們裏麵並沒有以前見過的那兩隻白底黑紋和綠底白斑的蝴蝶。牛一鬆了口氣,有點幸災樂禍地哂笑著說:“你倆是化不成蝶了,我們這些套牌的人是沒有來世的,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一瓶二鍋頭下肚,牛一有點頭暈目眩,舌頭也開始打結了。“哦,忘……了告訴你們一件……事,我們的隊伍又……壯大了,我竟然……竟然,有個克隆的……弟弟,叫憨憨,不是牛C你那種,是真的……那種……一起克隆出來的。”

說這件事牛一費了很多口舌,也不知道說清楚了沒有。想到昨晚的團圓之夜,牛一忍不住把手機摸了出來,可他盯著黑色的屏幕看了一會,終是忍住了開機的衝動。牛一的腦子不太順暢地轉動著:憨憨……傻,媽媽喜歡,該把……媽媽還給他了……不打擾了。

牛一感覺兩腿發軟,腦子也想不清東西了,他斜靠在石碑上不再說話,時不時灌口酒,把剩下的燒雞燒餅和油炸花生米胡亂往嘴裏塞去。

 

夕陽西下,在牛一醉倒在墓碑前的那一刻,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田妞那長發飄飄的背影……在一片瑰麗的金紅夕照之中,她緩慢地回過頭來,用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他聽到田妞開口說話了,那聲音非常遙遠,每一句後麵都帶著山巒的陣陣回音:

“牛一牛一牛一……不要放棄自己自己自己……你可以去戒毒的戒毒的戒毒的……”

盡管這一整天在夢妞身後都有一個同樣美麗的身影如影隨形,但牛一努力要把她逐出腦際,隻和他的克隆親人度過輕鬆快樂的最後時光。可是,在牛一酒意漸濃意誌薄弱之際,這個美麗身影終是走了出來,用一個灼人的回眸把牛一的防線瓦解了……

 

半夜裏牛一醒了,他覺得惡心難受,頭痛欲裂,環顧四周一片狼藉。牛一摸索了半天找到自己的手機,把開關打開了。

微信顯示有大量未讀信息……

“媽媽著急了。”牛一迷迷糊糊地想。“以後憨憨就是我,您會習慣的。”

“爺爺死了?”等從一長串信息裏讀到這條噩耗,牛一掩上麵哭了起來。“我應該,陪爺爺一起上路啊!可是,我這,沒靈魂的,克隆人去不了天堂,我,連入地獄的資格,都,都沒有……”

牛一神智不清地回複了媽媽幾句話,又昏睡了過去。等他再醒轉時,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牛一這時已經酒醒了大半,他給媽媽發出了最後一條信息:

5:30am

媽媽

我很好,很快樂

我永遠愛你

  牛一又打開和田妞的對話,愣愣地看了一會她前晚發來的比基尼照片,把那照片放到唇邊吻了一下,又寫下了幾個字發了出去:

相遇已是上天最美好的安排

祝你永遠幸福

牛一從滿地的狼藉中站了起來,再次緊緊地把石碑抱在懷中,又在牛C和夢妞的名字上吻了幾下,百感交集地說:“兄弟,妞妞,我們機緣巧合到人間走了一趟,這個純屬意外。我算想明白了,克隆人隻是人類製造的三無產品,他們根本沒有能力把靈魂也製造出來。我吸毒就是要用毒品的迷幻來填補靈魂的虛空啊!牛C你活得太短,妞妞就像個小孩,而憨憨太傻,隻有我裝著是個正常人活了三十二年,你們都沒受過我所受的折磨。不過,”牛一突然停頓下來,學著牛夫人的樣子劃了一個十字,提高了聲音說:“我們也算是世間最幸運的克隆人了,我們的“父母”把我們當親生的孩子看待,我們都曾轟轟烈烈地愛過,也被愛過,此生還有什麽遺憾呢!”

牛一作完他的總結性發言,好像把力氣都耗盡了,他斜靠著墓碑滑坐在地上,喘了會氣,這才慢慢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小包打開,拿出白粉數了數,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把三包白粉全都倒進針筒裏。“三倍的量,足夠了吧!”牛一嘴角向上揚了揚,露出一個可以稱為微笑的表情,他再撩起短褲在大腿根處熟練地把針頭紮了進去……

腥紅的血一下子灌滿了針筒,牛一把針頭拔出來慢慢搖晃了一小會,直至那些白色的粉末慢慢消失不見了……

一輪金光閃閃的太陽以君臨天下之勢從跪伺腳下的雲靄裏跳將出來,順勢把一層金紅的霞彩鋪展在蒼芒的山巒大地上,也鋪展在正凝視著它的一雙空茫的眼眸裏。這是一個新的早晨,它屬於人類,也屬於克隆人、機器人甚至外星人,但它不屬於牛一了。

“一切都是虛妄,

這個世界,我來過了。”

牛一把針管直直地舉到太陽前麵,讓那萬道金光刺穿濃稠的鮮血。此時此刻,那魔液散射出美豔無比的誘惑光暈,好像天堂瞬時向他敞開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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