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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越之殤》(29)——牛家古宅

(2025-03-22 04:38:19) 下一個

牛家古宅在蘇州的吳江區可謂家喻戶曉,自從有個不願透露姓名的買主願出價六千萬來購買此宅,它就大大地出名了。

這座老房子始建於清朝的康熙年間,是牛家在朝中做官的先祖榮歸故裏後修建的大宅院,它蔭澤了牛家的世代子孫,其繁盛一直維持了近三百年。等古宅傳承到爺爺這一代,變革的風潮也席卷而來,牛老爺子的叔伯受祖上成分的牽連,再加上自身不是地主就是封建官僚,大都橫遭厄運。牛家古宅被外人占住、損毀,雖然幾十年後終於回歸牛家人手裏,幾經修複恢複了當初的麵貌,但所恨物是人非,門庭冷落,唯有牛老爺子在晚年後不願長居省城,每到夏季必回此老宅避暑。

一脈單傳的老爺子和奶奶生下了三個兒子,長子和三兒均無子嗣,唯有次子牛聖喬到了四十多歲才生得一男丁,那就是獨苗牛一。

牛一的大伯和三叔對買家給出的天價早就動了心,認為與其讓老宅衰敗下去,不如讓它以另一種形式延續生命。但老爺子任誰勸說也不願出手,他說要生於祖業死於祖業,除非等到他歸西的那一天,誰也別想把老宅子賣掉。

 

老爺子舍不得祖業也是有原因的,這座古宅的主要用料是金絲楠木,從秦朝開始,曆代帝王都喜歡用這種木材來構築宮殿梁柱以及製作屏風家具,其金碧輝煌的紋理極具華貴之氣象。牛家古宅坐南朝北,青磚黛瓦,有三進主院落和大小三十八個房間,精美的磚雕石雕和木雕遍布門牆梁枋,住在這樣一座古董級別的園林老宅裏,大門一關,自得天地,難怪牛老爺子要在這裏頤養天年了。

 

牛家母子坐著無人駕駛的網約車急急向七都鎮趕去。看來沈嫣的激將法有了效果,這一路上憨憨可沒閑著,儼然進入到某個任務的準備程序之中。牛夫人給他看的親人故友照片都被他兩眼一掃就儲存在大腦裏,連每個人的生辰、履曆、家庭、性格特征等等都一一記錄在案。憨憨對自己的嘴巴也嚴加管理,隻要冒出一個聲音來他就“啪”的一下自掌嘴巴,做個鬼臉,神情裏透著小孩子要去搞惡作劇時的興奮之色。

 

汽車在高高低低的裝滿防盜網的住宅樓之間穿過,最後停在兩棵古柏之間,幾丈外牛家古宅的雕花門樓裏掛起了一對點著電燈的白燈籠,那清冷的光灑在門口一對新貼的藍色挽聯上:

按定命皆有一死

蒙奇恩竟得長生

 

 

老宅的大門並沒有上鎖,母子兩人推門走進第一進的小院子。這裏一個人也沒有,隻有的西牆上的望遠樓在院子的月色裏投下了一大塊陰影。一陣非常悅耳的合唱聲從裏院傳了過來,牛夫人聽出這是本土信徒創作的《睡主懷中歌》。信仰基督一輩子的老爺子終於可以在樂聲中踏上登天之路了,真難得這麽晚了還有唱詩班給老爺子唱歌啊!

  憨憨的注意力沒在音樂上,從見到門口的一對石獅子開始他的眼睛就不夠使了。這座古宅初建時這裏還是一個村落,但現在已經被納入城市了。憨憨雖然也是在城中村長大,但梧桐村上翻幾百年也沒出過什麽大人物,連村裏老地主的房子和這牛家古宅一比也就像個下人住的雜屋一樣。這座老房子青磚黛瓦,到處都裝飾著用磚木雕刻出來的人物和花鳥,憨憨這看看那摸摸,真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

第一進院落的甬道兩側各種了一顆丈把高的大石榴樹,樹上掛滿了比拳頭還大的果子。憨憨坐了兩小時車才來到這裏,口早渴了,他張著胳膊往上一跳,揪下來兩個最大的,一個塞進西裝褲袋裏,另一個兩手一掰就大嚼起來。牛夫人嚇了一跳,趕緊掏出紙巾擦去憨憨嘴角的汁水,低聲囑咐道:“晚點再吃吧,先去拜祭爺爺,記得見到其他人隻要點頭就行了,不要說話。”

牛夫人拉著憨憨的手登上前院門廳的幾步台階,對著那虛掩的雕花楠木門深深地呼吸了幾口空氣,好鎮定自己不安的情緒。憨憨的腦回路和常人不一樣,雖然做了腦機接口智商大大提高了,但行為還是和小孩子一樣。這次讓他頂替牛一給爺爺送終不知是錯是對,但情急之下牛夫人還能怎樣選擇呢?這兩個孩子一個失業,深陷毒品,一個為人處事不成熟,今後的謀生能力難以預料。自己和牛教授的積蓄有限,如果得到爺爺的部分遺產就能讓他倆的後半生有個保障……不管怎樣,上帝啊,如果我犯了欺瞞的罪那就由我來承擔全部的懲罰吧,但請求您保佑我的孩子們,讓他們的後半生可以平安順遂。

牛夫人在胸口劃了個十字,這才一手挽住憨憨的胳膊,一手向那虛掩的門伸去……

 

中院比前院大了好幾倍,四麵圍合的幽深環廊裏掛起了很多白色燈籠,正中的堂屋已經被布置成了靈堂,祭台上無數燭火搖晃出明明滅滅的光影,三三兩兩披麻戴孝的人聚在那裏,變成了一個個麵目不清的剪影。最讓人驚異的是大堂一側站了四個身披白底藍邊長袍、身高相貌一模一樣的人,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原來那美妙的和聲就是從他們嘴裏發出來的。

牛夫人早聽說有人用機器人組成合唱團去西式葬禮唱詩,去中式葬禮唱經,還去文藝演出唱流行歌曲,但生活中還從來沒有見到過。

還沒等牛夫人辨別出這四個“人”是什麽東西,憨憨突然掙開她的手臂,直往院子中心的一個大魚池走去。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他把手從兜裏掏出點什麽,然後胳膊一甩,幾道銀光就在池麵劃過,“啪啪”地砸中了某個東西。

讓憨憨出手的是水池裏伏著的一隻百年老龜,這幾枚硬幣從龜背上反彈起來落到水池裏,可有一枚卻唯恐天下不亂,在一個正迎麵走來的老頭腳下滴溜溜的轉個不停。牛夫人被憨憨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大驚失色,再定睛看那彎腰撿起硬幣的老頭不是別人,正是牛家最有權威的大伯——牛立喬。

憨憨還不知道自己闖了禍,見有個渾身白色孝服、頭戴白色孝帽的老頭向自己走來,拿眼睛一掃那露出的半張臉就知道來者何人了。憨憨剛喊出個“大……”字就拍了一下腦袋,硬生生把後麵那個“伯”咽了回去。

大伯和牛夫人寒暄了兩句,就轉過頭來盯著憨憨,由頭看到腳再由腳看到頭,這才狐疑地把硬幣遞了過去,說:“大侄子有半年沒見了吧?你好像……壯實了不少?怎麽,這樣的日子還有閑心擲烏龜啊?”

憨憨對握手的分寸還拿捏不好,心想要表現得熱情一點,於是伸出兩手把大伯的手和硬幣都捏了個結實。大伯“哎喲”一聲,猛甩了幾下才把手掙脫出來,那硬幣也“叮”的一聲掉到地上。大伯活動著被捏出了紅印的手掌說:“大侄子還在練拳擊嗎?這手勁……”牛夫人嚇出一身冷汗,趕緊過來打圓場說:“哎呀,這孩子沒輕沒重的!這幾天他感冒發燒很嚴重,嗓子都燒啞了,人也燒糊塗了,大伯您多多包涵啊!”

憨憨這時才知道把大伯的手捏疼了,以前他幹了什麽錯事時隻要把笑容堆在臉上就容易脫身,這是一個傻孩子總結出來的生活經驗,比如他把行貨油畫畫壞了,隻要衝著老胡把他的白牙齒咧出來,老胡就多半會饒了他了。

憨憨衝著大伯綻放開一個傻白甜的笑容,可這大伯不是老胡,大伯是個難纏得多的精明老頭兒,他揉著手掌心中暗想,這個小子渾身透著古怪,難道最近連精神都出問題了?牛家人都知道牛一這幾年一直在吸毒,他爸的死很可能與他吸毒有關。這敗家的小子不知為何還迷上了克隆,不但克隆了前女友,還克隆了一個自己!可最後這兩個克隆人先後腳死了,真是作孽啊!牛家世代不是為官,就是經商或做學問,都是有頭有麵知書達理的人,怎麽家門不幸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子孫!?

大伯雖然已經七十有五,但一雙眼睛依然犀利,他積攢已久的對牛一的鄙夷這時已掩飾不住了,目光就像一把電光劍一樣在憨憨身上砍來砍去,直把憨憨砍成了七八截。憨憨再傻被砍還是會疼的,他心想,我又沒得罪你,幹嘛對我這麽凶?哼,這老頭不是好人!

憨憨從小跟著弟弟沒少在村裏幹搗蛋的事,作弄人的手段還是熟習一些的。等大伯收回電光劍準備撤回靈堂時,他悄悄地把一條腿伸了出來……

大伯趔趄了一下就像個麻袋一樣摔到地上,臉上的金絲眼鏡也被磕飛了出去……

水池裏的百年老龜詫異地睜開了眼睛。今天不知觸了什麽黴頭,剛剛被硬幣擊中現在又遭眼鏡襲擊。老龜正想伸頭看個究竟,可腦裏又有四字適時飄過——“縮……頭……烏……龜”——這,可是老龜遵循了一輩子的龜生格言啊!算了!老龜在水池裏“咕咕”的冒了兩個泡,就繼續閉上眼睛頤養天年去了。

堂上的人可沒烏龜這麽淡定,除了那四個人若無其事地繼續唱歌以外,其他人全都被大伯的驚叫聲嚇了一跳,齊刷刷地轉過頭來。一身孝服的大伯娘慌不擇路地跑過來,手忙腳亂地把老頭子扶坐起來,嘴裏緊叫道:“哎呀,也不好好看路,這麽大年紀可摔不得啊!”大伯的股骨頭好像摔出了問題,他坐在地上“哎喲哎喲”的站不起來。大伯的兩個女兒急忙把老爺子的輪椅找了來,把老爸扶了上去。

憨憨也被自己惡作劇的成果也嚇了一跳,以前對小夥伴使這招普通平常,這老頭怎麽這麽不經摔呢?

憨憨正想上前拉大伯一把,大伯卻一邊“哎喲”著,一邊又驚又惱地甩開憨憨的手說:“這是……這是正常人幹的嗎?這不正常!!”大伯娘不明所以,也顧不上細問,隻管對牛夫人母子說:“快到耳房換上孝服吧,我都準備好了。”

 

靈堂正麵的牆上貼上了“安息主懷”四個大字,一個十字架立在正中,前麵多層的祭台上擺了很多黃白兩色的菊花、百合和萬壽菊,中間簇擁著一張牛老爺子的黑框遺像。老爺子二十年前就準備好的金絲楠木棺材終是沒派上用場,天氣太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白色的金屬冷棺,可以保證在三天拜祭期內遺體完好如初。

老爺子活到九十八高齡,這是壽終正寢的喜喪,兒孫們都並不太悲傷,可牛夫人看到那張遺照卻淚如泉湧,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這張照片是在老爺子九十壽辰時牛一專門為他拍的。爺爺當時開玩笑說,等他百年之後就用乖孫兒拍的這張照片掛牆上好了。此時此刻,爺爺正在相框裏向這個生活了近百年的世界微笑告別,可他唯一的、最寶貝的孫兒卻沒來為他送行……

小一,你現在在哪裏?小一,你還活著嗎?

牛夫人這時不需要再強忍淚水,她有充足的理由釋放悲傷,隻是嚎啕大哭對於一個悼念公公的兒媳婦來說有點過於悲情了,連兩個妯娌都忍不住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她倆一個拍後背,一個掏風油精,好一會才讓牛夫人止住了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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