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所工作期間,除了每天過得超乎尋常的充實外,也和一幫實誠、熱情的同事們結下了杠杠的友誼。
仍然記得,孩子剛出生幾天,付工代表課題組買了一堆禮品來看我,一一傳達大家的問候。臨走時,一再說:等出了滿月,抱去組裏給大家瞧瞧,他們可盼著呢。一句“可盼著呢”把我本就熱乎的心融化了,怎麽都有點親人的感覺。
我常常回想那段歲月和那裏的每個人。回想初加入時周圍陌生而簡陋的環境,和一張張陌生臉上掛著的疑惑,也回想那個小小集體裏映射出的各種各樣的性格特點。人無完人,且性情千差萬別,但,隻要具備誠實、善良、正直的品質,就一定是可交之人——這是我完全融入這個課題組之後,也是我在職場裏摸爬滾打幾年之後,給自己做出的第一個人生總結。時隔幾十年,我不知道,在他們的記憶裏是否還有我的一絲痕跡,如果有,希望也是一抹溫暖的顏色。
孩子一歲多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換了工作。這一次,我去的是“一入侯門深似海”的XX部直屬局,從事局長辦公室的文字撰寫工作。為什麽說是“一入侯門深似海”呢?因為,剛進局裏的頭幾個月裏,不僅周圍同事的出身背景不斷刷新我的認知,我還發現:司局長夫人大都謀個處室輕鬆管文書的閑差,有個一官半職的要麽是朝廷有人,要麽是社會名流之戚屬。各處室之間的權力紛爭、利益瓜葛七纏八繞。像我這種既沒出身背景、又無過硬技術的外來人員突然闖進這裏,很有點轉向的感覺。這裏的氣氛和從前的研究院、後來的中科院研究所大不相同,令我有點高處不勝寒的膽怯。但既然慕名來了,既然明白自己“先天”不足,就隻有憑著認真幹活、虛心請教、不計較得失來後天彌補。
局長辦公室主任H,個子不高,我們的第一麵是在人事處見的。經人事處長簡短介紹,H主任笑容生風地表示歡迎我加入他的團隊。他接著強調地講了一下我即將從事的這份工作的神聖性和重要性,至今記得他說的:從我們這裏對外發布的所有文件加蓋的是國徽章,其嚴肅性非同小可;我起草的其他文字材料要站在局領導和行業係統的高度,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適應工作的前半年裏,我除了大量了解並熟悉我所在的行業,兢兢業業完成本職工作,就是忙著給自己充電:各種辦公室公文寫作指南、國家行政機關公文寫作規範、以及本部委內部相關公文格式要求。 慢慢地,我適應了新的崗位轉變,也逐漸感覺到工作起來順手,甚至得心應手。
盡管如此,周圍的工作環境和人文氣氛還是讓我有點置身其外的感覺,或者說,不是很習慣。這裏的人們普遍比較悠閑,人多事少,不好打發時間,因此就得有消遣的話題,就得有可寄托的事業。於是,隻要大領導不在場,辦公室就成了各種八卦、秘聞盛產的場所。有時候,鍥而不舍的人們能把某個同事的出身背景、社會關係、甚至兩口子吵嘴鬧矛盾的細節都扒得一絲不掛,也不管當事人難堪不難堪的,隻圖一樂。還有許多升遷的利害關係、招婿入贅的爆炸新聞也是為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我常常聽著聽著突然感覺到一絲驚悸:會不會一轉身我就成了另一個八卦話題?!答案無疑是肯定的。因為短短幾年中,我對局裏上上下下廣泛而又詳盡的了解很大一部分來自這些長長短短的議論和小道消息。在這裏,一切信息共享,沒有隱私,且消息靈通,可靠度高。
然而,自從參加工作以來,我第一次因為工作的事情和領導劇烈衝突也是發生在這個辦公室裏。
一天,部裏因為某項法令的頒布,需要我們局和另一相關局聯合發布一個公文。雖然到這裏工作已經一年有餘,但兩部門聯合發文對我來講還是第一次經手,因此比較謹慎。我當時有兩個疑問:一是文件起草由哪個局承擔?再是發文格式,包括:文件抬頭以及用章先後有沒有規定?查閱現有的工具書,裏麵並沒有這方麵的詳細規定。我去請示H主任,他正在和某位外地進京朝見大領導的地方官員眉飛色舞地閑侃,對我的疑問全不在意,嘻嘻哈哈一句“好像技術處XX人曾經發過一個聯合公文,你問問他吧”就把我打發了。我依照他的意思去谘詢XX,不料人家一臉嘲諷:你們辦公室發公文不知道格式?虧你們H大主任還記得我們“解放前”發過的公文,......。 聽這口氣,我估摸著除了碰一鼻子灰,是不會有答案了。回到辦公室,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不怪人家譏諷,我確實應該具備這方麵的知識。
我正在想著是否應該請教部委辦公室,或是與聯合發文單位商討一下,聽聽他們的意見時,H主任匆匆進來了。我簡單說出自己的想法並征求他的意見。不料,他極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說:這麽簡單的事情,不是讓你去問XX嗎?
我解釋道:“我去問過XX,他說那是很多年前發的技術性文件,性質不一樣。關於聯合公文格式,請教部委辦公室是不是更權威一點?畢竟那是我們的上級主管。況且我們發的是法規性文件,是要通過政策逐級執行的法令,不敢出任何紕漏。” 我以為,H主任會意識到我們作為全局公文的管理部門去請教技術處有關公文格式確實不妥,從而會支持我的提議,然而他沒有。他接下來近乎粗暴的口吻讓我徹底傻了:不就一個聯合發文嗎?不就是幾行字嗎?你不會自己去找那個文件嗎?你怎麽這麽拎不清!
等我緩過神來,隻覺滿腦子的辯駁理由,滿心的憤怒委屈,可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時,辦公室門口一個身影晃動,H主任眼尖,一個箭步上去,柔軟的腰瞬間拉成一張滿弓,一個嫻熟而漂亮的鞠躬之後,隨著人影有說有笑地走了。
我第一次知道,蓋國徽章的紅頭文件也可以這麽兒戲!但一直不敢相信。後來,我又經曆了幾次比這性質嚴重得多,有的還涉及到國際聲譽的事情後,我終於淡定並相信了——我們的政府衙門就有這麽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