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那一帶地方,“送年送節”的習俗很有講究,如果家中有已經婚配的閨女的人家,更值得期待。每到端午節、中秋節、農曆新年,可苦了那些個訂了兒媳婦尚未過門的爹娘了。
一到端午節,準婆家要事先搞清楚對方家中除了父母外,另有幾個兄嫂,幾個叔伯嬸娘,然後按照父母五坨粽子(一坨五吊,一吊五個)、其他旁親一到兩坨的數量,發動自家凡是會包粽子的婦女忙活一晝夜,為的是第二天能夠將熱乎乎、清香撲鼻的粽子準時送到女方家裏,以接受眾親友鄰的評點。如果周圍同時有幾家女兒有了婚配,對方送的數量不相上下,人們就評頭論足誰婆家的粽子有看相,味道好。別小看幾個粽子,有時候因為送的數量不對,或是漏了誰的份,因此攪黃了婚事的案例也是有的。
中秋節自是同理,隻不過粽子換成月餅而已。
農曆新年送的物資比較豐富,一腿子豬肉、一隻活雞、兩條大草魚,這是給父母的“三生”標配。不夠寬裕的人家隻好在斤兩上動點小腦筋,萬不能短了數量,落下話柄。其他旁親也能收獲二斤豬肉外加一點瓜子花生一類的農副產品。這些年禮一律都貼上紅紙送過來,煞是喜慶。
兒子多的人家向來腰杆子粗,說話有底氣,唯獨在送年送節這件事情上,暗暗叫苦。因此,一般說了媳婦的人家送一輪年節後,翌年砸鍋賣鐵也得把媳婦收進門來,一怕有變數,二是維護費太高,多承擔不起。四嬸有四個兒子,但隻有一個女兒,在這件事上,她怎麽都是虧的,而且無法翻本,好在女兒已經婚配尚未過門。大年二十八上午,準女婿挑著滿滿一擔年禮送節來了。女婿吃過午飯就匆匆趕回去了,本想接了未婚妻一起回去過年,四嬸沉著臉不讓。
下午,池塘邊拔雞毛、洗海帶、剝冬筍的女人們悄聲議論開了:四嬸今年收獲幹貨不多,聽說那婆家公公病了…….母親從來不敢參與有關四嬸的家長裏短,她就住我家隔壁,向來欺負我母親隻會生丫頭,生不出兒子來。有時她和別人閑聊時,言語甚為刻薄:“牛吃禾,馬吃穀,別人的兒子她享福”以此影射我母親享了繼子的福氣。今天,池塘邊的議論火上澆油,四嬸憋著一肚子氣沒處發泄。
晚飯前,隻聽四嬸在我家窗根下高聲嚷嚷,沒完沒了:這些個爛磚頭、破木材成天擋在路中間,讓人路都沒法過,家裏老寬的地方留著不放,多吃多占外麵的地盤,有什麽用啊?到頭來還不都是潑出去的水?母親聽著刺耳,開門回應道:她四嬸,你說什麽地方礙你事了?這院子是我家的院子,我們留著這塊地基沒蓋,就是想有個鬆活一點的場地,方便我們自己也方便了你家,反過來你到要指責我們的不是了?四嬸本是挑釁,這下有了回應,士氣高昂:誰不知道你家有房有地基,就是沒個男兒在身邊,有麽子用呢?這不,你家還有人送大魚大肉、虎骨酒呢,可到了明年就是別家的人了,跟我爭麽子吆。母親正要張嘴說:我們沒有指望人家送大魚大肉,正要退………不等母親的話講完,四嬸連珠炮似的轟炸過來:還想退?好女不許二家。是雞是狗都得跟了,哪有這般拿個女兒許東家許西家,最後沒人要了喲。
四嬸最後一句拖著長音,陰陽怪氣,母親氣得發抖。她不是吵架的材料,好好理論興許還行。一遇到四嬸這樣的勁敵,她就像劈裏啪啦燃放的那串鞭炮中的一枚啞炮,周圍震天山響,而她隻有引線滋啦一聲便無動靜了。和四嬸的口角讓母親心裏很憋屈,很不痛快。
父親是德高望重的溫和之人,極不情願卷入女人們的口舌之爭中。但四嬸欺人太甚惹惱了他:她四嬸,你別口口聲聲說她沒男兒,別忘了你每年燒的煤都是那個叫她“媽媽”的男兒搞到指標運回來的,大侄兒的工作也是那個叫她“媽媽”的男兒解決的。她生出的女兒哪一個不如你的男兒了?說這話時,父親依舊臉色溫和,這回輪到四嬸徹底成了一枚啞炮,連引線滋啦作響的聲音都沒了。父親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四嬸始終沒有動靜,隻好收兵回屋。從此小院太平。
越臨近新年,二姐越是心緒煩悶、焦頭爛額:她要應付幹娘不去過年,不是易事,弄不好就是忘恩負義;她想遠走脫身無門,偏偏M又送來年禮,感覺這沼澤越陷越深;大姐照舊寄來禮物,她連回信的勇氣都沒有,心裏無比愧疚;平白無故的,四嬸和母親的平常口角也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卷入了,母親受了委屈,少不了埋怨和數落:生就的丫鬟命,做不起少奶奶。
她很委屈,也很困惑:一個簡單純粹的個人選擇怎麽會有這麽多瓜瓜葛葛的牽扯?生活真好比一張錯綜複雜的蛛網,隻會越結越密。
第二年初夏的某一天,母親的大侄子,一個在縣城某中學當校長的表哥和母親說起了一個年輕人。他說此人經過他多方考察,學識、年齡與二姐相當,和M比,他的最大優勢就是有大學文憑,而且二姐可以通過表哥的關係調離現在的學校。這是二姐拿出畢生勇氣,頂著巨大壓力退了M的婚事之後正處於四麵楚歌、身心脆弱的孤獨時期,大表哥的熱心介紹,讓二姐又看到了一絲命運轉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