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趣事
提起2003年春末夏初發生在全國近三分之一地區的那場駭人聽聞而又史無前例的非典(Sars),相信很多人至今仍然會“談非色變”。那時候,我們一家就生活在當時非典施虐的危重災區北京。
從4月底進入5月初,非典疫情在全國範圍內的迅速蔓延讓人們的情緒一天天緊張起來,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聲勢,到了5月中旬,北京已是危難當頭、人人自危了。 當時的情境大有首都淪陷的恐慌:人們一窩蜂地湧進超市搶購食品、飲用水,消毒藥水、防毒口罩嚴重脫銷,藥店門口排長隊買板藍根、維C片,就連最普通的綠豆,據說有益於防非,一夜之間身價幾倍;從北京出去的人走到哪裏都被拒納,人們像防瘟疫一樣嚴防北京人;更有甚者,我就有親人正戰鬥在非典一線的手術台上,每天直麵非典死亡的威脅……非典情勢日趨危機時,學校停課、單位停工、大小餐館關門大吉、交際應酬一律自動叫停,人們的所有對外交往嚴格圈定在幾個熟知的朋友親人之間,那一段時間估計是北京曆史上交通最為暢通的美好時光。
一天清早,我的時任領導老韓給我打來電話。電話中,他嚴肅地關切道:小YIN啊,看這架勢北京TMD情況很不妙。你阿姨準備把我們的小孫子帶到遠離北京的鄉下,也就是阿姨的娘家河北某縣,去TMD避避瘟疫,你要是願意,就把孩子交給我們帶走吧。
老韓軍人出身,豪爽熱情,頗具粗獷文人風格,他常常自我評價說:我TMD就是亦狂亦俠亦斯文。 “阿姨”是他的老伴,善良淳樸、特別喜歡小孩子。我們兩家還是樓上樓下的鄰居。那一年,老韓的孫子應該是7歲,我的女兒8歲。
在那樣恐懼的日子裏,聽著老韓如此的關切,我差點被感動得涕零了,頓時頗有兵荒馬亂之年,設法保全革命火種的神聖之感。我毫不猶豫、滿口感激地答應了老韓,就在電話裏,我們果斷利索地商定了送孩子們出城時間、必要的準備。老韓說得對,我們得趁著月黑風高,鄉下人們還沒有起床就把孩子們悄悄地送進村裏,以免被當地鄉親們發現後遣返回京。放下電話,我就迅速收拾女兒的行裝:衣服、日常用藥、洗漱用品、兒童讀物、帶包裝的肉奶製品以及各種零食等等,凡是能想到的,一應俱全,滿滿當當打了兩大箱子。一邊收拾,我禁不住一邊心潮洶湧地澎湃:不知道全民抗擊非典的戰役何時能取得勝利,孩子這一去何時才能回來,我們絕不能夠隨意地去看望孩子,這樣想著,心裏很是舍不得;可北京眼下如此的危險恐怖,能有這麽安全的避難去處,我又很是慶幸。想象著萬一我們不幸,革命火種幸存,豈不是不幸中的萬幸?但又想,萬一我們真中了彩票,又豈不是骨肉從此離散,天涯不能聚首了嗎?哎,真不知硝煙歲月、戰亂流離中的一家人分別時是怎樣一種心境,我想,他們應該顧不上憧憬重逢吧,危急關頭一定是保命要緊。
第二天零晨三點多鍾,我們把行李裝上車,再把孩子們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叫醒抱到車上,由老韓的大兒子開車,我們一路使命般地出城直奔阿姨娘家的鄉下。按照老韓與鄉下親戚們的事先溝通,車行到離阿姨娘家的村莊約摸一公裏處的橋頭就停住,不能開過橋,以防被村民們聽到汽車動靜惹出麻煩。微露的晨曦中,由阿姨領著兩個孩子神色匆匆地過橋,直奔安全的大後方,橋的另一頭熱情的鄉下親戚早已候在那裏準備接應。 這一幕不由得使我想起了許多書裏和電影中出現的情景,很有革命浪漫的震撼味道。順利接應後,親戚開著自家的農用三輪車載著北京來的紅色後代以及預備久住沙家浜的堆積如山的誇張行李,在天還沒有大亮時已經成功偷襲進村。
深更半夜行動,孩子們犯著困勁兒,霜打茄子似的任憑大人擺布。等到覺睡夠了,吃飽喝足,完全就是另外一種情形。鄉下的一切對於他們都是既陌生又新奇:占據半間屋子的大炕頭、碗口粗的白麵饃、轆轤水井、此起彼伏的牛羊叫、雞飛狗跳孩子哭的農家交響樂,最讓他們期盼的一件事情是一聽到母雞“咯咯噠”地從雞窩裏出來,兩個孩子便爭先恐後地鑽進雞窩撿出那枚尚存餘溫的雞蛋……這一切都讓他們興奮不已,歡呼雀躍,全然忘記出發前大人們的各種叮囑,他們也不明白為什麽在這裏不能大聲說話,為什麽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從北京來。可憐的寶貝們,他們哪裏曉得曾經有著莫名其妙貴族情懷的北京人,如今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二等公民呢?
兩個孩子在院子裏興奮地嘰嘰喳喳,問長問短,一眼沒看住就跑出院子,跑進一望無際的麥子地裏去了。阿姨緊張得趕緊去追,並連哄帶騙把他們往回攆。即便這樣,不到三天功夫,他們還是用手裏的零食、玩具招來了附近的小朋友們。村裏來了北京人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礙於阿姨的麵子,人們不好強行驅趕,但是,各家的孩子都被家長嚴厲看管起來,不許再和他們接觸了。慢慢地,問題一一來了:鄉下洗澡不方便,村裏有個公共澡堂,但是不允許他們進,野了幾天的孩子渾身酸臭,身上開始起疹子,沒有辦法,那就隻好在院子裏洗盆浴;沒有別的孩子和他們玩,也不敢招搖到處溜達、串門,走出院子就隻能去麥地裏撒野、打滾兒;又過了幾天,零食所剩無幾,香噴噴的農家雞蛋誘惑逐漸減退,撿雞蛋也已平淡無奇,鄉下生活的新鮮勁兒漸漸過去,很快,孩子們吵吵著要回北京了。
而北京這邊呢,自從阿姨走後,老韓的生活一天比一天難以維持。大兒子和兒媳婦住的離他很遠,一個南城一個北城,兒媳婦又是醫生,非常時期救死扶傷不能擅自離崗;小兒子大學正待畢業,因為非典從學校回家來住。這爺兒倆,向來都是被阿姨照顧得妥妥帖帖,廚房活計一概不會,阿姨走前為他們包的餃子、包子早已消耗一空,後麵的生活似乎沒有著落了。
我從老韓報告孩子們近況的電話中察覺出了這一情況,於是責無旁貸地承擔起照顧他們生活的任務。因為非常時期,我家囤貨甚是豐富,於是變著法兒給他們做好食物送去。一開始,我的興致很高,畢竟十幾年的主婦生涯加上“聰明好學”,自認為練就了十八般烹飪絕活,但是,一天、兩天、三天,我的烹飪絕技基本表演完了,除了一再感謝我的辛苦照顧, 好像並沒有收到他們爺兒倆的驚奇稱讚。這樣一來,我的主動表演欲望有點小小受挫。我想可能是由於飲食習慣的南北差異,老韓父子勉為其難地吃著我發揮的食物,他們心裏一定在盼望著非典盡快過去,阿姨早日回來。
一日,我靈機一動,電話請教一位老同事,她是北方人,其醬肉技術堪稱一流,單位盡人皆知。我想:若是學得這門技術,就可以立即醬一鍋牛肉、肘子送給老韓,以彌補這些天來他們嚴重下降的生活質量。理論知識很快掌握,但非典時期,同事不能前來麵授機宜,我很自信能夠領會精神,並信誓旦旦對她說:放心吧,保證成為合格徒弟!
接下來,我花了兩天時間風風火火忙著醬牛肉、肘子。第一天初次實踐,忙了整整一天,我的首鍋醬肉隆重麵世,肘子有點硬邦邦,顏色寡淡,而牛肉似乎已經燉爛,再煮就要散架,感覺離正常的醬肉很有距離。馬上電話答疑,請教師傅,師傅幾句話直指失敗要害:中途反複掀蓋加水、火候掌握不好、佐料份量不夠等等。 我的所有失敗都是沒有掌握好一個“度”,可是這個度都被師傅用“適量”“酌情”兩個詞模糊表述,我應該怎樣把握呢?師傅說,你得反複實踐,並慢慢悟。我於是再接再厲,第二天重新實踐,用心去悟。又是一天的忙活,眼看就要黃昏了,老韓父子一定眼睛都盼酸了等著我給他們送醬肉呢。 非常不幸地,這一鍋還不如上一鍋,黑不溜秋,鍋底還有點焦糊,但我已經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好不好就是它了。 當我端著實在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醬肘子敲開老韓家的門時,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對自己的廚藝如此地喪失信心。老韓父子眉開眼笑地望著我醬的肘子,滿臉的興奮由期盼而變成驚詫,隨後是一絲非常克製的失望,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幹掉這一鍋肘子的,更不知道,他們在品著這麽奇葩的肘子時會聊些什麽呢?
終於,阿姨也招架不住孩子們歸心似箭的哭鬧,於是,我們反複權衡,還是把他們接回來吧。
迎來送往的程序一顛倒,就可以想見再次發生在那座橋頭的接應情景,稍有不同的是:孩子們歡天喜地從橋的那頭跑向這頭,像小雀似的撲進各自媽媽的懷裏。 孩子們的天性表現讓當初去時那種危難托孤的神聖感瞬間變得很不嚴肅,甚至有點忍俊不禁和滑稽可笑了。而回來的行囊裏,除了孩子們的衣物外,全是親戚家各種新鮮的農副產品:雞蛋、白麵、小米、玉米碴子、甚至還有剛從地裏拔出的青菜……多麽淳樸而又溫馨的感覺,望著橋那頭不曾謀麵的親戚,我的眼眶突然發熱。
回到北京的日子一如既往,時間久了,人們對非典的恐懼慢慢變得理性而又從容。 一個半月時間裏,電視新聞的畫麵基本上就是非典疫情報道、防治知識普及、感人事跡宣傳等內容,每天的疫情不間斷滾動播放:目前感染病例總人數多少,新增病例多少,疑似病例多少,死亡人數多少……這些官方報道,嚴肅而又正經,時間一長,人們逐漸習慣了這些抽象的恐懼,就像每天晚飯時關注一下財經新聞、股票漲跌一般,毫無趣味性可言。 相反地,民間新聞流通的景象可就大大繁榮了:人們之間關切、調侃、互通情報的短信滿天飛,許多凝聚著智慧、幽默的短信段子就是在那時盛產出爐的,這就叫做“怕,並快樂著”;從我自己親曆的情況推理分析,那時從全國各地打進北京千家萬戶的慰問電話應該不計其數,其中有親人的擔憂、友人的牽掛、同學的問候,統統不分輕重緩急,一律湧進來……親人擔憂是真擔憂,友人、同學嘛,一邊關心一邊打趣,可能還一邊好奇著,這電話打過去是否還有人接?隻要通了、接了就不急了,證明還活著,證明還沒有感染或者疑似,接下來便是輕輕鬆鬆的一番嘻嘻哈哈神侃,互相交換著情報,末了習慣性地一句“注意安全”“多保重”之類不痛不癢的囑咐代替了日常 “再見”用語。
現在想想,那段震驚中外、危險與快樂並存的非典歲月,我們好像並沒有真的恐懼過。相反,人們每天悠閑地睡到自然醒,沒有堵車之憂,沒有應酬之煩,還沒有上班之愁,那些日子確是少有的輕鬆和快樂,也是很多家庭少有的溫馨時刻。畢竟,非典隻是在我們身邊,而並沒有發生在我們身上,何況身後還有強大的國家、政府呢。
非典過去許多年了,我們和老韓一家以及他們的親戚在那段特殊時期所結下的溫暖友誼至今留在心靈深處,並時時湧起美好而又溫馨的回憶。
2014年7月24日
紐約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