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學戲
作者 湯群
他驚叫了一聲。
“美娟怎麽啦?”
盡管半關著百葉窗的診室很暗,醫生仍能看清劉永臉上慌亂心碎的表情。
“檢查結果剛出來,癌症陽性。她的時間不多了,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出了門,劉永顫抖著拿起手機,通知助手打理事務所全部業務。從今往後除了醫院他哪兒都不去。
2001年劉永留學澳洲,妻子美娟二話不說拎起皮箱就跟來陪讀。說是陪讀其實就是一個讀書另一個打工養家。黃梅戲劇團台柱子的李美娟在國內事業如日中天,卻在海外毫無用武之地。流水線上一幹就是十幾年。肉體上的辛苦自不必說,單這心理上的落差就讓我們的藝術家適應了好一整子。看著滿手老繭,美娟暗地裏沒少流眼淚。可誰叫她愛劉永呢?美娟經常周末加班,後來還由白班換到了工錢更高的夜班。她包攬所有的家務,洗衣做飯,收拾院子,不讓丈夫做學習以外的任何事情。終於,劉永墨爾本大學經濟係畢業後開了會計師事務所。
光陰成就了劉永,但它待美娟卻是相反。這回輪到我伺候她了,劉永想著,跑上跑下辦理好妻子的住院手續。
美娟每天都要忍受腸癌的折磨。劉永想盡辦法轉移她的注意力。他和美娟討論療程結束後的計劃,聽她講以前演出的趣聞。更多的時候他們偎在一起聽CD,聽各種黃梅戲選段。美娟喜歡“天仙配”,常聽她唱“滿工”那一段,劉永也能跟著瞎哼哼。可不是唱腔不對就是戲詞錯了,逗得美娟咯咯地笑個不停。這天上午,夫妻對坐閑聊,美娟忽然歎了口氣:“我前半生拿獎拿到手軟,演了多少場自己都不記得了。到了澳洲就再也沒登過台。唉,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劉永心中一動,說:“親愛的,你就在病房裏演一場吧?”
“能行?”
“隻要醫生同意。”
美娟說“獨腳戲可不好,男女對唱才精彩。”
“你唱七仙女,我來董永,剛好同名,不會的地方你教我。”
“教你唱戲,”美娟又笑了“你都要年過半百了,能行?”
“能行,隻要下苦功,再難我也能學會。”
“那好吧。”說著美娟便開始教柳永,“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病房裏的洋人雖然聽不懂但還是被她甜沙沙的嗓音打動,向這一對師徒投來驚訝,羨慕和讚許的目光。
有句話叫“說得容易做起來難”,演戲這事也一樣。第二天正式練唱,美娟從病床上直起腰身,瞬間進入角色。蒼白的臉龐容光煥發。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秋水盈盈,顧盼生輝。坐在一旁的劉永則麵紅耳赤,聲音小得如耳語。他天生五音不全,唱歌走調。美娟笑嘻嘻地糾正了一遍又一遍。實在累了,就點頭表示意見。點一下是讓他繼續,點兩下是表揚。當然搖頭就是相反的意思。一天下來美娟搖頭的時候不多,隻要劉永能大聲唱出來她就滿意。這邊劉永非常苦惱,他凡事要強,恨不得馬上像專業演員似的抑揚頓挫婉轉流暢。為了配得上妻子,他拿出當年學英語的勁頭逐字逐句地反複練習。每當劉永唱的像那麽回事時美娟比他還高興,滿臉燦爛的笑容,根本不像一個身染重症的病人。
一個月後的深夜,李美娟突然悄悄地走了。她到底沒等來告別演出。
追悼會那天細雨濛濛。劉永一人分飾兩角為大家演唱了黃梅戲“天仙配”選段。“樹上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雖然有些結巴但他唱的那麽認真,賣力,在場的人個個百感交集,淚流滿麵。“娘子不能把我丟,拚死我也不放手“,悲痛欲絕的劉永彎腰向大家深鞠了一躬“請為我祝福,讓我追隨妻子去天堂吧。”
“我的孩子,為什麽這麽匆忙呢?”牧師趕緊拉住他,問道,“眼前的大地不正是那造物主的國土嗎?”
“我要的不是天堂,我隻想要我的妻。”
“回家去吧,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找到妻子了。” 劉永被眾人苦苦勸回。之後的幾天教會的人每晚都去看他,用各種高妙的道理開導他。從此,劉永的心中充滿了神聖的愛。
眨眼兩年過去了,墨爾本東南區添了個專授黃梅戲的藝術學校。匯報演出那天,舞台上演的仍是“天仙配”,劉永端坐角落,聚精會神又似乎神遊天外。 表演結束後我們跑了過去“太棒了,劉校長,祝賀,祝賀你呀!你過得怎樣?找到妻子了嗎?”
劉永笑笑,目光穿越大廳“找到了!”
朋友們迫不及待地問“在哪兒?”
“我的妻子就在我心裏,已經和我融為一體,天上人間心一條。”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雲停風止,空中仿佛有李美娟唱答,“春暖花開。槐蔭樹下…”
現在,劉永不怎麽去會計師事務所了。永美黃梅戲校占據了他的主要精力。槐蔭樹下,小董永,小七仙女們捧回的獎杯成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