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

VCE考試成績下來了，愛瑪落榜了。果不其然。在報考誌願時她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悟。但這錯誤不全在她，要怪的話更多地也應該怪她的母親。

床頭櫃上擺著愛瑪和她母親的照片，愛瑪煩惱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那是在一次比賽前的合照。從小學開始，愛瑪參加過上百次的舞蹈比賽了。她不知為啥就選了這張。照片中愛瑪沒有笑，她對母親不那麽親。家裏還有她父親的照片，放在樓下鋼琴上。那是他年輕時的博士畢業照，手拿證書身穿長袍。就算這樣李成也沒顯得威風凜凜。愛瑪父親瘦高枯幹，也許太高了，接觸的人都比他矮，以他溫和的個性，衝誰都會附身遷就。背在那會兒就有點砣了。他雙眼疲憊，嘴唇很薄，抿在一起，讓人想到了沉默寡言。愛瑪母親李太太則相反，她喜歡說笑，那是她的長項，她總能在聊家長裏短中獲得樂趣。與愛瑪的合影中她身著一身絲質旗袍，尊貴華美，改良旗袍長裙拖拽更顯得她儀態萬方。李太太手捧鮮花（那原是愛瑪的），腰板筆直盡顯星媽特質。她年過五十，溜肩細腰，胸部扁平，長著一隻外形姣好的大鼻子。一頭烏黑的鬈發恰到好處地遮蓋了她的大臉盤。她那對漂亮的眼睛十分靈動，有十個人在她麵前就有十個人覺得李太是在和自己說話。而她當真和你說話時，卻顯得冷漠。她那出現細紋的白暫的臉上不安分的眼睛著實讓人心煩意亂，先在你身上各個部位間遊移不定，再落到房間裏的其他人身上，然後回到你這兒。讓你覺得她在品評你，給你下結論，同時她又留意著周圍發生的一切，思想上開小差影響不到她的表達。因為她習慣了。李太太說出的話往往跟她所思所想毫無關係，根本不沾邊。

李太太出身於幹部家庭，見多識廣，善於操持，本人雄心勃勃。李先生理工大學畢業那年經朋友介紹認識她時，她還在一所中專學習。她父親認定這個年輕人將大有作為，但是幾年過後李成並沒使得老丈人如願以償。他換過許多工作嘔心瀝血，勤奮肯幹，如果在國內大企業早晚能混得不錯，但他剛愎自用，出國後隻按自己的興趣來，做事一根筋，所以他家的經濟條件一直沒有太大起色。李太太很是看不起他，盡管心裏苦悶，但她也承認自己更不是掙錢的料，這輩子隻有通過丈夫才能出人頭地。所以日常裏李太太想盡辦法駕馭他，按她的喜好行事。她常將他與朋友做比較，不止一次地當眾說“李成，你該加油了。”隻要丈夫肯上進，估計她是會不惜一切代價輔佐的。

但來澳二十幾年了，李先生仍沒有發達。不少晚來的人通過做生意都賺到了錢。李太太覺得他也該朝這個方向努力。買個現成的生意做做，吃一兩年的苦，今後大半輩子可就有著落了。然而，在這件事上她碰到了老李的倔脾氣，這是她多年以來一直無法習慣的。他寧願搞些小發明，整宿整宿地在地下室製造汽車雷達。他向妻子承諾，說這玩意一旦上市會如何如何，產生巨大效益。但她就是不聽，說他想的倒美，沒等做出來，就有更大規模的企業直接把汽車配件推向市場了。在技術研發的能力上個人永遠拚不過企業。盡管她吵得他不得安寧，他還是固執地搞他的小科研。最後兩公婆誰也說服不了誰，實行分居。反正他們平時的生活節奏也不一致。一個喜歡熬夜 一個每天必須早起送女兒上學。

李太太的誌向在丈夫身上沒能得到實現。便轉向加倍努力培養女兒。愛瑪是她的小女兒，上麵還有個哥哥，但大兒子和父親一樣強，不聽話，而且還不著調。好不容易大學畢業，競沉浸在街舞表演中。天天往外跑不好好找工作而是夥同一群人在廣場飆舞。這倆孩子都有愛表演的天性，可能是李太太的遺傳吧。愛瑪有著一雙華人當中少見的大眼睛，水一般清澈活潑。牙齒整齊，皮膚細膩，五官雖不夠精致倒也搭配得當，隻是下巴太方，鼻子太大，好在青春年少，長發及腰，愛瑪還是可稱得上是個美女的。她很小的時候就顯露出對舞蹈的癡迷。跟隨老師學習民族舞，現代舞，最後定格在交誼舞上。相貌好又用功，不出一年就從後排學員變成了領舞。舞台上愛瑪的確豔驚四座，舞姿曼妙，神態可愛，每次謝幕她都不由自主地衝到台前C位。用她自己的話說“為的是讓更多的觀眾看到她。”常年練舞身段依然是她的至美之處，而她那長長的假睫毛下的眼睛燦若星辰，那樣動人，讓你不由得心中一驚，禁不住回視一眼。愛瑪天性自由活潑，樂於取悅別人。李太太為此傾注了她所有的精力和感情。那種嚴厲，稱職而精打細算的媽媽經正是她所擅長的。她作夢都在想著小女兒一鳴驚人成為大明星。她要讓女兒的前程輝煌無比，人人羨慕。

愛瑪從小受此熏陶，知道自己要成為一個職業舞蹈演員，早就猜出她母親的心思，這也符合她自己的欲望。自她小學高年級起張太太便點化神奇，讓她接受各舞蹈名師執教，每個周末母女倆都是在練功房裏度過的。李太太出手闊氣，積極參加各類華人社團組織的活動，使得女兒有機會上台表演助興，以便讓更多的人見識愛瑪的舞姿。愛瑪很努力，很成功，她既勤奮又主動，很快就在墨爾本華人小女孩舞者圈中脫穎而出，隻是她年紀太小，搭檔也是少年無法參加正規的大型比賽。而愛瑪對前景像李太太一樣充滿信心。她由母親陪著在墨爾本各城區舞館受訓。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在李太太讚許的冷靜笑容下，轉眼間愛瑪長成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們開始向國際大舞台進發。這也是因為愛瑪新教練的緣故。拉斯卡是位退役的交誼舞巨星，授課極少，挑選學生的條件極為苛刻，費用又極高，萬幸的是愛瑪居然被選中了。這一被選中其意義大於李太太的預料。首先，拉斯卡給愛瑪換了一位新舞伴。男孩子克裏夫是俄羅斯人，健美瀟灑，陽剛之氣蓋過了愛瑪之前所有的舞伴。他也對愛瑪有十分的好感，兩人跳華爾滋時配合默契。在拉斯卡的盡心盡力培養下，愛瑪和俄國小夥兒頭場演出就獲得成功，好評如潮。李太太將女兒的成績看在眼裏喜在心頭，但她不失冷靜地指出，如果愛瑪要真正出名，這還遠遠不夠。她特別留心女兒和舞伴的課下聯係。她認為愛瑪還很年輕，事業為重，不可以與舞伴發生和演出無關的感情糾葛。李太太機智又果斷地替女兒推掉克裏夫的約會請求。她一向在家人的小圈子裏說話直來直去，她刻薄地警告女兒，克裏夫可不是什麽金龜婿配不上她，不能因為感情影響了前途。

愛瑪在高中最後一年迎來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比賽。這是場國際交誼舞公開賽，愛瑪年齡剛過18歲，勉強夠參加海選。李太太鉚足了勁一心一意想讓愛瑪得冠軍。她她抖擻精神地向全家發布命令，第一從即刻起，全家一起節食，以確保愛瑪的苗條身材。李先生再愛吃紅燒肉也得控製。除非他在外麵偷偷給自己加餐。當然這不可能，因為下來的第二項規定便是節約。李太太減了丈夫的零花錢。愛瑪這次比賽共五場，每次都在不同國家。期間單單國際機票的費用就已經超支了。全家要擰成一股繩，節約用錢。李先生既然不能為妻子兒女提供錦衣玉食的財富，那他就應該帶頭銳減個人開銷。李先生是個不講究應酬的人，衣著本來也沒什麽可花費的，現在就是能在吃食上做文章。食素讓他這個瘦高個兒就更加瘦骨嶙峋的了。

時間就在李家人齊心合力準備交誼舞大賽中悄悄到了2020年。猛然間，世界發生了重大事件。新冠肺炎像一夥盜賊闖進了人們的生活。它偷走了千家萬戶的安寧。一早起來，李太太發現世界變了。首先是她們不能出遠門了，何止是出國旅行，連家門口五公裏以外的地方她們都不能去。整個墨爾本停工停產，學校停課，商店關門。女兒的舞蹈課自然停了。現在隻能在線上學習。一開始愛瑪還能通過Zoom軟件跟隨拉斯卡蹦擦擦。但沒了俄國小夥子克裏夫的配合不但手邊空落落的愛瑪心裏也有點空虛。她越跳越不自信。長期養成的節奏感也出現了紕漏。最關鍵的是一切比賽都停了，這樣練下去還有意義嗎？愛瑪找到母親商量。”媽，怎麽辦呢，這疫情什麽時候能過去呀。“李太太其實也沒了主意。看著愛瑪因為停止鍛煉開始發胖的體型她發了愁。想起前幾天拉斯卡發來的信息她更是左右為難。拉斯卡說克裏夫有家人確診為新冠病人，他個人也在等待檢測報告。“孩子，要不你趕緊把功課拾一拾。舞蹈比賽近階段是不可能了。咱別把考學耽誤了。”李太太很現實，既然走職業交誼舞舞者這條路暫時不通，那麽女兒得趕緊把文化課補上。“參加維省的高中生升大學統一考試。數理化太難就選學文科吧。”她說。

愛瑪對母親一向是言聽計從。可是跳起舞來她得心應手，靜下心來學習卻是另外一回事。把精力集中在讀書寫字上在她是萬難。她實在無法強迫自己。於是便出現了開頭那一幕。愛瑪的最終成績隻夠她上二等大學。她決定了，不去上學，她愛瑪李從來都是力爭一流。想到母親愛瑪的情緒很複雜，不知為什麽她甚至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好像失利的不是她，而是她母親。畢竟一得知成績李太太整個人就崩潰了。比較李太太的失落高考落榜對愛瑪幾乎算不上打擊。她堅信疫情早晚會結束。先把明星夢放置一邊，她抓緊時間享受生活，該吃吃該喝喝，該玩樂玩樂。跳舞十幾年了每天都是連軸轉。終於新冠疫情給了愛瑪過正常人日子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