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說最美不過家鄉水,最親不過家鄉人。我可算作是江蘇省太倉人,更確切地說我是太倉浮橋人。外婆家在浮南。奶奶家在浮北。奶奶,我們叫阿婆,她祖上一直住在浮橋鎮的北麵街上,開糖果店開了幾代人。爺爺原籍廣東,年輕的時候到江蘇做生意在當地落戶,取了吳家的長女也就是我的阿婆。我父親一家有十個兄弟姐妹,解放後紛紛跟著我舅公去到上海。他們中間有一個律師六個醫生出於各種原因散落在中國四麵八方。但家裏通用的語言還是“浮橋牌”。
聽到澳華文學雜誌征文懷念故鄉的消息後,我心裏那個激動呀真是難以形容,這簡直就像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閘門,心愛的零食,故去的親人,隱沒的風光,童年的生活全都激活了。家鄉的人平和,柔婉,明豔,秀麗,家鄉的味道清淡,細膩,鮮美,有點甜。我下決心要把我對家鄉的思念用手中這隻笨筆寫出來。
最後一次去家鄉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1993年我在國家旅遊局工作。作為借調人員參加了在上海舉辦的東亞運動會。我是公關組成員,負責在會上為國際奧委會委員做翻譯。運動會結束後曾到老家浮橋鎮去了一次。因為是臨時請假,隻呆了一個晚上,真正地來去匆匆。那次在春雨中為去世的阿婆上墳我哭得稀裏嘩啦。現在想來心裏還是濕漉漉的。在十幾個孫子孫女中我是她最疼愛的一個。誰料想這一別就再也沒機緣拜望她了。
阿婆,原名叫吳雲寶,嫁給爺爺後改名湯吳雲,在鎮上是出了名的能人。擅持家務,靠自學識字進而能寫便條算賬,是典型的賢內助。爺爺做過各種小生意,最終靠批發魚蝦為業。他把河鮮從漁民手中收上來再賣給鎮上的店鋪。養活一大家子人實屬不易,生活的壓力使得做主婦的阿婆即勤勞又節儉。因娘家的關係阿婆很會做小吃,特別是糖果。解放後阿婆隨一群成年子女去了上海。她閑在的時候就總是做鬆子糖。打我記事起上海家裏就有個青花瓷缽頭,裏麵放著黃燦燦亮晶晶的一小塊一小塊的三角形,神秘得跟什麽似的。隻有家裏來了親眷客人才能打開。守在八仙桌一邊的我也能分上兩三塊。我總是將糖含在嘴裏,不馬上嚼碎,用舌頭使勁地舔,等待糖液完全融化,等待鬆子掉落在舌尖上,再品嚐粒粒鬆子的粉和香。六七十年代買糖是要糖票的。甜蜜的東西太少太少。引得我們特愛吃糖,寶貝的孩子牙齒一律的不好,長蟲牙。哪像現在的孩子張口雪白,一個蛀牙也沒有。這是後話。
說到巧,阿婆燒得的一手好菜,燜,燉,蒸,焐,煨使得樣樣絕技,但是她很少炒菜,那年月油也是限量供應的。她的菜式有本幫的濃油赤醬風格,但也講究鹹鮮。我想這可能是因為家裏人口眾多,菜鹹了可以少吃。大家少吃點也就夠了。可是阿婆在做肉鬆上一點也不馬虎。浮橋街上想必家家戶戶都會做肉鬆。但阿婆做的肉鬆自有不同,這其中味道上的區別隻可意會不能言傳。非要說,那就是秘笈和親情。秘笈我不知。但我知道親情味道會沾染到每一樣具體事物上,每一樣沾染上親情的具體事物,就成了那味道本身。你想用某一個詞,某一種具體描述來作為那味道的代表,用象征比喻或其它手段都是徒勞的。往大裏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往小裏說叫作“我愛我家”。如果太倉市的所有人都稱自己家的肉鬆最好我也同意。本來嘛,太倉肉鬆工序複雜,製作精良,世界知名而又普及甚廣。那時做肉鬆可是件大事,因為要用大半天的時間否則不香。阿婆先是買來熱氣豬肉後腿,將肉切成條,第一次是白水煮隻放薑和黃酒,第二次是加醬油和糖各種佐料,等肉酥汁幹,再用鍋鏟炒壓,慢火細炒,直到水分完全炒幹,這時肉絲已茸得不能再茸,在我看來完全是毛毛了,不用嚼入口即化。肉鬆在晾幹後被裝進廣口玻璃瓶裏保存很久。那口感,那色澤,那芳香,如絲如絮,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絕了!” 特別是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您就想想吧,當遠赴新疆支援內地排行第九的小叔叔一年一次探親假返滬回家,吃上瘦肉的精華,阿婆大(讀作du)做的肉鬆時,那感受啟是我現在能用文字表達出來的。想來柳絮般金色的肉裏浸注了多少親人的愛啊?
說到美味有一樣家裏是做不出的。那就是“奧將”,這兩個字是讀音,文字上我不知道該用哪兩個。其實東西指的烤麻雀串。先用味道奇特的鹵醃製,以後再在火上烤的麻雀。江蘇省盛產稻米,太倉原來在曆朝曆代就是皇帝的米倉,引來大批麻雀。聽我父親說看守糧倉的兵卒常打麻雀,無聊之間發明了一種遊戲,就是後來的國寶麻將牌。打麻將也被稱作打麻雀諧音,以此推論“奧將”的“將”字可能指麻雀。我七歲時曾在浮橋小學念過一個學期。那時常常跟著爺爺吃“奧將“。阿婆的精湛廚藝培養了爺爺的高端口味。他是個地道的美食家。早晨七八點鍾是一家人最忙碌的時間,他卻可以不管不顧準時出門去吃早點。早飯裏除了“奧將”還有湯包。爺爺本是客家人食欲極旺,天上水裏各類飛禽走獸都能吃,不但吃肉,連它們的內髒,骨頭,各種各樣的邊邊角角都會品嚐到。早年間做漁行時爺爺家裏日日流水席,請鄉下來賣魚的船老大吃飯。那些人說是老大,也就是些漁民,胃口很大,阿婆每天忙了個不亦樂乎。客人們往往吃了飯還要打麻將,打了麻將還要吃點心。阿婆一個人招呼不過來時就請自己的妹妹我姨婆來幫忙。“那些日子哦,真是鬧猛得很。”用阿婆自謙的話說“銅佃是沒掙著,十個孩子吃是吃著些的。”
如今耄耋之年的父親常常深情地回憶起當年。他的美食描述隻言片語卻對我有著神奇的魔力,一下子能把我引入了一個如夢如醉的境地,使我聯想起已經如流水般逝去了的童年滋味,在故鄉度過的那些歲月重現眼前,禁不住唾液如簷水滴落。那些過去的人逝去了,那些過去的事會忘記,但是口味是不會消失的,那些寄托在食物上的情感永不變色。
好在網絡發達了,貿易更加便利,物流更加迅捷,好多東西我們在地球的另一端,澳大利亞的墨爾本也能買到。比如說太倉風味的肉鬆,蘇州豆腐幹,上海的雲片糕。每每買回家後,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捏一點放進嘴裏咂巴,盡可能讓家鄉的滋味在舌頭上多停留會兒。那一刻我就會不自覺地想到,基因這個東西是多麽的厲害,不論身處何地,天涯海角,無論居住他鄉,日曠月久,我最愛的還是家鄉的味道。感謝家鄉為我提供了如此深厚的飲食情感,讓我為她的飲食文化驕傲!
引一首大老鄉唐伯虎的“漁家樂”來讚美一下太倉,願她在新世紀再度輝煌。願家鄉人生活更加富庶美滿。
世泰時豐芻米賤,買酒頗有青銅錢。
夕陽半落風浪舞,舟船入港無危顛。
烹鮮熱酒招舍己,滄浪迭歌仿扣舷。
醉來舉盞酬明月,自謂此樂能通仙。
遙望黃塵道中客,富貴於我如雲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