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老故事

我隨便寫,您隨便看。讀得下去就讀,讀不下去掉頭走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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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老故事 (十八) B區人家續二

(2014-09-09 10:49:08) 下一個

何為奇妙?那是世界上隻剩下他一個人。於是他躲進防空洞。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了敲門聲。

何為荒誕?那是:他正回家,在路上。近家時,見年幼的兒子正在沙堆旁玩耍,形單影隻。他抱起兒子滿是憐愛:“你怎麽自己在這?媽媽呐?”“媽媽在家睡覺,和X叔叔。”孩子答。

奇妙情節來自長相酷似國權路小剃頭兒子的春上村樹,是他對“奇妙”二字的解讀,是臆想。而荒涎則來自於B區真實演繹。

荒誕故事後來成了 “傳說”。當我們記事時,故事中的人物已離開了B區。據說步出宿舍大門時,曾經的夫妻領著孩子走向了不同方向,形同陌路甚至沒對望一眼。一個家就此灰飛煙滅,在須夷間。鄰居議及此事總是唏噓,懵懂孩子也朦朧體會了世間滄涼。

——或許就因為廚房和廁所是公用,所以B區成了特殊的地方,家家戶戶的瑣碎生活就象國年路上的一地雞毛,巨靡無遺展現在了陽光之下:

蘇家獨養兒子條件好,早上頭吃了大餅油條還是牛奶麵包;徐家阿爸上午到門房接了幾隻傳呼電話;新民肚子中招去了N次廁所;陽卵爸爸進廁所格子間拿了本什麽書;小弟家晚上多燒了幾樣小菜,招待衣著土氣憨來兮(傻乎乎)的鄉下親戚;賀家老爸又棒喝兒子打斷紅纓槍。。。。等等,所有細節都發生在鄰居眼皮底下,想躲、想不看、想不知道都不行。

——隱私,對B區言是沙漠上空的水分子——不存在。

那時,B區每戶人家臥室牆上,均有一個約2.0長、0.8米高的通氣窗,與走廊相通。通氣窗離走廊地麵約二尺,窗上有紅色木製柵欄,二扇日式推拉門。冬天將推拉門關閉,通氣窗便成小木牆。夏季來臨,家家戶戶就會將氣窗推拉門打開。那時,孩子就多了窺探鄰居的機會:

是陽卵揭穿了住東頭外號大特務的秘密:今天中午我看他睡覺時沒戴帽,他頭頂是光的,沒頭發。陽卵對自己的發現頗為興奮,小聲地告訴我們。“難怪他一年四季老戴帽子!”大耳朵應和著陽卵,恍然頓悟狀。

沒多久,大耳朵大嘻上眉梢向眾人匯報了他的發現,是關於H家的。H家係二地分居,正值妻子回滬探親。午休時。。。。(此處刪去萬餘字)

那幾天大耳朵不斷地被包括徐家老大在內,幾個嘴上開始長小黑絨毛、眼神陰暗的大孩子“提審”。不諳世事的大耳朵有“審”必應,哪怕玩的再熱火朝天,他也會放下遊戲收拾心情,嘎嗄樂著匯報事發經過。然後再回答大孩子詳細的追問。

——除了字不正腔不圓略有些嗑吧,“嗄嗄嗄”樂的有些傻,大耳朵還真具備了某些外交部新聞發言人素質,至少有問必答不厭其煩。

大耳朵大的不止耳朵,還有嘴。

那是個夏日傍晚,仇栗子母親打了水在家中洗浴,剛巧小不點的大耳朵晃悠著二扇耳朵從她家通氣窗前經過。無意的一瞅,令大耳朵改變了原先閑逛計劃,他在仇栗子家氣窗前開始上演折返跑——穿棱往返,來來回回不停地裝作路過的樣子,斜著眸向仇栗子母親行注目禮。

大耳朵自己過癮不算,要命的是,他居然又火速招來幾個小夥伴,一起趴到仇栗子家氣窗前,公然觀賞。

尷尬不已又氣又羞的仇母即無法起身關推拉門,又怕呼斥小屁孩子招引更多眼目。於是隻能呆在盆中作水中老蟞,以不變應萬變,直至夜色降臨。。。。。。

B區的記憶還和“吃”有關。

那時好吃的東西真多,就缺銅鈿!實在饞時就奇招百出:W家老大的辦法是啃榨菜。仍記得他手拿榨菜塊在走廊上的情景,邊玩邊不時啃一口在嘴裏咀嚼。那香噴噴的樣子,讓我們看得直嚥唾沫——於是央求父母也買榨菜。一口咬下去:我CAO。又鹹又辣!差點沒吐出來!

“把辣椒粉洗掉就好吃多了。”W家老大說。

從那時起,在我們的童年史中,榨菜頭就開始發揮其獨特而重要的作用,其曆史功績有回憶為憑有玩伴為證,有史有據不容否認。直到今天,當看到一塊塊碼放在副食店裏紅綠相間的榨菜頭時,腦海中還會不由得浮現當年津津有味拿它解饞的情形。

而煤氣間裏,那戶徐姓人家孩子解饞法是炒糖餅。徐家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那時常見徐家孩子抱個糖罐頭(除了油鹽在廚房放著,那時糖算緊俏物資,每次用完得拿回家)到廚房,點火,倒油入鍋,將糖在油中炒成餅狀物,然後回家美滋滋地享用。

徐家孩子的特點是“自力更生,各自為政”:誰饞誰餓誰炒糖,自產自銷,互不搭界。

因此出現這樣的場景就不足為奇:老大剛離開廚房,沒一會兒,徐家老三,那個矮墩墩的男孩子就抱著糖罐搖搖擺擺,象個小板鴨出現了——估計大哥的餅把他饞得夠嗆。搬個小木橙墊在腳下,徐家老三就站在橙上開炒——也許炒糖技術來自胖乎乎天性開朗的母親,徐家孩子個個技法嫻熟。這就叫傳承有序吧!

 

那時B區孩子對夜晚的廁所心存懼怕:一盞昏燈懸掛在天花板上,偌大的屋子顯得幽暗冷寂,戚然陰森。特別是那三間靠牆排列門緊閉的蹲房——格子間,讓人驚心膽顫,總覺得什麽東西隱匿於其中,隨時會衝出來。

記得自打本人能獨立自主上廁所起,相當一段時間內,就沒以標準姿式撒過尿:次次都是側立於便池前,擰著腦袋,眼睛緊盯著身後黑咕隆冬的格子間,隨時準備撒丫子開溜的架式。

因此,除非不得已,一般天黑後我們盡量不去廁所——要麽結伴而行,要麽幹脆直接把尿撒在樓梯拐角。

徐家孩子卻不。怪了,有段時間他們總在晚上如廁。畢竟是孩子,膽子還是小,一方麵為壯膽,另一方麵也是提示旁人:廁內有人勿隨手關燈!所以甫入格子間,徐家孩子就開始唱歌。這招效果往往事與願違,“未驅虎豹反招狼!”這小子平時就和我們不對付,每逢聽到廁所裏傳出他的歌聲,伴夥們就使壞:悄悄來到廁所門邊,將燈繩往下一拉,“啪噠”——讓廁所變得漆黑一團。

想象著徐家小子蹲在黑暗中摸索著完成 “革命未竟事業”的情景,我們“惡毒並快樂著”。這叫一報還一報!——誰要他和他那個陰絲刮答(陰沉沉)的哥哥也對我們如此呐?!說實話,我們也沒少遭他們暗算。

如果說,“報複”與“反報複”、“打”和“找打”是巴以沒完沒了的主旋律的話。那麽,“拉燈”和“被拉燈”就是我們彼時關係的貫穿詞。

 

和廚房裏家家灶頭前總是人影忙碌成對比的是童家灶頭的冷清。童家是煤氣間八個人家中的一戶,夫婦倆均為上海人。因平日住市區,故很少在B區出現。既使偶爾帶二孩子來宿舍,也不長待不起夥,因此煤氣間鮮見童家人身影。

但那年的春天,童家空閑的宅子裏出現了位年青人,他皮膚白晰留分頭,眼睛細長,頗有幾分斯文。這年青人大部分時間足不出戶,言語不多,獨往獨來,如貓般悄無聲息。做飯時,他也出現在灶頭前。隻是做的很簡單:下碗麵或清炒一二樣小菜。

廚房的飲食男女因他的出現而顯得安靜矜持起來。而他在一群陌生人中也有些局促。抖發抖發的腿和閃發閃發的眼神均表明,他對B區這樣的環境感到生疏不適應。

最先和青年人熟絡起來的是孩子,他們正處對身邊所有新生事物充滿好奇的年紀,這個來自大上海鬧市的“上海癟三”自然引起了孩子更多關注。

一天,童家青年到廁所,拉開門進了最裏麵那個格子間。夥伴們如影隨至,從煤氣間垃圾袋裏拿了青菜葉、蒜頭蔥皮等向格子間裏扔。扔完細聽,居然格子間沒動靜。“好你個癟三,居然沒反應!”夥伴們於是拿來了重型武器——爛雞蛋殼,從格子間上方扔進去。一個個雞蛋殼象空穀散落的鬆子,“稀哩屁吧”在被襲區域內響成一片。突然,格子間門猛地開了——“塌媽的我奏你”(他媽的我揍你)——被激怒的青年顧不上斯文體麵,蹲在坑上瞪著我們,用怪異的普通話發出了憤怒的吼聲。。。。。。

真是不“打”不成交,由此,我們居然和年青人逐漸熟悉了起來,並知道了他的名字——榮子。

榮子是童家女主人的弟弟,在安徽插隊,因患小恙,所以到宿舍靜養。“這裏空氣好,車少人少安靜,適合養病。”他說。榮子的話讓我們想起“養傷來到沙家浜”的郭建光。

畢竟來自於五光十色的十裏洋場,又有插隊經曆,以後的日子裏,每當大我們幾歲的榮子用拗口奇怪的普通話向我們講述他的見聞時,我們這些成長於城鄉結合部的孩子就感覺心中有一扇通向精彩世界的大門正被慢慢的打開。

和郭建光相比,榮子似乎不想念戰友,更不急著“傷痊愈返戰場把敵殺。”他告訴我們插隊就是挑糞桶和澆大糞,辛苦麽勁。他說,最好象他那樣,混到文藝宣傳隊。“不下田,每天排樣板戲,說說唱唱,即輕鬆又好白相(好玩)”;

榮子說,小分隊裏小姑娘多,日子過得輕鬆自在而且快。他說他覺得沒勁了就和夥伴和小姑娘一起周末到鎮上看電影,吃陽春麵;

榮子說,同學裏好多人初中就約弄堂的女生看電影,逛淮海路,膽子大的還一本正經談敲定(談戀愛);他說,有幾對自我感覺良好的家夥還到外灘戀人堤去過,混在成年戀人中,搞得象真的一樣。

我們說,“不怕糾察抓啊?”榮子說,“天黑了哪看得出來?那麽多人擠一起。”

榮子興致勃勃地介紹上海灘的奇聞秩事,告訴我們市裏同齡人的流行遊戲、流行語和流行腔;我們則熱情地向他介紹宿舍裏的風雲人物,比如豬喂、王育蛋還有死人眼,但他好象不感興趣。這使我們頗為沮喪,感受到了現實的城鄉差距、市區人的高傲和城郊人在市區人麵前的不自信。

榮子還提到書,說有機會弄本叫【青春之歌】的書來給我們開開眼。他說“這書特黃,一般人看不了,沒路子根本弄不到。”

榮子後來還告訴我們他在宿舍的真實原因:其實他根本沒病,是因為膩了在公社宣傳隊的日子,托人開了病條,跑我們宿舍來混捏結(混日子)的。

有小姑娘陪著跳跳唱唱不用幹活,多美。你還膩?——我們不解。

“天天看,天仙也成拉格布(瘷蛤蟆)!”榮子以過來人的口吻說。“再說,她們也沒那麽好看。”頓了頓,榮子又補充道,語氣中透出一絲惆悵。

提到今後打算,榮子說他希望能回上海,當交警。他站起來雙手上下比劃著說,“一身警服,往母鹿(馬路——不知為何,許多上海人說普通話時把“馬”說成“母”)上一站,腳踏車卡車都聽我指揮。表太台型呦(不要太出彩)。”

榮子會些花裏呼哨的小玩藝兒,比如打榧指(響指)、象本山大叔般手指轉毛巾、吹悠揚悅耳口哨等。對了,他還會撲克魔術!他玩魔術手法嫻熟出神入畫,常把我們糊弄得雲山霧罩,感覺匪夷所思。那一刻覺得他神密偉大牛逼更大。他不說“見證奇跡的時刻”,更不唱“噢爸,剛弄死他”,但在那個階段,他是我們的偶像,我的打響指、手指轉巾及口哨,均是受他影響苦練而成的。

榮子不僅具備頭腦袋活絡、聰慧機靈等上海人特點,同時還兼有北方人的勇猛剛強。

那時宿舍內幾個大孩子見榮子生得皮白肉淨,以為他象一般市區孩子般軟弱可欺,於是有事沒事的尋他猴屎(挑釁),“退一步海闊天空”,更何況剛來宿舍沒多久,人地二生,因此榮子大多隱忍了下來。

但那天中午,當家住D區外號小貓的家夥臉上掛著奚笑,又一次向榮子發起挑釁時,榮子出乎意料地迎了上去:“啥意思啊儂?每趟格能算啥意思?想哪能?(你每次都這樣,是什麽意思,想怎麽樣)”

“儂想哪能?上海癟三!”小貓操著生硬的滬話回應,斜瞥對手的眼裏透著深深的蔑視。

或許榮子早已到已忍無可忍的地步,或許宿舍的環境已讓榮子了然於心因而有了揭杆而起的決心,更或許經過觀察,榮子早看出對手是真貓而非“偽虎”,於是榮子毫不猶豫揮出了右拳。本隻想在同伴麵前紮記台型(爭下麵子),將挑釁級別預限在 “想哪能”“儂想哪能”般口頭衝突範圍內的小貓,猝不及防,貓臉被重重擊中,於是倉猝應戰,揮拳相向。。。。。

這次打鬥僅維持了幾分鍾,但達到了預期目的:榮子打出了氣勢打出了威風,打滅了小貓的囂張氣焰和來自他方的潛在威脅,更打開一片無人再喊“上海癟三”、有利於今後和平發展的周邊環境。

“別以為市區人都是樣子貨。”榮子捂著臉上被貓爪擊打的傷,邊向家走邊對我們說。

看著榮子氣喘籲籲仍沉浸在戰鬥餘興中的樣子,我們不由得暗自慶幸:當時幸好明智及時中止了雞蛋殼襲擊,否則“塌媽的”他真會“奏”,而且被“奏”的是我們,而不是小貓。籲——還好還好,拉麻麻的!

 

搬離四舍後,就再未見過榮子。聽說他後來回滬,如願成為一名光榮的“母鹿”警察。當時是知道榮子值勤的地方的,可惜一直未得機會探訪。豈有此理的是,這麽多年任憑怎麽想象,也勾勒不出身著警服榮子的樣子。就在行將結束此文時,突然有了答案:是那句“塌媽的我奏你”,將他永遠鎖定在了那個時刻。

 

其實世上很多事很多時,讓瞬間變成了永恒,回憶中的永恒。——原以為深刻是慢慢變成的,沒想到居然這麽簡單,也就在打嗝放P彈指一揮間。

困了,劃“句號”拉燈睡覺。天氣預報說,明天又是一個豔陽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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