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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鄉一周左右,收到父親來信。信裏說送我下鄉回去那晚,母親徹夜難眠,哭了。說那個鬼地方,我兒子怎麽過啊。她使勁埋怨父親是謊報軍情。原來之前父親帶我去實地考察那次,回去後告訴母親說環境很好,有采菊東籬下的感覺,還說我住的小屋(小步那屋)窗前有小竹林,像林黛玉的瀟湘館。母親說,什麽瀟湘館東籬下,連個拉屎的茅房都沒有。父親勸母親不必擔心,說人家孩子能過,我們孩子咋就不能,又不缺胳膊少腿,也不比別人少心眼。但母親總是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父親在信裏說,你是大孩子,爸爸知道你懂事,能給弟弟做榜樣,一定不會讓媽媽擔心你。鄉下條件艱苦些,但爸爸知道你會克服困難,適應環境,會讓爸爸媽媽放心,會讓你媽媽為你驕傲的。我讀那信鼻子發酸,之前在家,時與母親頂嘴吵架,惹她生氣,讀信時覺得很後悔。
九月裏天氣依然炎熱,農田裏太陽照射無遮無擋,全靠一頂大草帽製造一小圈化外之地,抵禦頭頂上的毒辣日光。地麵熱氣蒸騰,日光下站立片刻便揮汗如雨。農民通常躲避正午的毒日,到下午三四點鍾之後,日光稍稍收斂再下地去幹活兒。
在朱家宅看到前所未見的景象。那裏不少婦女上身不著衣物,隻在胸前掛一肚兜,一根細繩吊在脖子上,兩邊兩根細繩繞到背後打個結。整個後背曝露在外,曬得烏漆墨黑,稍一彎腰,前麵肚兜裏的景象也一覽無餘。那些婦女多是中年之上的,毫無羞怯扭捏,我之前從未見過那陣仗,在她們麵前不自在,與她們說話時視線不知往哪擱,她們嘻嘻哈哈拿我的不好意思開玩笑。
秋娣與那些婦女相反,她總是長袖長褲,頭上頂毛巾,上麵蓋草帽。日光之下她小心翼翼將曝露在外的皮膚減少到最小限度。與她經常一起的慧芳也差不多是那打扮。秋娣說掛肚兜出來的都是結了婚有了孩子的,沒結婚的姑娘不會那樣。她說她就是以後結婚了有了孩子也不會那樣,說她最怕太陽也最討厭太陽,把人曬得墨墨黑。秋娣說她“眼癢”(羨慕)慧芳,說她曬不黑,皮膚白。慧芳聽了很得意,投桃報李說你也不黑呀。但其實慧芳雖然不黑,卻也不白,而是紅,是那種永不褪色的高原紅。與城市裏的女孩一目了然皮膚不是同類品質。而且慧芳還是個姑娘,身材卻粗壯如桶,總體而言並不比秋娣好看。
秋娣說她最恨太陽,因為太陽讓她麵如鍾馗,那不是她的本色。此話不假。有一次夕陽西下,她挽起褲腿,脫去長袖外套站在河邊擦洗,露出的手臂和小腿膚色如剛去了皮氧化之前的蓮藕,與她黝黑的手背和臉形成刺眼的反差,難怪她討厭太陽,層層防護,每日抹雪花膏,還是無法讓臉保持蓮藕本色。
某日傍晚在我小屋前的打穀場看到秋娣肩扛鋤頭從朱家宅那裏走來,到我跟前站下,問我,你和二田打架啦?
你聽哪個說的啊?我問她。
誰都在說啊,隊裏誰都知道啊。她說。
這個閉塞鄉下小破村子,八卦倒傳得快,還誇大其詞添油加醋,我心裏想。我同那個張二田就吵了幾句,彼此都沒動對方一手指頭,轉瞬就變成打架了。
那是那天上午的事兒,我和張隊副會計張二田幾個人去大隊不知參加一個什麽會,坐在一空地的長凳上。周圍的農民都是其他各生產隊的,我都不認識。張隊副坐中間,張二田和我坐兩邊。張隊副看看我手腕上的表,問是啥牌子。
鍾山牌,南京的。我說。
他問我多少錢,我告訴他30元。他舉起手腕在我眼前晃晃說,我的是上海牌,120元。你們上海人叫“唔尼”(我們)鄉下人“阿鄉”對吧?他說。我不答話。阿鄉比乃(你們)上海人有鈔票啊。他說。
啥個上海人,就是上海癟三。張二田探頭插話說。
張隊副拿個旅行剪刀剪指甲,剪完左手,將剪刀遞給我叫我幫他剪右手,說他左手不會用剪刀。我幫他剪了。他回頭對張二田說:上海癟三幫尼(我)阿鄉剪指甲啦。張二田哈哈哈大笑。我心裏蹭蹭冒火。一會兒張二田與張隊副換座位,拿了那把剪刀叫我也幫他剪剪,
“去你媽的!自己剪”。我說。
張二田臉上表情一僵,說:你敢罵我啊?!
罵你了,怎樣?!
張隊副看情形不對,把張二田一拉,換回位置坐到中間打圓場,對我說,好了好了,開開玩笑的,不要生氣,不要生氣。
這便是那天上午的所謂打架。我將這過程告訴了秋娣。秋娣說,那個張二田有毛病,就喜歡惹事生非,叫我不要理他。又告訴我,張二田的哥哥張大田人不錯,和張二田完全是兩種人,是個木匠,到處跑了接活,很少在家裏。
大概第二天,小梁和金龍也來問我“打架”的事兒。我又跟他們說一遍過程。小梁說,小步和小金說我來鄉下是來打架的不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我說操他媽的他們就會落井下石唯恐天下不亂。我要去找小步問問清楚,小梁拉住我說去了沒意思的,他們也不會當我麵說。過兩天這事也就過去了。金龍說那個張二田沒卵用的,他要再找你麻煩,我去幫你教訓他。我覺得他挺仗義。
金龍和小梁要好。金龍媽叫我去幫她寫信給在外麵做工的金龍爸,絮絮叨叨許多雞毛蒜皮,還抱怨金龍懶,不知道幫助家裏做事兒,她不識字,寫完叫我反複給她讀兩遍,看看有無重大事件遺漏。她送給我自家母雞下的雞蛋。金龍大概因此對我不錯。
下鄉一個來月時,有一天正在地裏幹活兒,遠遠看見通往外麵公路去的泥路上走來一人,摸樣不似農民,走路姿勢眼熟。走得稍近,忽然認出是父親,心裏一熱,丟下農具跑向前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