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口製人事檔案和居委會仿佛都是比較有中國特色的東西。先說說戶口製吧,我原來以為戶口製大概世界各國都大同小異的吧——便於人口管理嘛,八七年去日本後發現那裏人口可以自由流動,“上京”也就是去首都東京,沒有任何限製,隨便哪個鄉下旮旮旯旯的哪個日本人,想要去東京謀生計也好去大阪京都或任何其他大城市去試試運氣找點事情做做也好,都悉聽尊便,政府並不控製的。你有本事在那裏呆下去,愛呆多久呆多久,沒本事,混不下去了,就自動卷鋪蓋打道回府還回到鄉下小地方去。我當時覺得挺意外,以為隻有日本實行如此放任自流的人口流動政策,後來才知道美國加拿大歐洲各國其實都是這樣的製度,自由選擇居住地算是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這與國內的戶口製形成一種對比。現在國內的戶口製也有了很大的改進,人口流動的自由度比從前寬鬆了許多,但如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要想擁有那裏的常住戶口,享受那裏常住居民的醫療就學等待遇,依然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而若在從前就更不用說了。
從前國內的戶口製分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城市戶口裏又有市區戶口和郊縣戶口,不同戶口在就業就學醫療等日常生活各方麵的待遇和機會都有所差異。如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的城市市區戶口其含金量是不比美國綠卡差到哪裏去的。農民都是農村戶口(或叫農業戶口),某人民公社某大隊某生產小隊的農民,被戶口鎖在那個生產小隊裏,難得去鎮上趕集耍耍玩玩可以,要去其它什麽地方找份活計幹幹都不是可以自說自話自行其是的。農民要想到大隊辦的磚窯廠之類的地方去當個零時工都得有點門路,比如能與大隊書記或大隊長之類的拉上點關係才有機會的。市區戶口與郊縣戶口也不同,像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裏市區戶口的人相比郊縣戶口的人明顯具有優越感,常將後者稱之為“鄉下人”,而後者則稱前者為“上海癟三”。從前如複旦大學所在地的五角場那一片屬於寶山縣,複旦的教師員工及家屬都是寶山縣戶口,都屬於“鄉下人”之列。上海除了寶山青浦南匯鬆江嘉定等十個郊縣,當初隻要一過黃浦江,哪怕外灘對麵如今繁華無比的世紀大道那一帶那時都屬於鄉下人的地區。上海曾有“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的說法,就是市區戶口絕不能換成郊縣戶口的意思。倘若哪個能掐會算具有先見之明的家夥,二三十年前在浦東買上幾間房,現在在浦西不知能換回多少床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市區戶口換成郊縣戶口容易,反之郊縣戶口換成市區戶口則十分困難,而如果想要農村戶口轉成城市戶口或者外地戶口轉入如上海北京那樣的一線城市戶口,在從前那個時代基本屬於天方夜譚。我中學畢業後曾去下屬上海寶山縣的羅南公社插隊落戶半年,戶口從五角場派出所遷出落戶入羅南公社繁榮大隊朱家角生產小隊,變成了農村戶口,當時心情相當灰暗沉重,感覺路漫漫其修遠兮,上下左右無出路。還好大半年後回上海讀書時戶口遷回學校,又恢複了原來的上海寶山縣戶口,那時真體會到一種類似重見天日的輕鬆喜悅心情。後來,八七年去日本時,我又去五角場消除戶口,那次倒沒有之前那次的失落感的。
人事檔案也是個有意思的東西。那東西很神秘,不與本人照麵。知道檔案裏都是關於自己的一些個人信息,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學曆技能工作經曆政治麵貌(黨團員與否)婚姻狀況家庭關係等等,但那裏麵還有一項“組織”鑒定,據說是關於政治覺悟道德操守及品行方麵的評語,那東西比較讓人神經質,因為你不知道“組織”會給你往裏麵寫些啥玩意兒進去,而那東西又如影隨形,無論你走到哪裏,讀書或工作,那東西都會或學校或工作單位人事處地一直跟著你,從前倘若檔案裏有負麵鑒定或評語是會影響到個人在單位裏的日後前途的,比如升職加工資甚至分房等等,所以那玩意兒讓人不敢掉以輕心。小學老師是最早也是最善於拿檔案嚇唬人的,小屁孩兒犯點事兒,老師就說是性質極其嚴重的錯誤,說是如果不懸崖勒馬迷途知返痛改前非,記入檔案後果不堪設想雲雲,足以讓小屁孩感覺天昏地暗世界末日般的恐怖。我讀小學時,學校裏有個小屁孩對“人體藝術”萌生無法抑製的濃厚興趣,爬女浴室偷看被當場逮住,老師說他思想品德敗壞,除記過處分之外號稱要記入檔案,把那個小屁孩嚇得灰頭土臉,從此之後成了橫路敬二,見人矮三分。前些年我在國內教書時,有一次係主任與學生發生衝突,勒令學生寫書麵檢討,當時也威嚇學生說,倘若檢討不深刻,則要連檢討書一並存入檔案,那會是一個人生汙點雲雲。可見神秘兮兮的檔案在中國是可以被當作一種具有威嚇作用的武器使用的。不過現在的年輕人很多在外企工作,外企或獵頭公司對於個人檔案裏有兒時曾偷看過女浴室的記錄感興趣與否則不得而知了。
最奇葩的是國內的居委會,就是居民委員會,在上海從前也叫裏委會,就是裏弄委員會。居委會成員都是大媽老太婆,無所事事平時最大興趣就是張家長李家短,這些人都是異乎尋常的熱心腸,政治覺悟高過上海大廈,而且主動積極執行各項國家政策毫不含糊,雖然沒有什麽文化,但做起思想工作來頭頭是道,處理棘手事情也很有辦法。從前我們那一片的裏委會大媽曾有過這樣的事跡,當時政府提出為了保護環境,禁止居民在住處養雞,裏委會大媽挨家去養雞的人家宣傳,軟硬兼施逼迫那些人家殺雞。有一戶人家死活不聽勸告,還對裏委會大媽說,我不殺,有本事你們殺。後來過了幾天那戶人家發現雞不會啄米了,怎麽啄米都進不了嘴裏,仔細一看原來雞的下嘴唇被剪刀剪掉了,隻剩下上半張嘴了。還有一件事情也很搞笑。我們家一個老鄰居搬到新的宿舍,那鄰居家的女主人比較胖,那裏裏委會的大媽懷疑她肚子裏有情況,三天兩頭輪番跑到她家去叫她響應國家計劃生育號召,自告奮勇要陪她到醫院去做人工流產。那女主人有兩個女兒,那時自己已經四十多歲了,告訴那些大媽她沒有懷孕,但那些大媽堅決不上當受騙,認定那女主人是想再生個兒子,臉上的雀斑也被認做是妊娠斑,搞得那個鄰居啼笑皆非哭笑不得。但當然裏委會大媽也做不少好事,比如前些年我在國內時,每到晚上七八點鍾就聽到外麵裏委會大媽邊搖著鈴鐺兒邊吆喝,叫各家各戶關好門窗,鎖好放置在外麵的車輛,注意安全,嚴防小偷雲雲。
從前的戶口製檔案加上居委會,使人感覺時時刻刻都生活在一種“組織”的“關懷”之中,好像不小心碰到蜘蛛網,那些蜘蛛絲線纏在臉上手上脖子上,你看不見那些絲線,用手去抹,甩,擦,但仿佛總是甩脫不掉,感覺總還是粘在那裏似的。
如今時事變遷,國內的戶口製也好,檔案內容和管理方法也好,似乎也都與時俱進有了很大改變,居委會大概也在與時俱進,從不斷看到的有關北京朝陽群眾檢舉名人吸毒的業績推斷,居委會大媽的本領似乎越來越高,眼睛也越來越雪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