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好在哪裏?
作者 段品章
水滸是我人生中讀的第一部小說,它對我的影響是一生的。但說實話,小孩子還是去看電視劇版的好。因為原著實在少兒不宜,無論是其中的淫穢與血腥場麵,還是全書的精神,都遠遠超出了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兒童尚未形成完善的價值觀,他們往往會想當然地認為主角就是“好人”,而當主角做出“好人”所不會做的事的時候,他們要麽會不假思索地認為這也是好事,要麽就會覺得這是一本壞書。
很多人把水滸當做武俠小說看,認為這本書說的就是一百零八個大俠如何懲惡揚善行俠仗義的故事。持這種想法看水滸的人大部分都會失望,因為全書都是在殺人放火欺負老百姓,就連那些“大俠”也不例外。尤其是領頭的那個宋江,身為江湖領袖,不英俊瀟灑氣度不凡也就罷了,怎麽能如此陰險猥瑣!這真是一本壞書。
覺得水滸差的,大抵就是這兩種人:小孩子和被電視劇誤導的大人。
抱著這樣的觀點來讀,未免忒輕看了水滸的深度。
水滸講的從來不是什麽懲惡揚善,替天行道,更不是所謂忠義兩全,浩氣長存。全書說淫說盜,說快意恩仇,歸根結底說了四個字:逼上梁山。
水滸是一本屬於成人的黑暗故事。
世界上最好的黑幫小說是哪一本?教父?那是第二。
世界上最好的黑幫小說非水滸莫屬。
教父隻告訴你西西裏的故事,而水滸裏的故事,地球上的每個角落,每一天都在發生。
絕望的故事。
水滸世界裏隻有一種顏色,那就是黑色。不僅江湖是黑的,尋常巷陌,清修之所,就連廟堂之上也全是黑的。黑道是黑的,白道比黑道更黑。那是血幹涸的顏色。水滸的每個字都帶著血的沉重,它撕下了現實最後一塊遮羞布,把一副地獄圖赤裸裸血淋淋地展現在讀者麵前。
我一直認為,真正的地獄,是人為了活下去,不得不變成鬼。
水滸中的人間,就是這樣的地獄。沒有輪回,沒有解脫,永遠出不去的地獄。
悲慘世界裏的冉阿讓好歹有他的上帝,而水滸中的好漢們,沒有救贖,隻有手裏的刀。水滸更加一針見血,不留餘地地指出了這世界的殘酷,從而更加真實地展示出了生活在這殘酷世界中人的選擇。
林衝是第一個展現出全書精神的人物。他做事低調,事事讓人,從不惹是生非,是個標準的普通良民。他擁有不高也不低的職位,美麗而恩愛的妻子,高超的武藝,還有幾個知心好友。我們理想中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不正是如此嗎?然而作者告訴我們:你不找事,事也會來找你。官二代高衙內闖進了普通良民林衝的生活,於是這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被撕碎了。大好的前途沒了,幸福的婚姻沒了,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他。就因為一個官二代看上了他妻子,一夜之間,他幾十年奮鬥得來的東西全都沒有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忍耐。甚至當兩個公人差點暗殺了他,他還是勸魯智深不要殺了他們。因為林衝還相信,靠勤勉和本分,自己有朝一日還能掙回所有的一切。就算魯智深再三勸他幹脆落草,他還是想做個清清白白的正經人。直到草料場那一夜的忍無可忍。
沒有人天生想做壞人,怎奈這個世界裏隻能有兩種人:壞人,和死人。
那就他娘的做個壞人吧!
林衝終於被逼上梁山。在那裏等著他的是最後一道試煉:投名狀。
你要做壞人?殺個無辜先。林衝蹲在山下等了幾天,想動手,又沒機會。敢情當個壞人也這麽難。真的難嗎?還是你骨子裏不夠壞?
等到期限最後一天,等來了楊誌。長得這麽凶,就你吧。
楊誌其實就是另一個林衝。做壞人第一個要殺的不是別人,正是還有良知的自己。納了這投名狀,從前那個一心想做正經人的自己也就徹底死去了,從此之後,世上少了一個良民,多了一個魔頭。
看著楊誌下山遠去,林衝想必感慨良多:
早晚有一天,你也會來到這水泊梁山的。早晚。
普通人如此,英雄也逃不掉。
武鬆是小說前半段最光彩照人的形象沒有之一。但很多人隻看到他的武勇,他的機智,卻忽視了他所遭受的人間慘劇。
水滸裏有各種各樣的兄弟,有何濤和何清那種為了錢可以翻臉不認人的,有李達和李逵那種弟弟剛到家哥哥就去報案的,也有武大和武二這種兄弟情深的。
武家兄弟倆從小父母雙亡,是哥哥武大郎一手把弟弟武鬆拉扯到大。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這苦命的兩兄弟從小到大都經曆了什麽。武大郎矮小醜陋的身體難道是天生的嗎?一奶同胞的弟弟武鬆為什麽反而如此高大呢?把這些信息拚湊起來得出的結論,幾乎可以解釋武鬆所有的行為。
武大郎含辛茹苦將弟弟養得又高又壯,自己卻因為營養不良加上過度勞累成了個人人嘲笑的半殘。而武鬆也是個有良心知感恩的弟弟,哥哥的所有付出他都看在眼裏,因此武鬆在家的時候從來沒有人敢欺負武大。二人雖是兄弟,情義勝卻父子。
這兩兄弟的感情,是一個潘金蓮可以撼動的嗎?
武鬆那麽反感誘惑自己的潘金蓮真的是因為他也喜歡潘金蓮嗎?武鬆說:“我武鬆不是這等沒人倫的豬狗!”有人說這是封建禮教,是大男子主義。說這話的人有沒有想過:如果誰有個從小把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對自己百般照顧無微不至,甚至飽經風霜卻不說苦不說累的哥哥,他還做出對不起哥哥的事,那這個人不就是豬狗不如嗎?有點良心的人誰會這麽做?
武鬆從小命苦,沒爹沒娘,隻有一個哥哥可以依靠,長兄如父,是哥哥給了他一個雖不富裕卻溫暖的家。如今自己終於發跡,總算可以好好報答哥哥了。戲文裏的大團圓結局也不過如此。可出差一趟回來,哥哥卻死了。武鬆在世上唯一的一個親人,死了。
武鬆什麽心情,可想而知。
武鬆在靈堂哭泣的那個夜晚,讀來令人心碎。
哥哥死得蹊蹺,武鬆一看便知。他從小吃盡苦頭,心思細膩,又做了兩年逃犯,江湖經驗極豐富,這點手段如何瞞得過他!於是他默默查清真相,收集了全部證據,準備用法律手段讓仇人得到應有的下場。
武鬆不是天生殺人狂,他也曾相信法律,相信公道。
他的公道卻沒有來。
整個縣的司法係統都被西門慶買通了。世間的公理就是誰有錢誰有理。
你叫武鬆怎麽辦?忍了這口氣?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武鬆不給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哥哥報仇,他還配叫人嗎?
於是武鬆做了個決定,他決定放棄自己的人生。法不給我公道,我自己來給自己公道。於是他精心設計了一個局,在所有街坊鄰居的見證下處置了兩個主犯,押著一個教唆犯自首了。
打虎英雄的行為感動了所有人,一直很賞識他的官員特地輕判了他,街坊鄰居和部下自發送他盤纏食物。而武鬆的心裏卻是空虛的,天地悠悠,家在何處?哥哥的恩情已經無法再報,自己生活的意義是什麽呢?
就這樣,他到了孟州。此時的他,毫不遮掩自己的桀驁,仿佛打虎當日喝醉後的不顧一切。前途已經如此黯淡,再糟又能怎樣呢?他就這樣卷入了施恩與蔣門神的恩怨。
所謂施恩與蔣門神的恩怨,其實是施恩的父親與新來的張團練在孟州的地盤之爭。武鬆不是不清楚,但那又怎樣?武鬆不在乎,隨你們吧,你讓我打,那我就打,我還要索性打得好看一點,教大家笑一笑。整個醉打蔣門神的故事裏,武鬆的精神是頹廢的,他完全失去了人生的目標。明知施恩圖報,卻並不在意,好歹還有酒喝。
這時候,張都監出現了。他給了武鬆目標與希望。金錢,地位,這都無所謂,武鬆把錢都鎖進了箱子。最重要的是希望,在張都監這裏,武鬆忽然看到了重新開始的可能,他甚至有了一個未婚妻。武鬆的精神久違地一振,難道這樣的自己還能為了什麽而奮鬥嗎?
——騙你的啦。
一切的一切原來是個騙局。希望之後是更深的絕望。那些關於未來的美夢,一個個全都破碎了,隻剩下一片黑暗。解決掉暗殺他的兩個公人,武鬆走向了鴛鴦樓。他冷靜得可怕,就像為兄報仇的那天一樣,隻是這次,他不會再留餘地了。為了不暴露自己,武鬆把一路上撞見自己的人全部殺光,包括那個欺騙了他的未婚妻。不是神經病式的屠殺,而是有計劃的謀殺。武鬆的黑化,黑得令人毛骨悚然。一個最強大的英雄,也可以變成一個最可怕的凶犯。
“殺人者,打虎武鬆也。”這是挑釁?是炫耀?不,這是投名狀。
從此以後,他拿人祭刀,搶人酒肉,打家劫舍。武鬆終於成了一個和張青孫二娘他們一路貨色的江湖人。一個壞人。
因為水滸的世界,好人無路可走,隻有壞人才能活得快活。這是一個逼得好人去做強盜的世界。水滸告訴我們:當法律無法捍衛正義的時候,人就會變成這個樣子。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林衝,成為楊誌,成為武鬆。每一個人心中都有的最後一條路,就叫做水泊梁山。
但是,如果梁山中隻有林衝和武鬆這樣被社會逼迫而不得不落草的良民,恐怕水滸的現實意義要低一大截。水滸如實地寫出了在主流社會之外的另一股惡勢力:黑道。它沒有簡單地將梁山好漢與朝廷寫成善惡二元的對立,而是極其細致地描繪出一個與表社會同樣複雜而醜陋的裏社會。
江湖人稱自己為“好漢”而非“英雄”,他們崇尚的不是正義,而是血性,是義氣,是快意恩仇。這群人的組成是極其複雜的:不光有晁蓋、裴宣、歐鵬這樣的揭竿而起者,還有史進、呂方、郭盛這樣從小崇拜古惑仔的殺馬特少年,有周通、燕順這樣的土匪惡霸,有張青、孫二娘這樣的人肉作坊、有揭陽鎮三霸這樣的成熟黑社會組織,有石秀、焦挺這樣的社會閑散人員,有李逵這樣的精神病患者,更有一些人,像宋江、戴宗、柴進,遊離在黑白兩道之間的灰色地帶,左右逢源悶聲發財。這幫人有的是天生凶惡,有的是被逼無奈,總之,什麽都幹,就是不怎麽幹好事。事實上,水滸中的普通百姓不但受貪官汙吏和土豪劣紳的欺壓,還受到那些打著替天行道旗幟的所謂“義士”的殘酷對待:周通、王英強搶民女,燕順、孫二娘好吃人肉,穆家兄弟橫行鄉裏,李逵濫殺無辜。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和高衙內、西門慶、毛太公之流沒有任何不同。整部書的一開頭就告訴你了,他們不是什麽好人,是魔。
於是水滸中有了一種特殊的受害者:被江湖逼入江湖的人。
秦明,好好一個軍官,剿匪失敗被活捉,隨即被宋江、燕順等陷害,全家被殺,在威逼利誘下無奈落草。
扈三娘,好好一個巾幗英雄,援助結盟村坊時被活捉,全家被殺,在威逼下無奈嫁給變態色魔王英。
李應,好好一個土豪,梁山要打祝家莊,錢也給了,糧也給了,最後他們說這點錢哪夠啊,幹脆你人上山來得了。
徐寧,好好一個教頭,因為梁山要破連環馬,被自己親戚湯隆當了投名狀,連全家一起誆上了山。他的內心是幾乎崩潰的。
李雲,好好一個捕頭,教了個叫朱富的孝順徒弟,自己做賊不忘帶著師傅一起,簡直日了狗了。
安道全,好好一個大夫,因為宋江生病了,就被張順給坑了。想和姘頭多待一晚,結果那狗日的居然就把人給殺了還嫁禍給自己。
最無辜的兩個,是朱仝和盧俊義。
朱仝這個人長得像關公,做事也像關公。義氣深重,人見人愛,魅力值滿點,男神一樣的人物。他為了義氣,放走了晁蓋,又放走了宋江。如果沒有他,梁山的兩任老大連村口都出不去就掛了。
然而這卻成了朱仝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
搭檔雷橫犯了事,朱仝故技重施,偷偷放了他,不惜為此被判了個玩忽職守,刺配滄州。在滄州,朱仝憑著自己的聰明機靈很快就獲得了知府的賞識和其子小衙內的喜愛。伶俐人到哪裏都吃的開,不出意外的話,相信不久之後,朱仝的生活就能回歸正軌了。
朱仝做著東山再起的美夢,卻忘了他的“兄弟”們是怎樣的一群豺狼。
看到小衙內支離破碎的屍體的那一刻,從沒失態過的朱仝瘋了,他衝上去想和李逵拚個你死我活,卻被吳用等人的一跪擋了回來。看著自己不惜犧牲前途也要放走的兄弟們如今居然想出如此毒計來陷害自己,看著那麽可愛的一個小孩子因為自己的緣故慘遭橫死,朱仝何嚐不想把麵前這些滿嘴大義的禽獸全都砍了。可他能嗎?他連李逵都製裁不了,何況晁宋。
他打心眼裏不想和這些人待在一塊,可他還能去哪呢?
對救過自己的恩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別人。
盧俊義是一個糊塗人。人傻錢多,名望高,底子幹淨,這樣的他成了宋江上位計劃理想的的關鍵棋子。
出身於財主家庭的盧俊義,像大多數富二代一樣從小被嬌生慣養,剛愎自用。雖然武藝超群,但這並沒有什麽卵用。他涉世不深,不知人心險惡,號稱自己一個人就能平了梁山,可梁山真來了的時候,沒有任何勢力的他又能做什麽呢?
一代社會名流被扮成氣功大師(誤)的吳用成功洗腦,不聽忠言,執意作死。被引到梁山泊還高舉大旗獨自一人挑戰整個山寨,結果被車輪戰打得找不著北。被抓上山的他天真的以為對方會簡單地放了自己。圖樣。吳用這頭穩住他,轉頭就把牆上反詩的秘密告訴了管家李固讓他回家發財。等盧俊義回到大名府遇上報信的忠仆燕青,竟還不相信李固已經背叛他,反而怒斥燕青,自投羅網,身陷囹圄。
不知深淺,不識好歹。天下無雙的玉麒麟,終究隻是個外強中幹的公子哥而已。在凶殘狡猾的黑道麵前像個嬰兒一般不堪一擊。
智賺玉麒麟這一計,作為宋江上位計劃的關鍵一環,雖然在後半段跟進的時候還是出現了吳用標誌性的掉鏈子,但依然是水滸前七十回最陰最損最毒最厚顏無恥的一計沒有之一,堪稱吳用狗頭軍師生涯的巔峰之作。
這一計中最富戲劇性的是管家李固的命運。李固本來就對不明事理一心作死的主人心懷不滿,當聽到吳用告訴他的秘密,他卻像他的二貨主人一樣蒙住了雙眼,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自己的發財大計。故事的最後,他被綁在柱子上,耳邊響起了宋江的聲音:“休問這廝罪惡,請員外自行發落!”,恐怕直到這時他才醒過味兒來:原來自己隻是一枚一開始就注定要被舍棄的棋子。可惜為時已晚。
盧俊義和李固的故事,展示了普通人麵對犯罪團夥侵害時的真實狀態。
像大多數上山的好漢一樣,遭逢慘變後的盧俊義也變了,他不再是那個目空一切的公子哥,徹底地屈服了。他乖乖地配合宋老大演戲,讓他幹什麽就幹什麽。
宋江順利的開展上位計劃,先是利用絕對不可能做老大的盧俊義捉了史文恭,徹底斷絕了山寨內部人員(林衝)奪位的可能,接著又做了一出戲,安排了一場所謂的“公平競爭”,但就算吳用不在盧俊義身邊,難道他還敢贏不成?
盧俊義比誰都清楚自己在梁山的地位:名為副統帥,實際上就是個墊腳石。他也隻能安於這種地位。也許在他殺李固的時候就已經明白:自己已經無路可走。
身陷魔窟,周圍是群魔亂舞,一步走錯就性命不保。這些被江湖逼進江湖的人,是真正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水滸對於黑道的描寫,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循環:普通人被惡人所害,成為更壞的惡人,然後再去害更多的人。黑惡勢力就這樣如同滾雪球般不可控製地越來越壯大。
有一個人曾試圖打破這個循環,那就是公孫勝。他曾以探母為由逃離了宋江與晁蓋的權力爭奪戰,結果費盡心思躲藏卻還是被強行帶回了山寨,宋江用行動告訴他:你一天是黑的,一輩子都得給我是黑的。於是公孫勝再也不敢藏私,從被吳用一喝就能嚇住的普通妖道搖身一變就成了大法師。排座次後,他和盧俊義一起住在西邊房內,警衛員是宋江的徒弟:孔明和孔亮。不用多說了吧。
公孫勝的故事告訴我們:一旦進入黑道的循環,就沒有人能夠逃脫。
水滸的這種對於地下社會形成機製的深入探討已經足以讓它超越其他所有黑幫小說。但水滸並沒有止步於此,它更加深刻地指出了如此龐大的黑勢力以及這黑暗的人間地獄能得以形成的根本原因:亂自上作。
評論中有人說連城訣等作品在黑暗程度上不亞於水滸,兩者的差距就在於此。連城訣之類作品僅僅將問題歸咎於人性的貪婪這種老生常談之上,而水滸對社會問題的剖析達到了外科手術般的精準,一下子命中了專製社會的死穴,不僅對人性本惡體現的淋漓盡致,更進一步說明了什麽樣的社會能夠激發人性的惡。這就使水滸不僅僅是一部優秀的小說,而是一部不朽的名著。
從前有座魔窟,魔窟裏有個魔王,魔王的夢想是不要做魔王。
作為全書第一男主,宋江是水滸塑造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也是最複雜的形象之一。
就像乞丐的霸主還是乞丐,人渣的首領也隻不過是個人渣而已。毫無疑問,宋江是一個壞人,而且是壞人中的壞人。他陰險狡詐,不擇手段,厚顏無恥,睚眥必報。他同時擁有老維托·柯裏昂的手段與蔣天生的虛偽,是個天生的黑社會老大。
可他一點也不想當個黑社會老大。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似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宋江是個有野心的人,他原本為自己設計的人生軌跡絕不是每天和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家夥一起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從一開始,宋江對自己的定位就不是黑道。黑社會,從來都隻是宋江的一部分,而不會是全部。宋江的夢想,不是替天行道,而是出將入相,功成名就。
他開始結交黑勢力,隻因為他是個老油條。小吏這種工作本來就是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黑白勢力之間閃轉騰挪的。而宋江長袖善舞,對人情世故鑽營投機之事十分精通,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已臻化境,不僅在府衙上下無一人說不好,居然還在黑道上博得了“孝義黑三郎”的名聲。憑他的精明,如果沒有卷進晁蓋這件轟動全國的大案,相信他早晚會有機會魚躍龍門吧。
某種程度上,宋江上梁山也是被逼無奈。他本已經無數次拒絕了黑道朋友的邀約,可惜酒後現形,栽在黃文炳手裏。一生謀劃,毀於一旦。小說裏展現宋江凶殘的情節有很多,但對黃文炳,是這個平日裏的斯文人最失態的一次:“生食爾肉”不再隻是個形容詞,甘冒被全殲的風險也要跑去殺你全家。宋江一輩子再也沒對誰有過如此之深的恨意。
無極裏的謝無歡說得好:“你毀了我做好人的機會。”
被逼成了黑社會的宋江不甘心,於是他找到了另一條路:招安。
招安一直是宋江身上最大的黑點。但事實上招安也許是這些江湖人唯一的出路了。
與方臘不同,沒有根據地,沒有人民支持,連糧食都不能自給的梁山,拿什麽跟朝廷死磕?人才方麵,林衝不過是八十萬禁軍中一個普通教頭,魯智深不過是老種經略相公帳下的一個提轄,而官軍中還不知有多少林衝魯達。高俅童貫所率的烏合之眾也就罷了,如果真的惹惱了朝廷,調一支身經百戰的邊防軍來,剿滅小小的梁山隻是須臾之間。何況人是會老的,而梁山沒有持續補充人才的好方法,等林衝他們打不動了,梁山的末日也就到了。李逵之流動輒叫囂打上東京,哪裏有那麽簡單!更重要的一點是山上兄弟的子孫後代怎麽辦?難道子子孫孫都要做賊嗎?
無論是從實現宋江個人的野心的角度,還是從山寨整體利益的角度來看,招安都是唯一的選擇。古往今來幾乎所有的黑幫,最終要走的路都是洗白。
於是宋江聯合了同樣想洗白的吳用,對一心“與朝廷做個對頭”的晁蓋一派亮出了爪牙。並最終獲勝。金聖歎直說晁蓋是宋江所弑,其實我覺得證據不足。但不管怎麽說,阻礙山寨發展的晁蓋不在了。之後宋江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是上位了。沒有顧忌的宋江立即開始了招安大計。幾次試探,終於成功。
宋江走向了人生巔峰。
然後帶著所有人落入了深淵。
歸根結底,梁山的賊,隻是小賊。真正的大賊,在廟堂之上。
在寫梁山的一百零八個魔頭之前,作者寫了一個人:高俅。而且重點寫了他的發跡史。
高俅是什麽出身呢?潑皮,也就是梁山裏一抓一大把的那種流氓無賴。如果你注意觀察,你會發現對少年高球的描寫和對梁山好漢燕青出場的描寫幾乎一模一樣,除了顏值。而他陰險又精明的性格,和宋江極其相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高俅就是一個未入黑道的成功版宋江。
高俅這樣的人是怎麽坐上太尉的位子的?因為他背後有人。
天下的大賊,就是以宋徽宗為首的統治者們。
一個在國內盜賊四起,邊境硝煙不斷的時候還饒有興致地逛妓院的荒唐皇帝,提拔起一眾荒唐大臣:因為球踢得好而青雲直上的高太尉,年年壽誕都要收取無數金銀財寶的蔡太師,因為搜刮奇珍異寶而起家的童媼相,陪著皇上尋花問柳的楊太監······
單隻是花石綱就讓不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其中又有多少人迫於生計不得不走上犯罪的道路?四大寇為什麽能一呼百應?為什麽武鬆和林衝們得不到法律應許的公道?若天下太平,誰願落草?眾匪首尚且是走投無路,更何況那成千上萬的嘍囉。
宋江作亂,亂卻自上而起。
宋江自以為能憑著自己的小聰明在朝堂之上遊刃有餘,卻不知真正的魔窟就在此處。梁山的小賊殺人尚有屍首可循,朝廷的大賊吃人卻不吐骨頭。最凶殘的惡人不是梁山的殺人狂,而是這些談笑間數萬生靈塗炭的國之蛀蟲。小賊想和大賊鬥?你們還太嫩了。
君不聞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上山?不上山?招安?不招安?無論哪條路都是死路。
縱觀水滸,你找不到一個高大全的人物,每一個主角都隻是如你我一樣有好處也有缺點的普通人,一百零八將,一百零八種麵目,卻隻能走向同一個歸宿。他們可恨嗎?當然可恨。
他們有多可恨,就有多可悲。
和四大名著的其他三部一樣,水滸也是一部關於人生,關於社會,關於世界的大悲劇。水滸講的是在一個扭曲的世界中普通人的選擇與畸變。它用近乎完美的古白話與精巧的謀篇布局把一個觸目驚心而又發人深省的故事傳達給讀者。作者春秋筆法不做評判,而其中的悲壯與淒涼卻透紙而來。
水滸不隻屬於一個時代,而屬於所有時代。每次翻開水滸,看著其中的一些麵孔,總令我想起另一時空中的另一些麵孔,是否,他們本不必走上這樣的道路?是否,這個社會可以少讓一些人走上梁山?水滸對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意義,也許就在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