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洋房的閩商與歸僑
我阿嬤在上海也有一戶富親戚。他們雖然沒有皇帝那麽高貴,但是從他們居住的地方就可以知道也是上海灘上屈指可數的人物。我記憶中,他們從來沒有光臨過會館。倒是每逢過年,阿嬤總是要帶著我和一塊她炊的甜糕去霞飛路上他們的家裏拜年。正如阿公固執地把菲律賓稱為呂宋,淮海路在阿嬤口中也永遠是霞飛路。同鄉家就住在淮海中路“上方花園”內的一棟獨立小洋樓裏。
“上方花園”建於1916年,距今已整整一百年。一百年前,住在這裏小洋樓內的是上海灘上的有錢人;一百年後,住在這裏小洋樓內的還是上海灘上的有錢人。有些事是時間也無力改變的。正月的冬天,從二樓大人說話的房間裏看下去是圍在鑄鐵欄杆內的綠油油的私家草坪。房子的內部就是在今天看來也配得上低調、奢華、上檔次。說它低調是用今天的眼光看,一些建築材料散發著古樸的味道:浴室地上鋪設的是黑白馬塞克,配白色鑄鐵老虎腳浴缸、抽水馬桶、和立式的盥洗盆。窗是黑色鑄鐵的。廳、臥室、樓梯、走廊都鋪著打蠟地板。說它奢華、上檔次是空間極大,整個樓房的麵積至少就要有400-500平米。廳大、臥室大、廚房大、廁所大,連樓梯走道在我這個今天住在美國大農村的人眼裏也是大到有點浪費空間。
這棟房子是富商莊先生和他的太太在上海灘上發跡後買下的。聽阿嬤說他們初闖上海之時也是一文不名。莊太太有膽識,大女兒出生後,把金子裹在孩子的繈褓裏,走私黃金,掙下了名副其實的第一桶金後才做正當生意洗白了。我阿公常常用閩南話說:“敢死摕去食”。意思多少有點“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敢死的福建人,莊太太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晉江假藥案、遠華走私案、莆田係醫院裏麵的福建人可以組成一個敢死隊。將來我想還會有這樣敢死的福建人。一樣是福建人的阿公顯然屬於不敢死的。呂宋匯款使他被隔離審查後,嚇得他斷了與南洋的親戚的所有聯係。
我不知道莊先生、莊太太後來做的正當生意是什麽。資料上說,上海開埠前後,閩商主要從事食糖、豆米雜糧、棉花、絲、木材、煙草、紙張、靛青、花木、海味雜貨等食品的販運。而泉漳商人主要從事生絲絲綢、棉花棉布、蔗糖等船運貿易。他們向家鄉輸入棉花、綢布,向江南輸出蔗糖。我阿公的哥哥當時在上海做的就是棉紡織生意。
我跟著阿嬤去拜年時,莊先生和莊太太都已作古,房子裏住著他們兩個女兒的各自的家庭。當時正值文革,因為某些原因,兩個家庭反目,雖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卻互不往來。同一屋簷下,還由政府安排住進兩戶人家,其中一戶是個翻譯,與兩姐妹同住一個樓層。姐妹的話裏,感覺到她們對這戶翻譯的忌憚,覺得是政府按插來監視她們的。也算是內憂外患。文革後聽說房子都收回來了,兩姐妹都去了香港,真希望她們能消除誤會,冰釋前嫌。
我在上海住洋房的福建親戚還要算上我的表姑和表姑丈一家。表姑的父親是我爸爸的親舅舅。爸爸的舅舅出生於閩南的一個小鎮,年輕時和街坊鄰居一起去了印度尼西亞謀生。表姑和表姑丈算是出生在印尼的第二代福建人,新中國成立後他們滿懷愛國之心離開印尼的家人回到大陸。他們後來回憶道,當時他們在印尼上的是華人創辦的中文學校。教員裏有未公開身份的共產黨員。正是這些老師鼓舞起了他們對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向往。
回國後他們由政府安排進入大學學習。表姑丈到清華讀理工科,表姑讀的是文科。畢業後雙雙分配在上海,一個是工程師,一個是編輯。婚後,他們有了一個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兒子。政府分配給了她們“上海新村”一戶洋房底樓的一間向南的大房子。“上海新村”也在淮海中路上,美國領事館搬遷前就在它邊上。他們住的洋樓原來也隻有一個姓,共產後就有了“百家姓”。連汽車間都改造了,塞進一戶人家。廚房、衛生間自然是和其他住戶合用的。文革結束後,表姑一家決定離開大陸。以回印尼的名義去香港定居。我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離開大陸,他們的各方麵條件都比我們家好上不知多少。多年後說起這個問題,他們說,我們愛祖國,可是祖國不愛我們。
離開的前一晚,爸爸媽媽帶著我去送行。他們家人來人往,原本寬敞的住房擠得轉身的地方也沒有。我記得媽媽教我說,“表姑,到了香港給我寄點好看的衣服好嗎?”說實話,這樣的話對泉州會館的鄰居說,我還會更自在些。對表姑我真的還沒有這麽孰絡。在媽媽的催促下,我還是勉強說了。表姑的心情很好,馬上笑著答應了。
有些東西表姑一家帶不走,就留下給了我爸媽。有精致的鍾表,首飾。有一隻鐵盒,上麵印著穿著禮服的西方貴族男女,在做蒙眼捉迷藏的遊戲,不知是哪幅油畫翻印的。這些小玩意怎麽會躲過文革劫後餘生的?對我來講是個謎。他們還留下一本相冊,扉頁上手書著:天涯共此時。
到了香港後,理工男的表姑丈很快找到了專業對口的工作,表姑就給人看孩子。她真的如約寄了衣服給我。當時,我家福建的親戚都愛到上海買衣服,但是表姑寄來的衣服我覺得還是上海沒有的。表姑還寄來了他們夫婦的照片,彩色的。她燙著短發,帶著蛤蟆鏡,依偎在表姑丈的身邊。他們站在山上,遠處可見大海,兩人都笑得很開心。我對香港開始有了朦朧的認識。
媽媽說我太小,隻對大表姑一家有印象,上海新村另一棟樓裏還住過大表姑的妹妹一家。小表姑是文革時回國的,原來想回來讀大學的。當時,國內大學已經停止招生,可是國內的親戚沒人敢寫信把真實的形勢告訴小表姑,於是小表姑就懵懵懂懂地回國了,學沒上,分配到工廠做工。經人介紹,與同是歸國華僑的福建人結婚。小表姑夫回來得早,還是上了大學的。他們70年代末離開大陸,我不記得了。但是大表姑一家一直沒有得到批準可以離開大陸。於是在香港定居的小表姑和小表姑夫還有他們的親戚就以大表姑、大表姑夫父母名義不停地給僑聯、公安局寫信邀請大表姑一家回印尼探親,直到批準函下達。小表姑一家離開後,我們一家曾短暫搬入她住過的上海新村內的屋子。後來,媽媽怕影響大表姑出境申請,於是又搬回會館。
福建多丘陵,人口相對耕地麵積過剩又麵朝大海。除了讀書進仕外,隻能發展漁業(討海),海上貿易,或向海外移民(下南洋)。即使朝廷為了對付倭寇,頒布海禁時,福建人為了謀生也隻能漠視王法。因為這些曆史原因,福建人闖天下就像希臘神話裏的奧德賽一樣無畏波濤,無畏生死,無畏官府。現代還出了鄭萍這樣的蛇頭,賴昌星這樣的走私犯多少是有曆史傳承的因素。
另您提到造船的技術人員有軍銜,讓我想到外公解放後被海運局雇傭,在近海貨輪上工作。船上的一把手不是大副、更不是船長,而是政委。不知是否是中共的特色。
我隻記得中學裏有個同學叫陳舫。他的父母都是江南造船廠的。因為她出生時,整個國家都在鬧革命,一切建設都停滯了。他的父母悲憤地給他取了這個名字,意思是舊的船。他的功課非常好。但是我沒有問過他的祖籍。福建人姓陳和林的非常多,有陳林半天下之說。他的父母可能是福建人。如果我能確定的話,會把他們家寫入這個係列。
祝您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