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兒出生於國內。那時,我才剛從象牙塔裏出來,犯著社會適應不良症。於是,自卑地把部分原因歸結於自己的顏值。懷著孩子的時候就想,如果是個女孩一定要漂亮,尤其是眼睛不能像媽媽那樣小。
女兒是剖腹產取出的。我躺在手術台上,腹部、下肢在麻藥的作用下沒有任何感覺,憑著知識知道,醫生們正在縫合我的腹壁,“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用在這裏似乎不確切,但確實是腦子裏冒出來的詞匯。我的目光所及是手術室內一個角落背對著我的另一組醫護人員,他們正在忙著我的孩子,哭聲真是嘹亮。等他們忙完,要把孩子抱出手術室時,我叫住了抱孩子的護士,“能讓我看一眼嗎?”孩子哭完已經睡著了,一顆淚珠還掛在眼角。眼睛閉著,但是,眼裂很長,應該是個大眼睛的孩子。我放心了,“太好了,不像我。我記住你的模樣了,不怕嬰兒室把你換錯”。
孩子出生後,來探望了我們的人總是用同一句話恭維我們:這孩子長相吸取了父母的優點。我們聽了,自是得意。直到有一次帶孩子出去玩。在公園裏,一位陌生人看看我們的孩子,再看看我們,然後說,“這孩子長得真漂亮”。這句話,我們聽得多了,也不覺得意外。隻是,接下來,他又問了一句,“她是你們的孩子嗎?”我們都有點錯愕,但是也忽然明白了旁人常常用來誇我們孩子的那句話後的潛台詞:爺娘長得都不咋的。
我和老公的情商就是這樣的低。但是,女兒完完全全不像我們。牙牙學語時有一次,我們聽到她說,“娘個冬菜”。我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過頭異口同聲地質問她,“儂剛剛講啥?”從我們的語氣、聲調、肢體語言,她敏感地意識了什麽,沒有重複那句話來直接回答我們的問題,而是馬上指著她的姨婆說,“外婆講的,外婆講的”。她上幼兒園前,姨婆一直帶她,那句話也確實是姨婆的口頭禪。姨婆聽到後,訕訕地否認,“外婆啥辰光講過?” 打那以後倒是沒再聽到姨婆的那句口頭禪,女兒也知道了那是我們不喜歡的話,再沒有說過。
我也不知道女兒哪裏繼承來的看人說話的本能。有時候,真是花功地道讓我體會到“騙死人,不償命”。我做菜,她誇獎我做得好吃。我一得意往她碗裏又撥了些菜說,“好吃就多吃點”。聽我這麽一說,她趕忙說,“不用了,我吃飽了”。好在,我也是個明白人,原來她誇我做得好吃,不過是哄為娘我開心而已。有一次,我們帶她去一位四川朋友家做客。她又故伎重演誇人家菜味道好。誇得那位阿姨立馬下到廚房,“你們帶點我自己做得油潑辣子回家吧”。我趕忙去廚房阻止她,尷尬地說,“小孩子說說的,我們全家沒人會吃辣”。上幼兒園時,接二連三地掉了新外套。我既生氣又心疼,威脅她要扣零用錢。“啊?”她失望地說,“我是想把錢攢下來,母親節給你買鞋的”。看著她認真的表情,我又上當了。現在,人家都上大學了,花了我無數的零用錢,還沒有穿上女兒買的鞋子。
我們的女兒啊,在錢上絕對是憨進不憨出。如果是爹媽買單,可了勁地買貴的。如果是掏自己腰包,就知道買便宜的了。在她小的時候,我逗她,
“爸爸、媽媽是有錢人嗎?”“不是的”;
“那我們是窮人嗎?”“也不是”;
“那我們是什麽?”“我們的錢剛剛好,夠用。不多也不少。”
隻要不涉及到錢,小時候的女兒絕對是貼心小棉襖。我做了雪豆炒香腸看著她吃,我知道香腸是她喜歡的。吃著,吃著她停下來,大眼睛望著我。
“媽媽,你怎麽不吃。這個很好吃的”
“你喜歡吃,就多吃點”
“哦,那我就吃這些,剩下的都給你”
我們來美國的時候,三歲的女兒暫時留在我媽媽那裏。女兒在電話的一頭說想要來美國看我們。
“美國很遠的”我在電話的另一頭告訴她
“可是上次你不是帶我坐公共汽車換地鐵到美國看爸爸了嗎?”
我忽然明白了。原來那次,我帶她去機場接美國回來的爸爸。她以為機場就是美國。怪不得我媽媽告訴我,她已經央求過外婆、姨婆,還有阿姨帶她去“美國”看爸爸、媽媽。
“唉,某某(一個卡通人物)也沒有爸爸、媽媽, 我的爸爸、媽媽也不在我邊上”。
女兒的哀歎讓我們真是不忍。沒多久,就把她接來了。坐過飛機到美國後,女兒真地體會 到美國離中國有多遠。我聽到她對外公、外婆說, “美國很遠,要坐飛機,在飛機上睡好幾覺才能到。”
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我們家也是爸爸更寵女兒,想買啥就給買啥,所以女兒更向著爸爸。有一次,老公開車帶全家外出。不知什麽事,我開始嘮叨老公。四歲的女兒不動聲色地對我說,“媽媽,你坐到後排來,和我坐一起”。咦?這一招,又是那裏學來的,幼兒園老師那裏?還有一次她就沒有那麽客氣了。我正數落老公停車位沒找好,要走好多路。“媽媽,你不許說爸爸。爸爸愛停近就停近,愛停遠就停遠”。得,二比一,我還能再說什麽呢?她爸爸啥也沒說,但是心裏那個美啊。
我是個安靜的人,偏偏女兒是了個話癆。她六個月會叫“爸爸”,剛一歲出頭,就試圖敘事。有天我下班回家,她急不可待地用有限的詞匯比劃著告訴我,“阿婆,拍、拍、拍…砰”她做這拍皮球的動作,說到“砰”的時候,頭往上一抬,然後兩手一攤說,“壞掉了”。我隨著她的頭往上一看,玻璃燈罩壞了。全家開車出門,如果車內非常安靜,那準是她睡著了。小學的時候,送她去夏令營,贏得幾條絲帶獎章。其中一個獎章寫著話最多的營員(Most talkative camper),名至實歸。
女兒從小就是被放羊長大的。不是我不想推,是推不動。她就是那種很容易自我滿足又不喜歡競爭的那類孩子。和小朋友在遊戲房裏玩推球的遊戲,她贏了別人後,會覺著沒勁。然後,把球往自己那邊的網裏一塞說,“你也贏了一分”。我推不動她後就不太管她,以至於她有時候抱怨,她的事,我都不知道不關心。上初中時,有次她的單簧管有點小毛病急著要在第二天表演之前修好,我趕緊表現一下。告假早退接了她就和修樂器的聯係,那人問我,“你孩子哪個學校的?”我不假思索地說,“某某小學”。放下電話後,她認真地對我說,“媽媽,我讀初中了”。“對的,對的。我知道,我這不來你的學校接你了嗎”我趕忙解釋,“你小學的名字,我說慣了,一順口就出來了”。女兒讀書得過且過,不得過時也有自知之明,會向她爸爸求助,爸爸把她推薦給我,“你媽媽以前是功課一流的”。女兒不相信,“那她怎麽總是傻乎乎的?”。
是啊,孩子,你有沒有懷疑過你是嬰兒房裏換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