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 )
趙大姐接到的電話後,十萬火急往回趕,當天傍晚,就到了家。
母子之間,不可避免地又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論甚至爭吵——這種事,以前已發生過好幾次,隻是趙大姐為大維著想,連對慧敏這麽親近的朋友,都從沒提起過。
大維這次把話說得更加徹底:“告訴你,我不會再按你的指揮棒來行事!你以為你智商很高,做的事都是對的嗎?你少在我麵前再提什麽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哼!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自己的虛榮心!你要我上重點高中,上名牌大學,是想爭口氣給我爸爸、給周圍那些曾經看你笑話的人看看,你一個弱女子,離開了婚姻,照樣能單槍匹馬把我培養出來,對吧?你想通過我來實現你自己的價值,對吧?很遺憾,我不會讓你如願了!我不想再讀書,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想成為一個象我爸爸那麽虛假、象你這麽虛榮的人!你還是把你那份逞強好勝用在你自己身上吧!”
這番話,猶如一把利劍,直捅趙大姐心窩。她感到痛不欲生,萬念俱滅。她傾其所有、苦苦努力,為了什麽?她做出了崇高犧牲,換來的卻是兒子的輕視和藐視!
長期的焦慮勞累加上旅途的奔波以及爭吵後的急火攻心,趙大姐隻覺得眼前一黑,一陣天昏地旋。她一頭倒在地上,暈厥了過去。
眼見著母親一頭栽倒在自己麵前,大維頓時嚇壞了。驚慌之中,他忘了叫救護車,卻把電話打到了慧敏家。
一接到電話,慧敏立刻放掉手中的事,心急如焚地催丈夫立刻開車送她過去。
林建偉夫婦趕到趙大姐家時,趙大姐已躺在客廳沙發上了。
她神誌已清醒過來,滿臉蒼白,薄毯覆蓋下的身軀,顯得更加瘦小,象個未發育的小女孩。
虧得大維體育課上學了點兒急救常識,知道怎樣掐人中、掐虎口,怎樣搶救昏厥中的人。他把母親救醒之後,抱上沙發,便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慧敏忙衝了杯熱糖水,端到趙大姐麵前。
趙大姐沒有接水杯,卻抬起身,一把抓住了慧敏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著一根救命稻草。她的手劇烈顫抖著,淚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悲嗆的聲音從胸腔裏噴出:“慧敏啊!我不想活了!我還不如死了好啊!”
林建偉夫婦並不知道之前發生在母子之間的爭吵。他們原以為,這種昏厥隻是身體的一時虛弱。趙大姐的悲嗆,讓他們既意外又震驚。
“趙大姐,你先冷靜冷靜!”慧敏輕聲勸道,“先喝了這杯糖水吧!其他事情,過後再說,好嗎?”
趙大姐鬆開手,陡然躺下,閉上眼睛,說:“慧敏,我想單獨跟你說說話,好嗎?”
慧敏回過頭,見兩個一米八的男人並排杵在一旁,便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倆出去。
林建偉立刻領會:“這樣吧,我跟大維先回去。你們倆好好聊聊。”說著,帶著大維出了門。
“大維,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出門之後,林建偉問大維。
“沒什麽。我們隻是爭吵了幾句。她就昏過去了。”大維又是那副懨懨的表情。
林建偉看著大維,等著下文。但大維顯然情緒極差,根本不想再說什麽。
男人之間是沒有太多廢話的。上車之後,兩人一路沉默著,到了家。
趙大姐喝下那杯糖水之後,慢慢打開了話閘。
她說,年輕的時候,大維的父親曾熱烈地追求過她。八十年代的年輕人,感情很單純,愛情很真摯。大維的父親處處嗬護她寵讓她,讓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們戀愛了八年,才走進婚姻。那時,他們是一對讓周圍人羨慕的恩愛眷侶。結婚四年後,生了大維。生產的過程異常艱辛,差點兒要了她的命。生孩子之後,她患上了嚴重的產後憂鬱症,常常胡思亂想,情緒起伏很大。可悲的是,當時他們對產後憂鬱症都缺乏基本認識,並不知道這是病。大維父親不但沒有給予她應有的關心和嗬護,反倒認為她變得不可理喻,俗氣多疑,對她非常不耐煩,甚至冷漠。這反過來更加重了她的憂鬱症。她睡眠不好,渾身倦怠,覺得根本就無力撫養自己的孩子,嚴重的時候,甚至想到了輕生。她臉上至今去不掉的黃褐斑,就是那時留下的印記。有將近兩年的時間,她幾乎是獨自一人在憂鬱的黑暗裏掙紮著。直到有一天,一位有經驗的中醫診斷出她的病並對症下藥。病雖基本治好,但夫妻間留下的隔閡卻沒法前嫌盡釋。她無法麵對和忍受丈夫的冷漠。為了逃避家庭,她選擇了工作。她把大維送全托幼兒園、送寄宿學校,找各種出差的機會盡可能多地離開家。她無數次地想到了離婚,但戀愛八年、婚後四年的甜蜜和恩愛讓她無法割舍,痛下決心。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了丈夫跟所帶女研究生的戀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感情無法挽留。她並不後悔自己失去了婚姻,她最後悔的是,不該在回避丈夫的同時,疏遠了與兒子的關係。她為什麽要把大維送全托、送寄宿而不時時帶在自己身邊?為什麽不在兒子需要她的時候盡可能多地陪伴在兒子身邊?她常常為此自責不已。離婚之後,兒子判給了她,但此時她發現,母子之間應有的親密關係早已蕩然無存。尤其是到德國之後,大維對她幾乎是形同陌路之人,一天跟她說不上三句話。無論她怎麽彌補,都無濟於事。大維對她所做的一切,統統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這讓她內心非常受傷。
“那你為什麽不把大維一塊兒帶到南部去?為什麽還要造成這種分離,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
“你以為我願意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裏?大維沒走,一方麵是因為怕轉學影響成績,但最主要的,還是他死活不肯跟我一起去南部。他反對我去開餐館。我放棄公職,留在德國,為了什麽?不就是想不再跟大維分離嗎?當然,我也不願再回原單位,重新麵對過去的一切。我想讓大維懂得我的一片苦心。為了他,我什麽都可以放棄。”
慧敏想起昨天大維的那番話,心裏一陣歎息。
趙大姐從沙發上坐起,盲然無助地看著慧敏,問:“慧敏,你說,我做的一切是不是都錯了?是我錯了,對嗎?是我錯了嗎?”她顛來倒去地反複問著,象一個還沒確立是非觀的孩子,急切地等待著成人的肯定。
慧敏安慰她:“趙大姐,你沒錯。我相信,天底下的母親都會這麽做。隻是大維現在還看不到這些,沒有理解你。”
她勸趙大姐好好休息。抽空,她爭取跟大維好好談談。
第二天,慧敏把大維約到了家裏。兩人在小薇的房間,談了很長時間——不用“談”而用“說”或許更確切些,因為從頭到尾,大維沒說話,都是慧敏一個人在那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本來,她想了一整天,怎樣把問題講深講透,好讓大維理解他母親。可麵對大維,她發現自己這套說辭頓時變得蒼白無力。大維主意已定,一副“任你風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動”的堅定。他用沉默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房間裏隻響著慧敏空洞單調又迫不及待的聲音,仿佛老式留聲機無聊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到後來,連她自己都覺得,那些說出的話,無力且無聊。
不管那些話如何蒼白,如何缺乏說服力,有一點,慧敏很明確,而且認為必須表達出來:“大維,不管你愛聽還是不愛聽,我都要告訴你,你媽媽這麽做,完全是為了你,你不能對你媽媽這麽沒良心。要知道,你媽媽真的很愛你!”
“愛?!” 聽到這句話,大維終於開了口,臉上又顯出那副萬事不以為意的表情,“阿姨,你知道什麽叫愛嗎?”
問得很沒禮貌。但慧敏忍了忍,看著大維,沒有說話。
大維迎著慧敏的目光,眼裏帶一絲著嘲弄:“讓我告訴你吧:愛,就是犯賤!”
慧敏心裏“咯噔”一下,猛地一抽。她萬萬沒想到,大維會說出這麽刻毒的話來。在此之前,她隻是認為,大維還太年輕,看問題未免有些偏激和輕狂。而現在,她發現,這孩子身上,有種令人膽寒的決絕與冷酷。
趙大姐花了兩天時間,把大維開Party留下的問題解決了,然後,急匆匆地又往南部趕。她已沒有退路,必須全力以赴。好在餐館生意近期剛剛有了點兒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