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打開母親的心結?
我彎下腰,給母親穿鞋。
那是雙紅色敞口平底鞋。德國名牌。母親年輕時就一直喜歡的款式。鞋墊輕軟,皮質柔順。穿進去,腳就像鑽進了溫軟的皮套裏,舒適,熨帖。
我的腳型與母親很相似。之前,曾特意穿著厚厚的襪子,把這雙鞋穿了一個月,試圖把鞋子再撐大些,穿軟些,好讓母親穿時能更舒服些。可母親的腳腫脹得厲害,根本穿不進去。
抬頭看了一眼母親。母親的臉毫無表情。自從突發腦血栓,落下半身不遂,母親像瞬間換了一個人,一向表情生動的臉驟然變得木然起來。時光已把她臉上曾經有過的風采和豐胰抹去,抽空,再烘幹,真真切切打上“歲月無情”的烙印。
母親曾是她所工作的係統內公認的大美人。從小到大,每次跟她出去,我聽到最多的評價就是:“喲!沒你媽漂亮!”就因為母親的漂亮,小時候,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懷疑她是個“女特務”,一直不敢跟她親近。記得6歲那年,在帶我長大的保姆老凃阿姨家過了一個長長的、極其快樂的暑假之後,母親來接我。學校馬上開學,我得入學成為小學生。可我抱著老凃阿姨家的桌子腿,死活不肯放手,說什麽也不肯跟母親回家。母親那天穿著一件自己縫紉的、掐著腰身、非常合體的白底藍花上衣,齊肩的兩條辮子尾部打著小卷兒,一縷劉海在額前自然蜷曲,蓬鬆垂下,酷似電影明星秦怡的臉龐端莊秀麗。我不肯跟她走,覺得她不是我親媽,而是壞人裝扮的。因為,她漂亮得實在太像電影裏的“女特務”。
“別穿了。”母親口齒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收回了還能動彈的右腳。她不想穿鞋,不願下地,不肯做醫生規定的那套康複運動。
按理,“積極麵對、戰勝疾病”這類大道理輪不到別人來跟母親講。母親自己就是醫生——是醫術精湛的婦產科主治醫生和腹腔科外科醫生。她曾無數次親手迎接過降落到這世界的一個個幼小生命,也曾無數次搶救過一個個頻臨死亡的垂危生命。她比一般人更清楚生命的構造,疾病的起因,康複的作用。她懂得如何對別人的疾病對症下藥,怎麽輪到自己,就這麽消極,這麽放棄呢?
“這都是報應。”母親口齒含混不清地又嘟囔了一句。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母親是十分虔誠的佛教徒。她相信因果報應和來生轉世。在患突發性腦血栓之前,她就曾多次說過,她有一種預感,將來,她會有某種報應。因為職業關係,她為患者做過無數人流手術,扼殺了太多本該來到這個世界的生命。母親當初選擇婦產科時,正值政府號召婦女多生多育的年代。那時隻想到每天可以迎接新生命,沒料想,後來卻是越來越多地扼殺新生命。出於宗教信仰,她不願意為別人做人流手術,更不願意做引產手術。可她的職業,要求她必須做這些。盡管後來想方設法,不斷外出學習進修,終於成為跨行的腹腔科外科醫生,可母親一直對自己做過的那些人流和引產手術無法釋懷。
在外人眼中,母親是個以工作和事業為重的女強人。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子女們也能像她一樣,從事醫療工作。而我們家兄弟姐妹幾人,恰恰是通過母親,看到了醫生這個職業終身所麵臨的風險和擔負的責任,最終沒有一個人願意繼承她的衣缽,成為醫生。
腦血栓並非不治之症,完全可以康複。作為醫生,母親非常清楚這個道理。而她消極對待康複,一副認命的樣子,完全囿於她的心結。
一直以為,母親為自己的職業而自豪。卻不知道,這個職業在她心底留下的硬傷。
現在,誰能打開母親的心結呢?
打開心結
媽媽真的信佛嗎?信佛就明白什麽是放下。你耐心和媽媽說,心結隻有自己放下,任何其他人都是無助的。什麽心理醫生啊,牧師啊,都隻是說教者。能不能聽進去,還看你自己。人的一生很多事情是不能自己掌控的,真正能夠掌控的隻有自己的心情。隻要能夠讓善念留心,沒必要讓自己對曆史負責。
我不相信什麽罪業之說,也不相信什麽禱告,贖罪。我相信無論我們的生命來自何方,以何種形式來到這個世界,都應該得到愛護和尊重。如果說我們曾經有對生命不夠尊重,那麽今天就應該加倍尊重,包括自己的生命。
如果媽媽曾經是一個大夫,一個好大夫,應該明白這樣一個道理。順致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