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篇,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
是在高中時跟風,讀了張愛玲大部分的小說。初中必修瓊瑤,大點兒就是三毛和席慕容,然後高中時期就張愛玲了。
不過年紀小,看不出什麽深刻的社會背景,人性描繪,隻看文裏的愛恨癡纏。乍讀來,太太小姐,姐姐妹妹的,像極了<紅樓夢>。書裏描寫的場景,都摻雜著她自己舊時生活的影子,對少時生活的不舍。
從她眼裏望去,母親是恣意歡笑的,父親雖然老舊沉悶,那時還算溫和敦厚。隻可惜父母兩人理念的南轅北轍,導致必然的分道揚鑣。然而母親最終的離去,以及張愛玲生命裏親情的缺失,讓她的小說都帶著一些哀怨的情緒,且結局多是悲劇。
讀<傾城之戀>裏的白流蘇,<沉香屑>裏的葛薇龍,<半生緣>裏的顧曼楨,<色戒>裏的王佳芝,總好似看見這些妍色各異的女子,手持竹傘,身影娉婷,在雨霧飄搖裏漸行漸遠,慢慢模糊了容顏。
其實對張愛玲的小說,印象最深刻的偏不是上麵那些有名中的任何一個,而是一篇短篇 —《心經》。描寫的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和自己父親的愛情,用了一種及其清淡的語氣慢慢道來,卻是最後父親選擇了與女兒相像的同學一起離家出走而結局,看起來便更加的澀然尷尬而止。
當時那個年紀,讀來一頭霧水,似乎懂得,可是那個時代,這樣的故事太驚世駭俗。以致於我反複幾遍讀來,隻是想尋找到蛛絲馬跡來證明這對父女並非親生。到了現在再想來,原來那隻是張愛玲自己戀父情結的反射。這些,都是因為她母親一再的執意遠離而造成的。
總覺得,黃素瓊追尋的自由,太過刻意,有時候甚至於好象為為之而為之。到頭來,似乎也隻是一場絢爛煙花,散了竟什麽也留不下。可惜了,這場太過執拗的追求,造成了母女兩個都不幸福圓滿的人生。
轉自
黃逸梵:人生的不良資產剝離
洛杉磯西木區毗鄰加州大學的Rochester公寓 Part4,常常聚集著來自五湖四海的華裔,隻因這座樓的206房間,曾經是張愛玲最後的居所,她從1991年7月7日到1995年9月8日去世,一直居住在這間極其普通的單身公寓,在洛杉磯二十三年,這是她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
那時,她深居簡出,與世隔絕,很少和人來往,卻常常麵壁而坐,喃喃自語。偶爾的訪客以為她在念佛,她卻有些自嘲地解釋:“我在與我的媽咪說話呢!來日,我一定會去找她賠罪的,請她為我留一條門縫!我現在唯一想說話的人,就是媽咪!”
是“媽咪”,不是“媽媽”,嬌嗲而親昵的稱呼,帶著甜蜜的熱氣,幾乎不像從張愛玲口中呼出。相比熱絡的表達,她更擅長靜默艱澀地追究真相,不留情麵地批判自己和世人。
她說自己是個“最不多愁善感的人”,那些難得的黯然與糾結,一部分給了胡蘭成,另一部分恐怕便給了她的母親——黃素瓊,或者黃逸梵吧。
人們總對張愛玲顯赫的父係祖輩津津樂道,其實,她母親的娘家也毫不遜色。這個本名黃素瓊的女子,祖父黃翼升是清末長江七省水師提督,李鴻章淮軍初建時的副手。同治四年(1865年),李鴻章奉命鎮壓撚軍,在對東撚的戰鬥中,黃翼升的水師駐守運河一線,阻攔了東撚的向西突圍,立下大功,授男爵爵位。黃家在南京的房產,位於如今的莫愁路朱狀元巷14號,被稱為軍門提督府。
1894年,七十六歲的黃翼升去世。唯一的兒子黃宗炎承襲爵位後,赴廣西出任鹽道。這位將門之後沒有子嗣,赴任前家裏從長沙家鄉買了個農村女子做妾,不負眾望的姨太太幸運地懷了孕。黃宗炎赴任不到一年便染瘴氣亡故,年僅三十歲。1893年,姨太太生下龍鳳雙胞胎遺腹子,女孩是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男孩是她的舅舅黃定柱。
1915年,二十二歲的黃素瓊由養母大夫人張氏做主嫁給了李鴻章的外孫張廷重。1922年,大夫人在上海去世,她和孿生弟弟黃定柱分了祖上的財產,她拿了古董,弟弟要了房產、地產。豐厚的陪嫁加上分產所得,她自己能夠支配的財產可觀極了,猶如她的婆婆、李鴻章的長女李菊耦,當年的陪嫁足夠張家近三代的揮霍。
—— 1926年的黃素瓊
黃素瓊與張廷重,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的一對璧人,前清遺少的黃金組合,假如性情契合,完全可以成就邵洵美與盛佩玉一般的閱盡滄桑的終生廝守。隻是,生活從來不是推理,順理成章的情形總是太少。 這對男女,分明是兩個世界的人。
黃素瓊相當有個性,充滿將門之後的果決勇敢。她自己也說“湖南人最勇敢”,來自湖南鄉野的生母割裂了祖輩優柔的閨秀血脈,注入原生態的野性和大膽,所以她拒絕陳腐,渴慕新潮,崇尚女子獨立,不甘心依附男人。張愛玲晚年談到母親時,說她是“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對照記》)。
她生得也美麗。不同於張愛玲孤絕的女知識分子模樣,黃素瓊眉梢眼角都是女人的風情,《對照記》裏一張題為“在倫敦,一九二六”的側身照,大卷發,雙手交叉抵於下巴,膝上一角藍綠外套,一派文藝而淒迷的女神範兒。
她對一切新事物都充滿興趣。她學油畫,和徐悲鴻、蔣碧微同住一棟樓;她學唱歌,天生的肺弱聽起來像是吟誦詩句,總是比鋼琴低半個音階,於是她抱歉地笑笑,嬌媚地解釋;她和胡適同桌打牌,長袍紅蔻丹洋溢的希臘風情瞬間成為麻將桌上的尤物;她學做手袋、皮鞋,不遠千裏地從馬來西亞帶回一鐵皮箱碧綠的蛇皮,叮囑小姑子張茂淵時時翻曬;她嚐試不同的社交圈,做了尼赫魯兩個姐姐的秘書,交際圈子拓展到了南亞的上流社會。
這個積極的女子,千方百計撕掉身上粘著的“前清故人”標簽,向往著肆意的自由和全新的生活。所以,她拋夫別子遠赴歐洲,成為第一代“出走的娜拉”,登上遠洋的輪船時,連名字都從濃墨重彩的“黃素瓊”,改成了輕靈不俗的“黃逸梵”。
——一九 三十年代的黃素瓊在開往法國的船上
她的丈夫,張廷重,卻隻能做個遺少。
遺少也有自己的痛苦。年少守寡的母親李菊耦訓子怪異,怕兒子與家族子弟們交往“學壞了”,便故意給他穿過時且繡滿花的衣服鞋帽,打扮得像個女孩子,因為缺少交流,他自幼靦腆、自閉。
張愛玲印象中的父親,是個神態陰鬱的中年夫子,終日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起長腔一唱三歎,算是作結。然後沉默踱步,走了沒兩丈遠,又起頭吟誦另一篇。可是,聽不出那是先秦散文、唐詩宋詞、八股範文,還是經典奏折,總之從不重複。
一個時代的Loser,流露著末世故人的精神寄托,充滿著不合時宜的淒惶。
縱然迥異,這對夫妻也並非天生的冤家,至少,兩人曾經有過一段你儂我儂的柔情時刻,至少,張廷重一定是愛過黃逸梵的。 她第一次出國,他寄了一張小照和一首七絕:才聽津門金甲鳴,又聞塞上鼓鼙聲。書生自愧擁書城,兩字平安報與卿。
中國傳統男人的那點情愫,仿佛隻有古體詩才能抒發,如此蘊藉的相思之情,一聲“書生”一聲“卿”,“叫郎肆意憐”的新婚時光恍惚重現了。 縱然前衛如黃逸梵,終究,還是心動了。
於是回國。
張愛玲曾經借《小團圓》描寫過兩人間相處的細節。
妻子嫌棄乃德(張廷重原型)找的房子不好,開口便說:“這房子怎麽能住?”乃德對妻子並不氣惱,像是有點寵溺,笑著解釋。
吃午飯的時候,乃德繞著皮麵包銅邊的方桌兜圈子,等待妻子下樓。妻子總是“難得開口”,乃德漸漸地也自知無趣,終於第一個吃完了就走。
有點兒心酸。
在他們的感情中,女方一直占據主導,大多數人都認為是張廷重靦腆,我卻總覺得,更多是因為他的深愛,因為更愛,所以更隱忍。
麵對美麗、自由、生機勃勃的妻子,張廷重這個含蓄內向的中國男人很迷惑,他不知怎樣去愛她,他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表達。當她回到身邊時,他想過改善兩人的關係,可是碰壁之後就不再嚐試。他不懂耐心解釋兩人的誤會,也不願嚐試新的方式獲得她的理解與認同。甚至,為了提防她再度出走,他故意不支付生活費,期待陪嫁用盡後,她失去離開的資本。
這個Loser,自己是醉生夢死的自由落體,卻要她也保持同樣的降落隊形,這般垂死的緊抱,隻能讓黃逸梵更想逃離。 丈夫,成了她生命中最希望剝離的不良資產。
即便如此,黃逸梵的回歸依然為這個家庭帶來了一抹亮色,以及回光返照的親情。
他們從石庫門房子搬到一所花園洋房,房子裏有體麵的狗、美麗的花,以及氤氳的童話書,家裏陡然添了許多華麗新派的朋友。黃逸梵和一個胖伯母並肩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裏的戀愛表演,年幼的張愛玲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著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三十二歲的黃逸梵穿著綴滿淡褚色花球的飄逸洋裝,美麗而優雅,一雙兒女看著母親唱歌、彈琴,姐姐偶爾側過頭來看看弟弟,調皮地微笑,眨眨眼睛,仿佛在說:“你看多好!媽媽回來了!” 這一段生活是張愛玲童年最和美快樂的回憶。
—— 幼年時期的張愛玲和弟弟
我們總以為,孩子是成全婚姻的利器,卻不知,他們更是壓垮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對不搭調的夫妻,倘若僅在二人世界中共處,過著貌合神離互不幹涉的日子,矛盾倒未必多麽激化。畢竟,換個人搭夥也有風險,沒有十足的把握,誰也不願輕易打破現世的安穩。
有孩子便不同,迥異的人生觀與生活態度投射在子女教育中南轅北轍,連喝什麽牌子奶粉、上哪所幼兒園都無法達成共識,細碎繁雜的矛盾終究釀成不可調和的衝突——自己這輩子勉強湊合就罷了,還要複刻一個如此生厭的、似足了對方的小人兒,叫人如何甘心?
黃逸梵與張廷重,在子女的教育問題上,開始了新一輪博弈。
黃逸梵受西方教育觀念影響,認為學校的群體生活更健康、多元,堅持把孩子送進學校接受新式教育,夫婦倆多次爭吵。張愛玲十歲時,母親主張把她送進學校,父親一再大鬧著不依,最後,母親像拐賣人口一般硬把她送去黃氏小學四年級插班。她就讀過的學校,無論是瑪利亞女子學校還是倫敦大學(後轉入香港大學)都是費用昂貴的私立學校,她自己在《流言》中曾說:“中學畢業後跟著母親過,我母親提出了很公允的辦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裝上去。”
可見,黃逸梵對待女兒,大多數時候還是明智開通的。隻是,細節處的忽略和殘忍,以及經濟的窘境,經常讓母愛顯得局促;自顧自的個性,讓她經常傷害女兒而不自知,當女兒辛苦得來的獎學金,被母親輸在了麻將桌上後,女兒認為“與她之間結束了”。
這對夫妻最終走到離婚的地步。
黃逸梵請來外國律師,辦手續時,丈夫繞室徘徊,猶豫不決,幾次拿起筆來要簽字,長歎一聲又把筆放回桌上。律師看見這情景,心中不忍,問她是否改變心意,她說:“我的心意已經像一塊木頭!”
他聽了這話,明白無可挽回,無奈簽字。
離婚後,他搬到她娘家人住的巷子裏。
或許想著還能遇見她,或許期待一起去嫖娼的大舅子黃定柱念著往日情分可以勸和,這個舊式男子,用這麽奇怪的方式表達眷戀。
他內心極度痛苦,事業不堪一提,婚姻的打擊又如此沉重。他的日子一直像下沉的午後的陽光,因了她而帶來明亮,她那麽懂得生活,隻要她在,家裏便井井有條,她對孩子的教育也新式,如果她願意,就是他心目中賢妻良母的模板。
她是這個男人心中的光,她的離去,讓他徹底放縱了自己,寧願從昏昧的傍晚歸隱入黑暗的夜晚,也好過時時刻刻的擔心、焦急和暴躁,他同歸於盡式的愛,最終變成了本能的、自衛的對抗。
因愛不成而生的怨恨,縈繞著他的餘生。
成功剝離了婚姻的不良資產,黃逸梵像旅行家一般行遊歐洲、亞洲、非洲。
每一次出行,便賣去一箱古董,每賣去一箱古董,她都自責而哀傷——一個新女性居然沒有其他謀生能力,隻能依靠祖產生活,她那麽厭惡她的前夫張廷重,卻也像他一樣坐吃山空;她那麽迫切地改變自己,可一切她痛恨的事物卻烙印在基因中,直至終老,也不肯放過她。
1957年8月,她病重,給女兒寫信,說唯一的願望就是見見女兒。
敏感而天才的女兒那年三十七歲,或許是因為自己的窘迫,或許是因為母愛的稀薄——母愛於她,更像是一件抽去了棉胎的錦襖,華麗而沒有溫度。
她絕情地沒有見母親最後一麵,隻寄去了100美元。
大約一個月後,黃逸梵客死倫敦。六十四歲的她走遍世界,背後卻沒有一個溫暖的家。說到底,她自己拚盡一生也沒有剝除那些她唾棄的不良資產,隻好與它們一起,同眠地下。
得知母親去世,張愛玲麵壁而哭,大病一場,直到兩月後才有勇氣整理母親的遺物。母親為她留下一箱古董,在艱辛的時候,一件小古董就賣了860美元。
直到有了女兒,我才明白,女兒不僅是媽媽的小棉襖,更是媽媽的小冤家。不必說“女不教母之過”的古訓,也不必說十幾年如一日事無巨細的照料,單是叛逆青春期的較量,便足以“一孬抵九好”。
黃逸梵對女兒的付出不可謂不多,無奈有時不得法,有時在自我與母性間遊移不定,她自己不曾被父母溫柔相待,自然學不會那些柔情入髓的細節,給女兒精神上的傷害,縱然愈合,也傷疤永存。
不過,這個女兒,又對母親回報幾何呢?
女兒對母親真正的體諒,總是要等到自己為人妻、為人母之後,在失卻小女孩任性妄為的年紀,發現生存的艱難,以及愛的尷尬和現世的無奈。若攤上了天才與孤絕混合體的女兒,這番體悟怕是要等到女兒年近古稀,行將在天國的門口與母親重逢時分了。
一番自省,幾多懺悔。
所以,在Rochester公寓 Part4,張愛玲與久已去世的媽咪和解:
媽咪,請為我留一條門縫!
1995年9月8日,一個中秋節。張愛玲在洛杉磯清冷的月光裏孤獨離世。 去世兩天後才被公寓管理員發現。據說,她麵向太平洋,趴著,一隻手探向前方,是要去握住媽咪滑落的手嗎?
治愈你:
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 Why?
因為壞女孩從不屈就,哪怕是三十六床羽絨被下的那顆豌豆。她們總是向<前、向前、再向前,即使自己也不確定前方究竟是精彩還是危險,但是,前進的姿態是一定的。
在前行的過程中,背負太多總是走不遠。現世總有得失與取舍,誰的人生都有不良資產,有時是半死不活的事業,有時是同床異夢的婚姻,有時是知心難再的朋友……是揮淚斬倉,還是含恨持有?好女孩和壞女孩的選擇永遠不同。
對於更注重自我感受的壞女孩們,生活是一場活色生香的盛宴,永遠新奇永遠未知;讓她們參演一出被別人導演的戲劇,走向一個規劃好的一望即知的結果,斷無可能。她們享受了時光的新奇特,也失去了高端大氣的上流生活。
黃逸梵的人生固然算不得完美,至少,她豐富而熱烈地存在過。
她活到95年?不可思議。
張愛玲的母親拋夫棄子追求自己的自由浪漫,說到底還是有些自私的。不過她的勇敢促成一位文學大家的成功。張的父親前清遺少的個性難以改變,哪怕他稍稍為妻子改變一下,或者和妻子一起出洋旅行一次,必定能使他眼界開闊,家庭和美。所以最終使得家庭分崩離析的原因還是這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