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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的冬天,我們接到大舅的一封來信,說他趁身體尚好想到哈爾濱旅遊。
大舅是婆婆的大哥。當年已經年近八旬。他是黃埔軍校的畢業生,國民黨軍官。曆經抗戰,內戰,最後沒有跟隨軍隊撤退台灣,而是解甲歸田,定居在大舅媽的故鄉四川瀘州。在一家日雜商店當會計,直到退休。
大舅從小習武,師從武當派,據說功夫好生了得,尤善楊氏太極拳。這樣一位有傳奇色彩的老人要來我家,自是興奮異常。
接到抵達電報後,我先生一早就去火車站接回了大舅。打開門,走進一位身穿藍布棉大衣、頭戴藍布棉帽的老人:背後背著一把大刀,腰間挎著一把長劍。東北的房間都很暖和,我趕緊為老人脫下大衣,不料他腰間還圍著一把軟劍!
這一身裝扮威風凜凜,真讓我們開了眼,尤其是兒子,立馬拜服在舅爺爺腳下!
大舅隨身拎著一個當年最流行的旅行包,人造革,深灰色,包的表麵印著白色的圖案,有的還寫著“北京”或者“上海”的字樣。人高馬大的先生悄悄說,這包死沉死沉,好像裝了一袋子磚頭!打開來看,基本都是書。
大舅說,此次出行,不僅是旅遊探親,還想遍訪國內同道高人,旅行要從東北開始。
大舅在我家住了大約兩個月。當時婆婆也在我們家小住,接待大舅的事情其實都是婆婆在操辦,我這人大大咧咧,不覺得家裏多了一個老人會怎麽樣。反正所有事情婆婆在管起來,兄妹之間更方便吧?加之我們兩個人整天忙忙碌碌,我因為剛剛從大學調到新單位,出差很多。大舅每天都在做什麽,到哪裏去過,記憶裏都很模糊了。
印象最深的是他到家第二天,大清早就去附近文化公園練功。
哈軍工對麵的文化公園曆史上是外國僑民公墓,信奉東正教的老毛子還在裏麵建了一個小教堂。1958年遷墳,改建為文化公園,裏麵處處花樹,空曠幽靜,是晨練的好去處。
大舅在文化公園練功的風采沒有見到。但是他回家不久,就有人敲門。原來他在公園一亮相,立刻就吸引了一批年輕人,他們當即尾隨而來,一定要拜大舅為師!
大舅見我們每天早起晚歸,工作緊張。建議我們應該多鍛煉身體,還特意手抄了一份簡易楊氏太極拳,告訴我們隨時隨地可以練習。密密麻麻蠅頭小楷整整寫了十幾頁稿紙,我一邊看一邊感慨,就是沒有認真練。記得出國收拾東西還帶了出來以為紀念,這次寫大舅,想找出來,卻忘了塞哪裏了!
大舅在我家時,還去了一次沈陽,專門去參觀遼沈戰役紀念館,對他這位昔日的國軍軍官而言,遼沈戰役也是刻骨銘心的一段曆史吧
大舅還給整天圍著他轉的兒子買了一把長劍,教他練劍。可是大舅走後,那把劍也成擺設,高掛兒子房間。
忽然想起大舅,是看了麥家小說《人生海海》,裏麵寫了一位曾經的國民黨上校跨越解放前後的一生。雖然大舅不像小說主人公的人生那麽驚心動魄,但是也沒有那麽多放不下的執念,糾結一生。
大舅報考黃埔軍校(正式地應該叫中央軍校)時,是為了抗日報效國家。當時國共合作,西安延安同在一處招生,一個青年人,感覺都是抗日,但是國民黨更正規,軍裝更漂亮,就這麽簡單地選擇了站隊。
大舅不是軍事指揮專業,是軍需後勤專業,十幾年從戎,和各種軍械物資打交道,對各類槍支大炮尤其美式裝備了熟於心。應該也算這方麵的專家。
半生戎馬,當曆史突然轉折的時候,他沒有隨國軍撤退台灣,而是選擇了脫下軍裝,卸甲歸田。
大舅媽不能生育,老兩口一直相依為命。文革期間,有一天,一對貧苦的農民夫婦敲開了家門,懇請大舅收養他們的小女兒,年過半百的大舅動了惻隱之心,收了下來,家裏多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忙亂了也熱鬧了,三口之家也算其樂融融。不料沒幾年功夫,孩子尚在幼年,大舅媽病故,接著一場大火,燒盡了本來就不多的全部家當。
一個老人帶著一個幼齡的女孩,背負曆史的包袱,在那個年代該有多麽艱難!
直到改革開放,黃埔軍校畢業生的曆史又成了香餑餑,那些遠走台灣的軍中故舊來看望他,看到他的境況不免唏噓,臨走悄悄塞給大舅一些美元。大舅堅拒:他說,他們覺得我挺苦,我覺得我過得挺好的。
日子開始好起來了。他一身好功夫也可以拿出來亮相了,身邊有了很多學武的年輕人。為他的生活平添了很多樂趣。在四川省一次太極拳大會上,大舅還得了冠軍。養女也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
大舅就是在這樣的時候來到哈爾濱,之後又去了北京武漢上海等地。回到瀘州,又分到了新房子。一天,他在二樓新房的陽台上倚著欄杆聊天時,欄杆突然斷裂,老人仰麵摔下樓去,後腦正好撞在石頭上,不治而亡。
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帶走了多少秘密多少故事,人生海海啊!
我跟大舅其實就是那一麵之交。想起來眼前就是他穿著藍布棉大衣戴著藍布棉帽,背大刀挎長劍,威風凜凜的樣子
祝花大姐筆耕不輟!身體健康!
老人的一生很傳奇!
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