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終總是要離世的
每個人最終總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以前年輕時覺得這個問題離開自己很遠很遠，但隨著自己的年齡增長，雙親和一些同學陸續離世，開始麵對了。我周圍有些和我年齡相仿佛的人忌諱談論，說還沒到時間談這個呢，或是不吉利雲雲。
我不那麽想。我想過的是，最好的離世方式以及身後事安排。
驟然離開是最好的方式，我不懂醫，據說是突發心肌梗塞或急性肺炎（代醫學之父威廉.奧斯勒寫道“肺炎是老年人的好友，它通常快速且不痛苦地帶走患者，讓他們得以逃脫冷酷的緩慢腐朽”），不管是不是真又或有其它不可治急症，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或者說是前世今生修來的福氣吧。我從家人得知，我父親最後的幾年不時叨念著”好死“即善終，就是沒有痛苦離世的意思。後來他確因感冒，隻在醫院待了不到兩周沒有什麽痛苦如願去了，醫生形象地說身體機器全都老化了。嶽母更是有福，下午打麻將全贏，好久沒有這麽好手氣興奮得很，傍晚做飯腦溢血突發一下子離去。
如其拖在病床上若幹年懨懨待斃，真不如馬上了斷好。話雖如此，那是現在很多人自己沒大病時說的。事到臨頭也許就不這樣想了。我讀到一些年青人不知輕重寫的文章，他們說自己活到五十就行了，最多不超過七十，有科學家說75是上限。我相信，他們有些人當前確實這麽想的，但有些人隻是遊戲人生說說，反正又不要馬上兌現。但到老了，絕對就不是了，甚至到了”好死不如賴活“的地步。
我告訴我的孩子，我在國內的“選擇與尊嚴”網站 (http://www.xzyzy.com) 簽署了“我的五個願望”，打印給她們留下以為依據，解除她們的心理負擔。在我救治無效無從自我作主的情況下，請她們為我申請實施安樂死，或者不作搶救，絕不再無謂消耗藥物,這在中國似乎更容易辦到。
篤信宗教的人會走得平靜，他們認為是去西天極樂世界或者上帝的天堂了，那兒沒有人世間的不平和罪惡。我確實很羨慕他們的全情投入，卻不能象他們一樣，至少在目前。但凡任何一種宗教總有一個公理性質的前提，是不能提問或要求證明的。比方說，上帝的存在，或者因果報應和輪回。而我總不肯無條件相信, 或許是被過往曆史教育的顛倒盲從弄怕了。
然而，我還是相信冥冥中有一種超然力量，說是神也好，其它名字也罷，使大千世界宇宙變得這樣井然有序，不得不歎服自然的神奇。當下我隻能犬儒地對自己說，我沒有大奸大惡，小奸小惡也沒有，小人物，生平唯一不安的是做過一件感情上食言的事，錯了，也向對方認了。若為此受罰也是應該的。每周都去教堂的小孫子們天真地對我警告，說不信上帝，爺爺要下地獄的, 我不語心想，倘若按善惡主次要我下地獄，有好多好多人在我前麵排隊排著呢。也許代表不怎麽信仰宗教的眾多國人的想法。
多年前讀過一篇報道，北京一個臨終關懷醫院院長，要求護工對每一個臨終病人，雙手緊握著病人的手讓他們平靜離去。開始我不解，後來讀了些有關瀕臨死亡的書才明白，很多人臨終時經曆一個被吸入巨大漩渦象是進入隧道的過程，顯得無助。我對孩子說，我臨終時如果她們在場，也最好拉著我的手讓我走得安詳，並等我身體涼了後再推走。順便一句，我知道佛教徒很注重後者。
我經曆過嶽母去世遺體火化過程。其實，家屬領到的火化骨灰不到其三分之一。我進入過殯儀館火化現場，看到兩條火化流水線，烈火熊熊宛如人間煉獄再現，遺體按號碼區分，一個接一個燒。有職業道德的工人會認真按號取出部分骨灰放到待領容器裏。如果不認真，天知道家屬拜哪家亡靈了。嶽母去世是小電爐單個火化，沒有錯領骨灰的問題（也是嶽父托人爭取到的“待遇”）。
母親先父親去世，按她生前吩咐，穿了她當年結婚禮服走的。姐姐把它交個工作人員時我看了一眼，還是第一次見，平日母親壓箱底沒讓我看過。那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後期的全手工繡品，很漂亮繡滿各色花卉的大紅拖地裙。工作人員對我們說，她已很少很少見到那麽好看的衣服了。母親要求穿著她一生最好時刻的衣服走，看著大紅衣服映照著她的安詳遺容，她是歡喜的。
父親去世，按慣例單位來人主持了小小追悼會，大哥和我沒哭，姐妹們抽泣最後忍不住哭了。完後，是我用手術平台車把父親遺體從靈堂推到後麵院子。可是開眼界了，院子裏躺著遺體的手術平台車東一個西一個雜亂地放著，等候工人推去火化，此時何談尊嚴。一牆之隔前麵靈堂裏呼天搶地的悲傷，此地卻是對比強烈的諳然無聲，氣氛靜得令人壓抑。
說開了，不妨說一下近30年前在外國一家公司工作參加同事葬禮的事。
這位同事是和我同一小組工作的博士，我剛到組裏時就得知他腦子患有腫瘤，開過刀，需隔幾個月定期複查。一天上班，其它同事告訴我博士請了長假，之後幾周，聽到他離世消息。我的組長問我是否願意參加他的葬禮。
安葬那天我去了，深色著裝，因為事先問過西人同事，不著黑色正裝著深色衣服也是可以的。搭乘組長的車化了幾小時到了博士家鄉一小教堂。隻聽見鍾聲一遍遍徐徐響起，教堂舉行追思儀式，親朋們一一上台，聲調緩慢低沉地追思他的一生，我的外語水平隻能聽個大概，總之是從童年，上學到現在，談的都是些亡者的日常瑣事趣事，以及他們之間的友誼，極其真摯。眾人沒有哭出聲的，有的隻是抽泣默默地流淚。
墓地就在教堂後麵，先是四人抬過來，然後用繩索把棺木徐徐放入預先挖好的墓坑，參加葬禮的客人排隊，依次投下家屬預先準備好的小白花，也有人投下自帶的大束白色鮮花，博士的家屬一一向來客握手致謝。結束後，組長和我們到博士的家短坐，博士的雙親和他南韓護士妻子簡單地接待我們，談了些無關要緊的事，情緒都很平靜。有意思的是，我們小組不到十個人，就有三人沒來參加葬禮，他們如常上班。其實平日午餐後他們三人都和大家包括博士一起，繞公司的大綠茵坪散步聊天的，相處和諧。此時我方明白為什麽組長事先征求我的意見了。
這位西人同事是土葬，現在國內，即使有土葬和火化選擇，我寧要火化，每想到土葬會留下一付猙獰骨骼在世，太可怕了。當年我母親健在時曾吩咐過，日後她要火化並讓把骨灰撒到大河裏，她拜菩薩，相信這樣可以輪回托生。母親火化後我們沒有撒骨灰，總覺得太前衛，還是把它埋在墓地裏了。
我們兄弟姐妹，出生，中小學求學都在上海。母親去世後，父親關照不必搬回老家，讓在上海附近找個地方安葬，也為他預留個位置，他說子女日後回上海也方便路過探視。最後，我雙親都葬在蘇州。也隻有我們兄弟姐妹去過掃墓，我們的下一代都沒去，他們工作忙，多在海外，時間不好湊齊，久之也不提了。我想，上一代尚如此，自己身後，也就女兒會有時來看看我，孫輩不指望了。人的一生一世不過如此。記得台灣有個電影劇作家（？）說過，前三百年，後三百年，還能有什麽留下的？我們一般老百姓，就是屬於這類芸芸眾生。
好多年前，還是文革前去過一次八寶山，看到裏麵的墓，按生前官位高低排座次和占位大小，那時就覺得可笑和悲哀。生前陽間的不平等還要帶到陰間裏去。現在聽說位置不夠已開始存放在靈堂靠牆建的格子裏了，且仍有三六九等區別。
讀過某網站一博文裏一段話（2012年6月，已被刪了），讀到他們父子關於生死的平靜豁達對話， 感觸尤深， 節錄在下：
（當醫生的）兒子坐在我的病床邊，我們談了很多。我向他交代了家裏的各種財產的情況。並囑咐他以後要和國內的姑媽，叔叔，舅舅保持聯係，不要因為我不在了就失去國內的根。又囑咐了一些以後事業及家庭生活中應該注意的事項。
他還問我：“喜歡土葬還是火葬？”
他問的問題對我來講並不很突然，我這麽長時間，一直病病歪歪的，我對死亡，早就有了準備，人總是要死的，隻是時間的問題，我不怕死亡。人出生時，人哭，世界笑; 人去世時，世界哭，人笑。我會笑著離開這個世界的。
我告訴他；“你媽媽是火葬，我自然也是火葬了。你就把我們兩個人的骨灰混在一起，讓我們再來世也相伴在一起。然後把我們的骨灰撒到大海裏。我們倆就伴隨著浪花到世界去旅遊了。以後你要是想我們了，就到大海邊站一站，望一望。就算你為我們掃墓了。
他還問: “你想把骨灰從那裏撒到大海裏？”
我說：“我們離Galveston近，在那兒把我們送走就行了。”
他說：“你要是沒有更好的地方選擇，我就把你們的骨灰從夏威夷的大海撒下去，那個地方還是很漂亮的”。
“那也行，謝謝你的這份孝心了。”我答道。 (節錄完）
年前回上海，一次聊天中一個親人告訴我，他們夫妻倆人已在郊區買好墓地，不時還去看看自己將來的居所。時下什麽都漲價，墓地漲得更離譜，可謂生也不易死也艱難。預先買好墓地不足為奇，很多人都這樣做。不時去看看倒是很少有的，乃是豁達之人。
我也想預先買好墓地，到時不給孩子帶來太多麻煩。看來，骨灰撒下夏威夷的大海是個好主意，連墓地也省了。孩子要是想看我了，就象文中所說的，到大海邊站一站望一望，簡單又能寄托哀思。不過總覺得海裏太冷，容細細想想再決定。
• 要活得長，死得快！哈哈！有個和尚對著初生嬰兒涚：他會死的！這是實話， -老商- ♂ 給 老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6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7:51:58
• 最痛苦的是慢性病，如：柏金森症，老年癡呆症 ,累死家人，雷根總統就是拖了多年 ,腦溢血是安樂死！ -老商- ♂ 給 老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3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8:15:22
• 沒錯，慢性病家人本人都痛苦。 -石假裝- ♀ 給 石假裝 發送悄悄話 石假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2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8:31:39
• 問好 ！ -老商- ♂ 給 老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1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8:47:18
• 魯迅說：那個對著初生嬰兒涚：“他會死的！這是實話。”的和尚挨了一噸臭打。 -信筆由墨- ♂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7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8:31:46
• 哈哈！ -老商- ♂ 給 老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1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8:48:20
• 在魯迅的《立論》裏，好像沒有和尚的事。 -白雲藍天- ♂ 給 白雲藍天 發送悄悄話 白雲藍天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1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9:23:32
• 魯迅也沒說不是和尚。 -信筆由墨- ♂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1 reads) 07/28/2023 postreply 08:47:15
• 沒說和尚，就是和尚了？！ -白雲藍天- ♂ 給 白雲藍天 發送悄悄話 白雲藍天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1 reads) 07/28/2023 postreply 21:07:59
• 舟山漁民，新婚夫婦坐在床上，老媽對兒子祝願：將來你要死在這床上，（漁民最可怕的是大風浪裏翻船葬身大海） -老商- ♂ 給 老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8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8:00:54
• 人的一生猶如水底產生的泡泡，到了水麵上一爆就什麽都沒有了。 -chufang- ♀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3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8:17:57
•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 -老商- ♂ 給 老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2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8:27:15
•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信筆由墨- ♂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1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8:32:22
• 杜康現在也漲價啦 ！(疫情後所有東西都漲！) -老商- ♂ 給 老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1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8:45:24
• 前一段紅脖子抵製bud，bud大促銷，我買了兩箱喝了個痛快 -Amita- ♂ 給 Amita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3 reads) 07/28/2023 postreply 08:22:51
• 毛主席說，“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 -hhtt- ♂ 給 hhtt 發送悄悄話 hhtt 的博客首頁 (427 bytes) (86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19:37:46
• 還是信上帝靠譜 -ahniu- ♂ 給 ahniu 發送悄悄話 ahniu 的博客首頁 (45 bytes) (80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20:23:45
• 寫文章很消耗生命 -彎刀月- ♂ 給 彎刀月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8 reads) 07/27/2023 postreply 21:19:00
• 確實, 尤其是寫實文字, 當日情景宛若眼前, 心靈再次經受衝擊.. -lmjlmj- ♂ 給 lmjlmj 發送悄悄話 lmjlmj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1 reads) 07/28/2023 postreply 17:34:21
• 我一直想開個hospice病房，請一些和尚來超度那些快走的病人，我見過一些華人佛教徒臨走前就是放佛教音樂超度 -Amita- ♂ 給 Amita 發送悄悄話 (73 bytes) (53 reads) 07/28/2023 postreply 08:21:20
• 盒子裏的骨灰真不知是誰的。隨便鏟一把。你們還當真的。 -北美平民2015- ♂ 給 北美平民2015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2 reads) 07/28/2023 postreply 13:34:29
• 請問參加您同事的葬禮不用隨禮金嗎？ -秒秒- ♀ 給 秒秒 發送悄悄話 秒秒 的博客首頁 (39 bytes) (13 reads) 07/28/2023 postreply 15:20:36
• 這是36年前的事, 記憶中沒有禮金. 組長代表組內我們幾個人帶去了一束花. -lmjlmj- ♂ 給 lmjlmj 發送悄悄話 lmjlmj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3 reads) 07/28/2023 postreply 15:53:23
• 還是祠堂文化好，後代一直會惦記著祖先 -mikecwu- ♀ 給 mikecwu 發送悄悄話 mikecwu 的博客首頁 (179 bytes) (26 reads) 07/28/2023 postreply 16:39:59
• 我這次去上海參加了兒子祖父母的海葬活動， 很多人， 挺好的 -螺絲螺帽- ♀ 給 螺絲螺帽 發送悄悄話 螺絲螺帽 的博客首頁 (61 bytes) (61 reads) 07/28/2023 postreply 17:24:47
人最終總是要離世的(續)
自原篇(2015/03/21)寫罷, 不知不覺八年過去了.
小女兒住在多倫多. 上月我由她陪同去看望我哥. 我哥滿九十歲了, 我們也有三四年沒見過麵. 疫情開始不久, 他因多次在自己居所摔倒沒被及時發現, 社工安排他住進護理中心.
現時大哥需全護理, 神誌尚清. 由於他缺牙說話帶嘶嘶聲, 我很難聽明白, 他的手顫抖寫字跡也難辨認.好在他血糖正常, 內髒器官等沒什麽大毛病.
探望歸途和小女兒談起自己的健康情況, 我有三高, 估計後續發展不如我哥,說不定比他先走一步. 女兒插話說, 一直沒找到合適場合問老爸後事怎樣安排.
我說, 這事幾年前和你姐姐說過了,我是火化,找個風景好的開闊地或海裏把骨灰撒掉, 這至少是我當前想法, 如果我以後改主意了再說. 我又說, 你們的爺爺奶奶安葬在蘇州, 我沒帶你們去看過. 你們年齡小的時候覺得去墓地環境氣氛不合適, 你們大了又漂洋過海定居異國,更沒有機會了. 現在國內墓地二十年期, 前兩年你們姑媽續了約, 以後我們過世, 它便是無主的了. 我想到, 如果我買個墓地,也就隻有你和你姐會去看看, 第三代是指望不上的. 想來不如現在就做個了斷, 免牽掛.
回到溫哥華我對大女兒重複一遍. 女兒說,夏威夷那兒風景很好. 我說那就拜托了,早先我怕增加你們負擔,專程跑到那兒一次. 以後想我了, 就到海邊或那開闊地叫我一聲就可以了. 我會聽見的. 對此, 日本歌者秋川雅史演唱的”化為千風”裏的幾句歌詞很是傳神:
......我沒有長眠 / 我化作千風
我是稻穀上的陽光 / 我是秋天的細雨
我是那群乘風急行的小鳥 / 我是閃爍在夜空的星星
我是雪地上閃爍的鑽石 / 我是那吹拂的千縷清風
我是雪地上閃爍的鑽石 / 我是那吹拂的千縷清風
好有詩意啊, 這正是萬物回歸自然的真實寫照.
人總是要離世的(再續)
自寫下”人總是要離世的”以來, 九年過去了。身邊的同學同事友人陸續過世不少, 然而最令我傷心的是年初家兄剛過完他九十歲生日的去世。 他半癱多年, 隨時會離世是預期中的事, 但是一旦天人永隔我還是悲從心來不能自己。
(家兄退休後返聘海外)
家兄前大半生順風順水, 隻是後麵二十年不幸中風罹病在身, 懨懨度過最後的歲月。
自小他就是父母的驕傲, 小學就讀上海私立郇光小學, 成績斐然, 後考入省立上海中學全寄宿讀書, 52年入清華電機係, 一年後被選拔留蘇, 讀了兩年俄專赴列寧格勒加裏寧工學院, 五年後學成歸國, 滯留外地年餘後終如願調職到專業對口上海一機部某研究所。
我與家兄相差九歲, 他讀中學住校, 到北京上大學, 留學後回到上海, 而我卻跑北京讀書就地工作, 和他一起在上海家裏生活日子不多, 加之他不甚諳知人情世故(乃是我父母親語)我們感情上自然淡薄些。論與他的親近程度, 我不如始終在上海生活工作的姐妹們。
父母偏愛家兄, 我們覺得理所當然, 不論學習成績和工作成就還是才華和聰慧, 我們幾個人都遠比不上。 他工作上得獎多多, 獲國務院特殊津貼殊榮, 任職總工在行業中有點名氣。此外他酷愛欣賞古典音樂且頗有深度, 與上音留校教書我未來嫂子結緣。
家兄這輩人, 小學三年級開始直到中學英文始終是主科, 畢業時英語能力可媲美當下修業大學英語專業二年。有一軼事, 改革開放初, 他們研究所請了一位外籍專家演講, 部裏派來的譯員因不諳專業翻譯中途停頓, 家兄自薦救場, 他的筆譯能力自不在話下了。
家嫂八十年代退休偕侄子移民, 家兄幾年後也來到多倫多。他不願意休閑度日, 也不想給孩子課外補習, 抱怨找不到他的專業工作無所事事, 家嫂隻能息事寧人, 一切由他。 於是他聯係了援建中東的某國企海外公司, 被聘用後家兄心情舒暢, 工作日以繼夜, 曾修改某項設計節省了公司大筆資金, 獲數萬美元獎勵。
這樣幹了幾近10年, 本可避免的不幸發生了。 2003年盛夏他回多倫多休假, 一次中午外出大汗淋漓歸家, 突然倒地不起, 好在家裏及時叫救護車挽回一命, 但留下半身不遂中風後遺症。事後醫生詢問病史, 方知他在埃及巴基斯坦工作時已有先兆, 有一次他在照相館等候, 突然發現自己肢體麻木不能動, 靜坐好久才緩過神來。
認識接觸一些五十年代學子, 當年他們年輕氣盛, 強調貢獻, 多不怎麽重視自己身體, 缺乏身體自我保護意識和基本醫學常識。 家兄這代人如此, 小他10歲的我也是, 退休後方認真做身體檢查,發現患上了基礎性疾病。按理說, 家兄每次回加休假應該到家庭醫生做年度檢查, 不知是哥嫂他們自己不重視沒去看病還是家庭醫生疏忽, 竟然沒發現家兄身體潛在的中風危險。
事發時我在上海, 特別趕回加, 想幫助家兄出院後物理康複治療, 同時也可以節省有些不得不請請私人護工的費用。 護理中我體驗到罹患這種大病患者心理, 從抱怨命運不公情緒低下不願麵對, 到最終被迫接受現實, 覓尋形形色色治療途徑。 家兄還一度鬧情緒,說要回上海生活治療雲雲。
我們認真考慮過他的要求。 雖然在上海有房子仍可住(位於南京西路陝西路,說拆遷但還沒拆遷),未入外籍仍有公費醫療, 獨自生活也可以將就, 然而他這樣半癱病人就醫, 危急情況處置拿主意, 沒有親人在旁盯著是不行的, 國內醫院跟進和康複訓練質素恐怕難以與此地醫院相比, 那時如何是好? 我對家兄陳述了上述利害關係, 我表示可以陪送他回上海, 往後漫長照顧我真負責不了。
家兄發病後的前十年算平靜, 隻是行走日漸艱難。民政部門評估後, 每周給他提供若幹小時社工上門基本服務, 如做飯洗澡打掃房間等, 但就醫陪伴和購物等就需自費雇用私人護工了。期間為了能恢複左半身功能, 他試過門診針灸和國內某些電子治療儀, 都交了智商稅。我住在溫哥華, 所以去看家兄也是以年計算了, 好在在多倫多的小女兒每逢春節端午中秋會代我去看望她大伯。
前幾年開始, 家兄一年總有一兩次重重摔倒送院。雖有驚無險, 但也反映他左半身肌肉萎縮逐漸加重。兩年多前, 醫生評估他必須全天護理, 難得這時某護理中心有空床位可以接納他。去年春天, 三年疫情以來我首次探望他, 他生活已不能自理, 整天躺在床上, 他說活我很費勁才能聽個大概, 我知道家兄來日無多了。
今年一月接到通知, 家兄不能進食, 昏迷病危, 已從護理中心轉移到臨終醫院, 我次日從溫哥華趕到多倫多見上他最後一麵, 他已被停藥停水屬彌留狀態, 我蹲在床前和他說話, 侄兒說, 看到了他父親有反應, 呼吸加快, 閉著的眼簾微微顫動, 說明他的聽力還有。
昏迷三天家兄終於走了, 他應該是沒有痛苦離開的吧, 也是福分, 終於從這20年的艱難日子解脫了。
前麵說過, 20年前家兄發病之初精神低落, 甚至給家嫂寫過告別信, 囑咐我把他埋葬在父母墓跟前, 並書生氣十足列出他要求在自己葬禮播放的曲目, 信件複本我保留至今。
當初我們購買父母墓地沒有預留子女位置, 此事隻能作罷。 葬禮音樂我是尊囑準備好了若幹, 然而館方給追思時間隻有半小時, 且禮堂已備哀樂播放沒法插進, 家兄應該知道他的兄弟盡心了。追思儀式上, 我對安詳”睡”著的家兄說, 再過幾些年, 兄弟姐妹一起在另一世界見麵, 和我們父母相聚。
種種原因實在一言難盡, 我沒能保留家兄諸如信件劄記證書文憑之類文字性物品, 讓我日後連睹物思情機會也沒有。家兄病了20年, 積蓄耗盡, 唯一被他視為珍寶、專題收集西方古典音樂家郵冊搬家時被竊, 幾十年收集心血付之東流。
我心不甘啊, 家兄像一片樹葉, 飄走了, 寂寞地飄走在異國他鄉, 除了親人心裏, 沒有痕跡留下。
我想到莎士比亞的"世界本是舞台男女不過是演員"的名言,有點釋然, 更多是無奈。是的, 一個人在人生舞台上無論生活得如何精彩, 總有謝幕的時刻。美國作家大衛·伊格曼在《生命的清單》(David Eagleman, Sum: Forty Tales from the Afterlives)一書中有殘酷又真實的幾句話(網絡譯文)：
人的一生, 要死去三次。第一次, 當你的心跳停止, 呼吸消失, 你在生物學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 當你下葬, 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他們宣告, 你在這個社會上不複存在, 你悄然離去。第三次死亡, 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於是, 你就真正地死去了, 整個宇宙都將不再和你有關。死亡, 讓那些離世的親友與我們天人永隔。
斯言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