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再普通不過的人, 以93歲的高齡去世的, 其時我母親已離世十年了, 我回上海隻趕上參與料理後事而已.
父親出身小康, 文化也就初中畢業. 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祘是過得去的. 他在夜校學過英文(但他帶濃重地方口音的發音實在不敢恭維),也就是通過他的英文老師認識了我母親, 他甚至學過些人象炭筆素描, 那年回老家,堂兄弟在老屋指著牆壁上掛著的我奶奶的畫像說:“這是你父親畫的”。父親也愛種花養些什麽的,記得幼時雨天後,他領我去刮陰濕牆壁上的青苔帶回家做盆景。家道艱難時, 他能用縫紉機將他和母親舊時的衣服改改給我們兄弟姐妹將就穿上. 出身破落大家庭的母親不會縫紉機縫紉, 雖然平日口頭上一百個看不起他, 但也承認他是有點小聰明.
他還會講故事, 年輕時他陰差陽錯居然當過半年教員, 聽母親說,夏夜在居所樓下納涼的父親給學生講故事直到深夜, 在母親催促和學生一片哄笑中才結束. 我們兒時聽了他講了不少故事,從西遊記到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往往聽著聽著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父親生得皮膚白顯得年青, 和他同齡還大兩個月的母親這點上不及父親, 別人提到這點時她總是有些不服氣.
以前父親在商場得意時也曾風花雪月過一段日子, 母親一直為此耿耿於懷, 到老了還不時提醒敲打他. 父親為人有一點好就是肯幫助人,其它則不足為道了,母親不時抱怨他是"外麵光鮮不顧家",說他有錢時大把充闊請客搶付賬, 喜歡聽別人說他一聲"L先生真好"就心滿意足, 家裏經常卻不甚了了.
記得小時候也就是大陸易手後幾年, 上海的富人的消費一落千丈, 專作有錢人生意的四大百貨公司境況蕭條,不久我父親所在的公司淪落到隻出貨不進貨工資按日發的地步, 隨後,新新公司,大新公司先後就被接收改名變成國營公司, 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過了幾年也就公私合營了.
還在私營公司未轉到國營工作時, 曾看上他的商場經驗有讓他到東北作一個什麽大店經理之類的機會, 他不肯去. 母親那時也勸他帶我大哥到香港投靠親友謀生, 他以我們幾個孩子太小也沒考慮. 此後的年月母親常數落說他沒誌氣, 不然我們家日後也不至於過得那麽清苦.父親安排到了新的國營公司工作後, 他工資實在不夠一家七口的開支. 我記得母親經常把首飾之類的值錢東西,摸黑怕鄰居看見到寄售行變賣來幫我們交學費,那時我們幾個都在私立學校上學,學費經申請減免部分後仍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幸而我大哥上了清華電機係以後留蘇多年. 稍減輕一些負擔. 幾年後我大姐上海海關學校畢業放棄了保送上北京外貿學院的機會, 出來工作負擔二姐上高中, 三年後我二姐上了上海外語學院, 隔一年我上了北大. 那時我大哥也學成歸國.
我父親為我們兄弟姐妹念書成績有點得意, 他們單位的頭頭,兒子考試老給他惹麻煩,居然有一次讓父親向廠裏部分職工介紹教子經驗, 父親很開心, 被我們足足嘲笑了他好幾天. 他說他的教子經很受他的一個朋友的影響, 要命的這還是一個過去商場的女性同事(還在49年前,她一個兒子兼職賣報上交大,另一個入上海中學). 我母親知道後勃然大怒, 說他根本沒把她的苦心放在眼裏. 說真的, 若說教育子女,那是母親費了不少心, 她堅持我們要上好的學校,學費貴也認了(我們兄弟姐妹五人有四個都是上郇光小學, 該校在上海風土誌作為名校還有記載), 為我們日後學習打下良好的基礎.
記得上大學有一次假期回家 父親讓我到他工作單位看看他寫的大標語牌書法.我實在沒興趣但拗不過他.臨出門時他看看我的空白衣襟, 不"經意"地說:"把你的校徽扣上."。
文化大革命父親吃了點苦頭, 無它, 隻因日偽時期,有一次他的老板讓他們出差到當時偽滿洲國的沈陽銷售綢緞, 此事父親早在52年就交代清楚了, 但還是查了他半年. 他為人膽小, 那段日子他整天無端端地怕得要命. 案子終於了結祘沒事, 其時也到了他退休年齡, 他快快辦了退休手續. 但也就是這件事, 文革中我妹妹受影響沒能保送上大學.
退休後父親每天上街市茶樓和他一幫老友喝茶神侃兩三小時, 有段時間心血來潮要養雞, 我家院子小,上海的石庫門房子的"天井",搞得臭氣熏天, 母親多次威脅要把他那幾隻寶貝白來亨雞斬淨殺絕,父親不顧家人怨聲載道,每天抬幾次水衝洗仍樂此不疲。謝天謝地後來一段日子他興趣轉移,在三層露天曬台種上月季花了。每天挽幾桶水,從一樓挽到曬台澆花,來回氣喘籲籲。父親是看書自學成才學會嫁接的,於是月季花種得在區內小範圍內有點名氣,頗為自得。家裏來請教的人絡繹不絕。父親自命清高, 種出的花隻送不賣, 但別人客氣送香煙補償則來者不拒,美滋滋吸著送來的煙,聽著來人嘮叨種花遇到的問題,間中插話指點一二。月初發退休費時每每多扣下一點錢買花盆和花肥,少交母親家用, 氣得我母親直埋怨他一世充闊到老.
此情此景已成追憶。
無論49年前和49年後, 父親一生都沒說過當權者好, 晚年我對他說過, 你在49年後才工作十幾年,而你退休費領了三十年, 你能說現在當權者不? 他無言以對. 他曾以反右為例, 從我讀中學起就再三告誡我凡事禍從口出, 而我本性難移,愛將時政大事小事評論. 大學畢業時終於修成正果, 被我往日好友為擺脫困境, 檢舉我以前所說過的一些牢騷話,祘他將功贖罪吧, 於是我的畢業政治鑒定差工作分配糟糕, 此事直到78年還影響我考研單位的錄取. 但經過文革洗禮, 這隻能祘是小事了.
父母親關係一直不祘和諧。但一次也隻一次我聽父親說過,他很感激母親為他生養了我們這幾個“爭氣”兄弟姐妹,我想,主要是他對比了他周圍的一些同事和朋友的家庭情況吧。在母親離世前昏迷躺床的半年日子裏,其時我不在家,我聽姐妹說父親對母親照顧有加, 看著滿頭白發父親喚著也是滿頭白發母親的小名給她一小勺一小勺地喂食, 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母親脾氣向來差, 晚年疑心病日重, 父親脾氣卻越變平和, 兩人的爭執少了很多. 在安葬母親時我們征求父親的意見, 父親不讓合葬在一起, 說怕母親整天在耳邊嘮叨, 但又要求不要太遠. 我二姐調侃父親說,是媽媽叫一下吃飯你就能聽得見的距離吧. 最後我們還是尊重他的意見. 我父母親是分開安葬的,彼此之間也就是隔著兩三米的距離.
記得父親追悼會那天來了位老人,她全程由她女兒扶著。她對我們說,她方從退休辦公室知道我父親去世,她是父親早年的同事,父親曾幫過她很大的忙,她一定要來送他最後一程。她從沒來過我家,我們都不知道她,一直陪伴父親晚年多年生活的妹妹也沒見過。當時也沒來得及問她詳細。事後我想起父親有一次談起過,49年前夕他在公司還當小頭頭時,曾冒風險為一個年青櫃員全力擔保免被開除。想來就是這件事吧!難得她一直心存感恩。
父親去世後的當年我在海外夢過他一回, 至今也隻有那一回, 他一身素白,長袍飄飄對我無言,似乎與我告別。父親一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對我母親禮佛祭祖, 母親深信輪回之說, 但我一次都沒夢見過她, 相信她早已轉世了吧, 父親大概也是了. 我應該為他們歡喜才是.
我沒有為尊者諱。父母本是凡人,不管他們生前對錯有多少, 總是生我撫養我長大的父母. 寫上這些權作紀念.。
倆老雖然磕磕碰碰,但基本還是善始善終,撫養五個子女都成材,成績其實很大。俺謹此點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