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畝園

溪畔覓鶴影,東籬采新菊
正文

葡萄架下的回憶--姥姥

(2018-02-10 15:43:47) 下一個
葡萄架下的回憶
 
京城一偶那小小的四合院中的葡萄藤,早已在那場浩劫的風雨中飄零了。如今,北美鄉村溪畔家園中的葡萄藤正鬱鬱勃發。沏一杯清茶,坐在葡萄架下,那如煙的往事便縷縷飄過眼前------
 
姥姥
      -----葡萄架下的回憶之一
 
姥爺,於我的記憶中,就是黑白照片上的那個白胡子老頭。照片放在堂屋的一個高幾上的玻璃罩中。有時家人會在前麵的小香爐裏燃上幾支香。聽媽媽說:姥爺是在我一歲的時候去世的。那時剛剛會走路的我,就在堂屋中高高架起的棺材下,蹣跚地跑來跑去。
 
而姥姥則是我最親的親人。我從小是跟著姥姥長大的。

    姥姥,當時在我小孩子的辭典中就是“老老”。我還很小,她好像就已經很老了。(現在想想,其實她那時也不過七十來歲。)

   姥姥是小腳,走路一搖三晃顫顫巍巍,所以那個鑲滿金色福字的拐棍就是她時刻不能離身的寶貝。那時小孩子的我也很淘氣,不時地趁她不注意,把她的拐棍藏起來,這時她便寸步難行,急得高喊。而我卻躲在一旁竊笑不止。

 
姥姥家有一間小屋子是庫房,裏麵放著一些糧食和雜物。因為沒人住,所以燈光很昏暗。有一次,姥姥去那裏找東西,沒注意踩到了一隻大老鼠。那隻大老鼠不知是偷吃糧食撐得走不動了;還是也和姥姥一樣太老了,行動不便,居然讓姥姥的小腳踩住了尾巴。姥姥的小腳本來就挪動艱難,再加上心情緊張害怕,腳就越發挪不動了,而那隻老鼠被錐子一般的小腳釘在地上也動彈不得。於是當人們聽到叫聲趕來時,一隻大老鼠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抓獲了。這件事後來成為了我家的一個笑談。
 
姥姥沒有文化,但她也還認識幾個字。有時為了解悶兒,也會拿起報紙讀上幾段,但讀得對不對,看懂沒看懂卻不得而知。因為沒文化,又從來沒出去工作過,所以對外界的知識了解有限,也就常常鬧笑話。比如她管“運動會”叫“印度會;管“紅衛兵”叫“葫蘆兵”。
 
姥姥沒有文化,但她會講的故事可真不少。從牛郎織女天仙配,到聊齋西遊白蛇傳。無論傳統民間故事,還是鄉野傳聞;無論曆史愛情,還是鬼怪亂神。姥姥肚子裏的故事好像無窮無盡。不僅有故事,還有許許多多讓人笑破肚皮的笑話和有趣的歌謠。“七夕”的夜晚,她會把我領到葡萄架下,說是能聽到牛郎和織女的竊竊私語。“中秋”她則把月餅和水果擺在滿院的菊花當中,一邊賞月,一邊給我講述嫦娥和吳剛的故事。可以說我的中國文化的啟蒙就是由姥姥開始的。這也是我從小愛上了中國文化,從而一生從事與中國文化相關的工作的源頭。
 
姥姥不僅說故事,也說曆史。說起當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老佛爺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逃離紫金城。皇城根下的老百姓們便也紛紛出逃。那時姥姥還是個小姑娘,跟著父母倉皇跑反。一天晚上,他們借宿在鄉下一個大戶人家的柴棚裏。那家人晚飯吃餃子,看我姥姥這個小姑娘可憐又可愛,便端來一碗餃子給她吃。姥姥說那好像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餃子。傳說跑反期間,西太後和皇上都沒得吃,一碗小米粥都是寶貝。姥姥說她比太後運氣好,她還有餃子吃呢。
 
姥姥的愛好是聽戲,就是聽京劇。她去聽戲,總是會帶上我。每次去聽戲,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然後雇來一輛三輪車。她坐在車上,我便坐在腳踏板上的一個小板凳上。到了戲院,她專心一意地聽戲,我則是吃著各種的零食。我對舞台上那些咿咿呀呀唱著的人不甚有興趣,我感興趣的卻是那打在舞台兩側牆上的,不斷變化的字幕。我一邊琢磨著那些字是怎麽跑到牆上去的,一邊努力去尋找著其中我認識不多的幾個字,試圖明白它們的意思。這使我很興奮,也很累。每次聽完戲,不等回到家,我就已經在三輪車的踏板上蜷縮著睡著了。

    姥姥信佛,每到初一、十五必要吃素。她也常常帶我去各個寺廟燒香拜佛。去寺廟不僅是燒香,我們還去趕各種的廟會。吃小吃、看雜耍、買各種小玩意兒。而令我最驚喜的是廟會上的那個“火判兒”。一個泥菩薩,五官七竅,以至肚臍都會冒火。讓我們這些小孩子看著十分震驚和振奮。

 
姥姥愛整潔,不僅屋子裏每一樣家具、擺設都擦得發亮,而且她自己也總是收拾得整潔亮麗。夏天她總是一件綢子汗褟兒;冬天則是一件大襟的棉襖,有時會套一件皮坎肩。她頭上的那個發髻總是梳得一絲不亂。可每天梳這個頭就要花去她大半天的時間。頭發要先篦子篦,然後梳子梳。盤好腦後那個小小的發纂後,還要用頭油把頭發抹光。這一套真是繁瑣。但頭發梳好後,人看起來是那麽精神漂亮。
 
姥姥生性恬淡瀟灑,性情豁達開朗。她待人寬厚,與世無爭。她一生不問世事,也不理家政。姥爺在世的時候,姥爺管家。姥爺走了,一切便交給女兒。我眼中的姥姥每天就是養養花,喂喂貓,含飴弄孫。姥姥的大半生談不上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但也是衣食無憂,養尊處優。
 
直至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卷而來,姥姥被別有用心的人誣告是吳佩孚的小老婆,被批鬥後掃地出門。(後來誣告者承認搞錯了時間,澄清那個“可能好像是吳佩孚的小老婆的人”在這所宅院居住時,我家尚未搬至這所房子。)
 
從寬敞的宅院,到被趕入隻能放下一張單人床的小屋;從半生十指不沾陽春水,到八十歲的高齡要自己燒煤爐作飯,姥姥不驚不駭,坦然處之。我沒見過她哀歎,也沒聽過她哭泣。無論周圍的人對她好也罷,不好也罷;同情關懷也罷,落井下石也罷;她都不卑不亢,默默接受。無論什麽時候她都是衣衫整潔,頭發一絲不亂。屋子再小也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她隨遇而安,自得其樂。搬到新環境後,她的做派和為人很快就得到了新鄰居們的喜愛。鄰居家的大姨主動承擔起為姥姥做飯的責任。鄰居家的老奶奶則常常與她談談天,打打小牌,玩玩跳棋。她反倒不十分地寂寞了。
 
如若不是因為環境艱難,而她的腿腳又不利落,摔成了骨折,從而感染,導致心力衰竭而去世。我相信心胸坦蕩的姥姥一定會長命百歲呢!
 
而令人唏噓和無限懊悔的是,姥姥去世時,正是在舉國上下“批林批孔”風雨如晦的日子裏,家人人人自危。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匆忙潦草地送走了姥姥。以至於我沒有能送她最後一程,也不敢放聲大哭一場。我甚至不知道她的骨灰當年灑於了何處。
 
四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在這異國的家園裏,在這他鄉的葡萄架下,我燃上一支清香,擺上一杯薄酒,遙祭我的姥姥,懷念我最親最親的親人。
 
縷縷青煙緩緩飄過,姥姥的音容笑貌閃現在我的眼前,依舊如昨。那輕輕的笑聲和兒歌聲縈繞在我的耳畔,久久,久久-------
 
小小子,坐門墩;
 
哭著喊著要媳婦。
 
要媳婦幹嘛呀?
 
點燈,說話;

   吹燈,作伴兒,

 
明天早晨起來,
 
給我梳小辮兒。 


槐樹槐,槐樹槐,
 
槐樹底下搭戲台。
 
人家的姑娘都來了,
 
我家的姑娘還不來。
 
說著說著就來了,
 
騎著驢,打著傘,
 
光著膀子,挽著纂兒。


 
拉大鋸,扯大鋸,
 
姥姥家,唱大戲。
 
接閨女,請女婿,
 
小外孫孫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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